前面人马站住了,有人下马铲雪。陈阵跟着毕利格策马跑去,在人们面前又发现了马尸,但并不集中,而是四五匹散成一长溜。更远处还有人大叫:有死狼!有死狼!陈阵想,这里一定就是巴图说的狼群舍命撕马肚的地方,也是马群最终全军覆没的转折点。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来,通通、通通地狂跳不停。

  包顺贵骑在马上,在头顶上挥舞着鞭子大喊大叫:别乱跑!别乱跑!都过来。挖这边两匹马就行了,先挖马,后挖狼。大家要注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缴获要交公!谁乱来,办谁的学习班!

  人们很快地聚到两匹马旁边,铲雪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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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匹马渐渐露了出来,每匹马的肠子、胃包、心肺肝肾,都被自己的后蹄踩断、踩扁、踩碎,沥沥拉拉拖了几十米。这两匹马死后显然没有再被狼群鞭尸蹂躏过。狼群可能已在泡子里过足了玩瘾、杀瘾和报复瘾,总算饶过这几匹死马。然而,陈阵一边挖,一边却感到这些被狼剖腹残杀的马,比泡子里的马死得还要惨,还要吓人,死马的眼里所冻凝的痛苦和恐惧也比泡子里的马更加触目。

  包顺贵气得大叫:这群狼真跟日本鬼子一样残忍。亏狼想得出,只给马肚豁开一条口子,就能让马自个掏空自个,自个踩死自个。真是太歹毒了。这些狼真有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敢打自杀战,蒙古的狼群太可怕了。我非得杀光它们不可!

  陈阵忍不住插嘴道:也不能把自杀战都说成是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董存瑞、黄继光、杨根思敢跟敌人同归于尽,这能叫做武士道精神吗?一个人一个民族要是没有宁死不屈,敢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精神,只能被人家统治和奴役。狼的自杀精神看谁去学了,学好了是英雄主义,可歌可泣;学歪了就是武士道法西斯主义。但是如果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就肯定打不过武士道法西斯主义。

  包顺贵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说:那倒也是。

  乌力吉一脸沉重和严肃,对包顺贵说:这样毒辣亡命的攻击,巴图和马群哪能抗得住?巴图从北边草场一直跟狼群斗到这儿,真不简单。这回没出人命就算腾格里保佑了。让上面的调查组来看看吧,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结论的。

  包顺贵点点头。他第一次平和地问巴图:当时,你就不怕狼把你的马也豁了?

  巴图憨憨地说:我就是急,急得什么都不顾了。差一点点就过泡子了,就差一点点啊。

  包又问:狼没扑你吗?

  巴图拿起那根铁箍马棒,伸出来给包顺贵看:我用这根马棒打断一条狼的四根牙,打豁了一条狼的鼻子。要不我也得让狼撕碎了。沙茨楞他们没这家伙,没法子防身,他们不能算逃兵啊。

  包顺贵接过马棒掂了掂说:好棒!好棒!用这家伙打狼牙,你也够毒的。好!对狼越毒越好。巴图你胆量技术了不得啊。等上面的调查组来的时候,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的狼。

  包顺贵说完便把马棒还给巴图。又对乌力吉说:我看你们这儿的狼也太神了,比人还有脑子。狼群这个打法我也看明白了,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不惜任何代价把马群赶进泡子里去。你看……然后他掰着手指头往下数:你看,狼懂气象,懂地形,懂选择时机,懂知己知彼,懂战略战术,懂近战、夜战、游击战、运动战、奔袭战、偷袭战、闪击战,懂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还能有计划、有目的、有步骤地实现全歼马群的战役意图。这个战例简直可以上军事教科书了。咱俩都是军人出身,我看除了阵地战、壕沟战狼不会,咱们八路军游击队的那套战略战术军事兵法,狼全都会。想不到草原狼还有这两下子,原先我以为狼只会蛮干或者偷鸡摸狗,咬几只羊什么的。

  乌力吉说:自打我转业到这牧场工作,就没觉着离开战场,一年四季跟狼打仗,天天枪不离身,到现在我的枪法比当兵的时候还有准头。你说得没错,狼真是懂兵法,至少能把兵法中的要紧部分用得头头是道。跟狼打了十几年交道,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要是现在再让我去剿匪打仗,我肯定是一把好手。

  第六章(5)

  陈阵越听越感兴趣,忙问:那么,人的兵法是不是从狼那儿学来的?

  乌力吉眼睛一亮,他盯着陈阵说:没错,人的不少兵法就是从狼那儿学来的。古时候草原民族把从狼那儿学来的兵法,用来跟关内的农业民族打仗。汉人不光是向游牧民族学了短衣马裤,骑马射箭,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胡服骑射”,还跟草原民族学了不少狼的兵法。我在呼和浩特进修牧业专业的那几年,还看了不少兵书,我觉着孙子兵法跟狼子兵法真没太大差别。比如说,“兵者,诡道也”。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等等。这些都是狼的拿手好戏,是条狼就会。

  陈阵说:可是中国的兵书中一个字也没提到草原民族和草原狼,这真不公平。

  乌力吉说:蒙古人吃亏就吃在文化落后,除了一部《蒙古秘史》以外,没留下什么有影响的书。

  包顺贵对乌力吉说:看来在草原上搞牧业,还真得好好研究狼,研究兵法,要不真得吃大亏。天不早了,咱俩去看看那边的死狼吧。我得多照几张相。

  两位头头走了以后,陈阵拄着木锨发愣。这次战地复盘、实地考察,使他对草原民族和成吉思汗的军事奇迹更着迷了。为什么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竟然仅用区区十几万骑兵就能横扫欧亚?消灭西夏几十万铁骑、大金国百万大军、南宋百多万水师和步骑、俄罗斯钦察联军、罗马条顿骑士团;攻占中亚、匈牙利、波兰、整个俄罗斯,并打垮波斯、伊朗、中国、印度等文明大国?还迫使东罗马皇帝采用中国朝代的和亲政策,把玛丽公主屈嫁给成吉思汗的曾孙。是蒙古人创造了人类有史以来世界上版图最大的帝国。这个一开始连自己的文字和铁箭头都还没有、用兽骨做箭头的原始落后的游牧小民族,怎么会有那么巨大的军事能量和军事智慧?这已成了世界历史最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而且,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军事成就和奇迹,不是以多胜少,以力取胜,而恰恰是以少胜多,以智取胜。难道他们靠的是狼的智慧和马的速度?狼的素质和性格?以及由狼图腾所滋养和激发出来的强悍民族精神?

  陈阵这两年来与狼打交道的经历,加上他搜集的无数狼的故事,以及实地目睹和考察狼群围歼黄羊群和全歼马群的经典战例,他越来越感到成吉思汗军事奇迹的答案可能就在狼身上。战争是群体与群体的武力行为,战争与打猎有本质区别。战争有攻有防,战争的双方都武装到牙齿。而打猎,人完全处于主动,绝大部分动物都处于被猎杀的地位。打野兔、旱獭、黄羊,也是打猎,但这完全是以强凌弱,绝无你死我活的对抗,仅仅是打猎而不是战争。虽然在打猎中确实可以学到某些军事技能,但只有在真正的战争中,才能全面掌握军事本领。

  陈阵反复琢磨:蒙古草原上没有虎群、豹群、豺群、熊群、狮群和象群,它们都难以在蒙古草原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生存,即便能适应自然条件,也适应不了更残酷的草原生存战争,抵抗不了凶猛智慧的草原狼和草原人的围剿猎杀。草原人和草原狼,是蒙古草原生物的激烈竞争中,惟一一对进入决赛的种子选手。那么,在草原,能跟人成建制地进行生存战争的猛兽群,就只有狼群了。以前的教科书认为,游牧民族卓越的军事技能来源于打猎——陈阵已在心里否定了这种说法。更准确的结论应该是:游牧民族的卓越军事才能,来源于草原民族与草原狼群长期、残酷和从不间断的生存战争。游牧民族与狼群的战争,是势均力敌的持久战,持续了几万年。在这持久战争中,人与狼几乎实践了后来军事学里面的所有基本原则和信条,例如:知己知彼。兵贵神速。兵不厌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常备不懈,声东击西。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化整为零,隐避精干。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等等。狼虽几乎遍布全球,但没有农业文明地区深沟高垒、大墙古堡的蒙古草原,却是狼群的主要聚集地,也是人类与狼群长期斗智斗勇的主战场。

  陈阵顺着这条思路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通往华夏五千年文明史的隧道入口。在蒙古高原,人与狼日日战,夜夜战,随时一小战,不时一大战。人群与狼群战争实践的频繁程度,大大超过世界上所有农业文明国家的人狼战争和人与人战争。甚至也超过人狼主战场外的其他西方游牧民族的战争频率。再加上游牧民族长期残酷的部落战争、民族战争和侵略战争,使他们的战争才华不断得到强化和提高。因此,蒙古草原民族,绝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农业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更善战、更懂战、更具有先天的军事优势。从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的历史来看,那些在人口和国力上占绝对优势的农业文明大国,却经常被蒙古高原的游牧小民族打得山河破碎,丧权辱国。到宋末以后,干脆就被成吉思汗蒙族入主中原近一个世纪。中国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也是游牧民族建立的。农耕的汉族没有卓越的军事狼教官、没有狼陪练不间断的严格训练,古代汉人虽有孙子兵法也只是纸上谈兵,更何况“狼子兵法”,本是孙子兵法的源头之一。

  陈阵好像找到了几千年来,华夏民族死于北方外患千万冤魂的渊源,也好像找到了几千年修筑长城、耗空了中国历朝历代国库银两的债主。他觉得思绪豁然开朗,同时却深深地感到沉重与颓丧。世界万物因果关系主宰着人的历史和命运。一个民族的保家卫国的军事才能是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本。如果蒙古草原没有狼,世界和中国是否会是另一个样子?

  人们忽然嚷嚷着向远处快跑,陈阵从迷茫中惊醒,也骑上马奔过去。

  两头死狼被挖了出来,这是狼群把马群逼进大泡子的一部分代价。陈阵走近一头狼,巴图和沙茨楞正在给一条狼扫雪,一边在给人们讲解狼的自杀剖腹战。雪地上的这条狼比较苗条,显然是一条母狼。下半身已经被马蹄踢烂,但还可以看见几个鼓胀的乳房,流出的乳汁和血液,混合成一粒粒粉红色的冰珠子。

  毕利格老人说:真可怜啊,这条母狼的一窝崽子准保让人给掏了,这些母狼就叫来了一大群狼替它们报仇,它自个儿也不想活了。在草原上,做什么事都别做绝,兔子急了还咬狼呢,母狼急了能不拼命吗?

  陈阵对几个知青说:史书上记载,草原上的母狼最有母性,它们还收养过不少人的小孩呢,匈奴、高车、突厥的祖先就是狼孩,被母狼收养过……

  包顺贵打断他说:什么狼孩不狼孩的!狼是吃人的东西还会收养小孩?整个儿胡说八道。人和狼你死我活,就得狠狠地打,斩尽杀绝。掏狼崽是我下的令,从前草原上一年一度的掏狼崽活动,确实是减少狼害的好传统,但是只减少狼害还不行,必须彻底根除狼害!要把全牧场的狼窝统统掏光!让狼报复吧,等我把狼杀干净了,看狼怎么报复。现在,我的命令没有收回,等事故处理完了还要继续掏。每两户必须交一窝狼崽皮,完不成任务的交大狼皮也行,要不就扣工分!

  第六章(6)

  包顺贵在原地给死狼照了几张像,又让人把死狼装车。

  人们又走向另一条死狼。陈阵来草原两年,活狼、死狼、狼皮筒子见过不少,但像脚下这头狼却从来没见过,它的个头大得近乎于豹子,胸围甚至比豹子还粗还壮。狼身上的雪被扫尽,露出灰黄厚密的毛,狼脖狼背上一根根黑色粗壮的狼毫狼鬃,从柔软的黄毛中伸出来,像钢针一样尖利挺拔。狼的下半身已被马蹄踢烂全是血,地上一片血冰。

  巴图推了一下已经冻在地上的狼,没搬动,他擦了擦汗说:这条狼笨了点,它一定没咬准,要是咬准的话,凭它这个个头一下子就能豁开马肚,自个也能掉下地活命,没准是哪块骨头卡住了它的牙,活该它倒霉。

  毕利格老人细细地看了一会,蹲下身来,用手拨开狼脖子上的一团血毛,两个手指粗的血洞赫然出现,几个知青都吃了一惊。这种血洞太熟悉了,草原上,所有被狼咬死的羊脖子两侧都有两个血洞,一共四个,这是狼的四根牙咬断羊的颈动脉留下标记。老人说:马没把这条狼踢死,只是踢成了重伤,这条狼是让吃饱马肉的另一条狼咬死的。

  包顺贵大骂:狼简直跟土匪一样狠毒!敢杀伤兵!

  毕利格瞪了包顺贵一眼道:土匪死了升不了天,狼死能升天。这条狼让马踢破肚子,死,一下子死不了,活又活不成,这么活着不比死还难受?活狼看着也更难受,给它这一口,让它死个痛快,身子不疼了,魂也归腾格里了。头狼这么干不是狠毒,是在发善心,是怕伤狼落到人的手里,受人的侮辱!狼是宁死也不愿受辱的硬汉,头狼也不愿看自己的兄弟儿女受辱。你是务农出身,你们的人里面有几个宁死不降的?狼的这个秉性让每个草原老人想想就要落泪。

  乌力吉看包顺贵有些不快,连忙说:你想草原上的狼,战斗力为什么那样强?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头狼会干脆地杀掉重伤兵,可是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狼群的负担,保证了整个队伍的精干快速有力。了解狼的这个特点,你在跟狼打仗时候,就能把形势估计得更严重一些。

  包顺贵似乎悟出点什么,点点头说:是啊,部队打仗,为了安置伤病员需要大批的担架员、卫生兵、卫兵、护士、医生,还得有车队、医院一大堆机构。我搞过几年后勤,我们算过,一个伤员最少也得需要十几个人服务,负担很重。战争期间这一大堆人员机构,确实影响部队的战斗力。要这么说,那狼群就真比人的军队快速机动得多了。可是伤兵大多是勇将,治好了还是部队的骨干。杀伤兵,难道不怕影响战斗力?

  乌力吉叹一口气说:狼敢这么干,自然有它的道理。一是狼特别能生。一生就是七八条十几条,成活率也高。有一年秋天,我看见一条母狼带着十一条当年的小狼,个头只比母狼短小半个头,跑起来也不比母狼慢。过两年,小母狼也能下崽了。母牛下母牛,三年见五头。母狼下母狼,三年该是多少呢?我看,至少一个排。狼群的兵员补充要比人快得多;二是狼一年成材。春天下的狼崽,到第二年春天就是一条什么都会的大狼了。一岁的狗会抓兔,一岁的狼会掏羊,一岁的小孩还在穿开裆裤。人不如狼啊。兵源多,狼当然敢杀伤员。我看狼杀狼,是狼太多了,连它们自个儿都嫌多。狼杀狼,是狼自个儿在搞计划生育。强行加速报废,只把精兵强将留下。草原狼群的锐气万年不减,道理就在这儿。

  包顺贵舒展眉头说:今天这次调查,我也算领教了狼的厉害。抗天灾还有天气预报帮忙,抗狼灾谁能预报?我们这些农区来的人对草原狼灾的估计太离谱了。这次事故确实人力不能抗拒,上面的调查组要是能来现场,看一看就知道了。

  乌力吉说:那还得是明白人,才能看明白。

  包顺贵说:不管他们来不来,咱们也得组织几次大规模打狼战役,要不然,咱们牧场就成了狼群的大食堂了。我跟上头再多要点子弹来。

  人群的一边,几个知青争论不休。三队的初中生,原北京“东纠”红卫兵小头头李红卫情绪激动地说:狼真是阶级敌人,世界上一切反动派都是野心狼。狼太残忍了,屠杀人民财产马群牛群羊群不算,竟然还屠杀自己的同类,咱们应该组织群众打狼,对所有的狼实行无产阶专政。坚决、彻底地把狼消灭干净。还要坚决批判那些同情狼、姑息狼、死了还把尸体喂狼的草原旧观念、旧传统、旧风俗和旧习惯……

  陈阵一看他要把矛头指向毕利格老人,就急忙打断他说:你这话太过头了吧。阶级只能在两条腿的动物中划分,如果把狼划进阶级里来,那你是狼还是人?你不怕把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也划到同狼一类的圈子里去?再说,人杀人是不是屠杀同类?人杀人要比狼杀狼多得多,一战二战一杀就是几百万,几千万。人从周口店北京猿人起,就有杀同类的习性,从本性上来讲人比狼更残忍。你还是多看点书吧。

  李红卫气得举起马鞭,指着陈阵的鼻子说:你不就仗着老高三吗,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你看的全是资、封、修。坏书!毒草!你受你狗爹的影响极深,在学校里你不吭气,当逍遥派,到这个最原始最落后的地方你倒如鱼得水了,你跟这儿的四旧臭味相投!

  陈阵热血冲头,真恨不得像恶狼一样地冲上去一口把他咬下马来。但他又想起了狼坚毅的忍耐性,便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抽了两下自己的毡靴,扭头便走。

  天近黄昏,已经适应草原牧区一顿手把肉早茶,一顿晚餐饮食习惯的知青,也已饿得全身冰冷瑟瑟发抖。场部调查组的头头们和大部分牧民、知青随着装运死狼的轻便马车撤回。陈阵跟着巴图、沙茨楞去寻找他们的宝贝套马杆,也再想找找被马踢死踩伤的狼,陈阵更希望两位骠悍的马倌,给他多讲点狼的故事和打狼技术。

  第七章(1)

  “灰狼其为吾人之口令!”

  黎明有亮似天光,射入乌护可汗之帐,一苍毛苍鬃雄狼由此光出,狼语乌护汗曰:“……予导汝。”

  后乌护拔营而行,见苍毛苍鬃雄狼在军前行走,大军随之而行。

  此后,乌护可汗又见苍毛苍鬃雄狼,狼语乌护可汗曰:“即与士卒上马。”乌护可汗即上马。狼曰:“率领诸訇及民众,我居前,示汝道路。”

  此后,彼又上马同苍毛苍鬃雄狼出征信度……唐兀……

  ——《乌护汗史诗》转引自韩儒林《穹庐集》在蒙古草原,大规模的围猎捕狼都选在冬初,那时遍布山包的旱獭已封洞冬眠。个比兔大,肉肥油厚的獭子是狼喜食之物,也是草原狼的食源之一。旱獭一入洞,狼群开始加倍攻击牲畜,牧场就需组织猎手给予回击。冬初,草原狼刚刚长齐御寒皮毛,这时的狼皮,皮韧、毛新、色亮、茸厚。上等优质狼皮大多出自这个季节,收购站的收购价也定得最高。初冬打狼是牧民工分以外的重要副业收入来源。围猎是青壮牧民锻炼和炫耀马技、杆技、胆量的大好时机,也是展示各牧业队组织者的侦察、踩点、选场、选时、组织、调度、号令等一系列军事才能的机会。初冬围猎打狼,也曾是草原上的酋长、单于、可汗、大汗对部族进行军训和实战演习的古老传统。千年传统一脉相承,延续至今。当一场大雪刚刚站住,打围就基本准备就绪。这时雪地上的狼爪印最清晰,狼群行踪的隐避性大大降低。狼腿虽长,但初踏新雪湿雪,拖泥带水跑不快,马腿更长就可大赚便宜。新雪初冬是狼的丧季,草原牧民总是利用这一时机刹刹狼群气焰,也给受苦一年的人畜出口怨气。

  然而,草原的规律既可以被人认识,也可被狼摸透。这些年狼更精了,一年一打,倒把狼打明白了。狼一见新雪站稳,草场由黄变白,就一溜烟地跑过边境,要不就钻进深山打黄羊野兔,或缩在大雪封山的野地里忍饥挨饿,靠啃嚼动物的枯骨和晒干风干的腐皮臭毛度日。一直等到雪硬了,在雪上也跑习惯了,人没精神头了,它们才过来打劫。

  在场部会议上,乌力吉说:前几年冬初打围,没打着几条大狼,打的尽是些半大小狼。以后咱得像狼一样,尽量减少常规打法,要胡打乱打、出其不意,停停打打、打打停停,乱中求胜,虽然乱,不合兵法,但让狼摸不到规律,防不胜防。春季不打围,咱们就破破老规矩,来一次春围,给狼群一次突然袭击。这会儿的狼皮虽然没有冬初的好,可是离狼脱毛还得一个多月,就算卖不出好价,但是可以在供销社领到奖励子弹。

  场部会议决定,为了消除这次狼杀马群大事故的恶劣影响,为了执行上级关于消灭额仑草原狼害的指示精神,全场动员,展开大规模灭狼运动。包顺贵说:虽然目前正是春季接羔的大忙季节,抽劳力不易,但围狼这场仗非打不可,否则,无法向各方面交代。

  乌力吉又说:按以前的经验,狼群在打完一场大仗以后,主力一定会后撤,它们知道这时候人准保会来报复。估计这会儿狼群准在边境附近,只要牧场一有动静,狼群马上就会越境逃窜。所以这些天不能打,放它些日子,等狼肚子里的马肉消化净了,它们还会回头惦记那些死马冻肉的。旱獭和老鼠还没出洞,狼没吃食,它们肯定会冒险抢马肉吃的。

  毕利格赞同地点头说:我要带些人先到死马旁边多下些狼夹子,糊弄糊弄狼群。头狼一看见新埋的夹子,准保以为人只想守,不想攻。从前,场部组织打狼,要带一大帮狗,就先得把野地里的狼夹子起了,要不夹断狗腿谁都心疼。这回进攻前下夹子,再精的头狼也得犯迷糊。要是能夹住几条狼,狼群就得发晕,远远看着马肉,吃又不敢吃,走又舍不得走。到那时候,咱们再悄悄上去猛地一围,准能圈着不少狼,八成还能打着几条头狼呢。

  包顺贵问毕利格:听说这儿的狼贼精,下毒下夹子的地方,狼都不碰。老狼头狼还能把有毒的肉咬出一圈记号,让母狼小狼吃旁边没毒的肉。有的头狼还能把狼夹子像起地雷一样起出来,成心气你,这是真的吗?

  毕利格回答说:也不全对,供销社卖的毒狼药,味大,狗都能闻出来,狼还能闻不出来吗?我自个儿从来不用毒,弄不好还会毒死狗。我喜欢下夹子,我有绝招,除了神狼,没几条狼能闻出夹子埋在哪儿。

  包顺贵觉得,场部已经变成了司令部,生产会议成了军事会议。看来当年上级派乌力吉这个骑兵连长,转业到牧场当场长绝对对口,连他自己到这儿来当军代表也是顺理成章。包顺贵用笔敲了敲茶缸,对会议全体成员说:就这么定了!

  场部下了死令:各队和个人未经场部允许,不得到牧场北边去打狼,尤其是开枪打狼惊狼。场部将组织大规模打围灭狼活动。各队接到通知后立即准备行动。

  各队牧民开始选马、喂狗、修杆、磨刀、擦枪、备弹,一切都平静有序,像准备清明接羔,盛夏剪毛,中秋打草,初冬宰羊那样,忙而不乱。

  早晨,遮天的云层又阴了下来,低低地压着远山,削平了所有的山头山峰,额仑草原显得更加平坦,又更加压抑。天上飘起雪沫,风软无力。蒙古包顶的铁皮烟囱像一个患肺气肿的病人,困难地喘气,还不时卜卜地咳几声,把烟吐到遍地羊粪牛粪,残草碎毛的营盘雪地上。这场倒春寒流的尾巴似乎很长,看不到收尾转暖的迹象。好在畜群的膘情未尽,还有半指厚的油膘,足以抗到雪化草长的暖春。雪下还有第一茬草芽,羊也能用蹄子刨开雪啃个半饱了。

  羊群静静地缩卧在土墙草圈里,懒懒地反刍着草食,不想出圈。三条看家护圈的大狗,叫了一夜,此刻又冷又饿,全身颤抖地挤在蒙古包门前。陈阵一开门,猎狗黄黄就扑起来,把两只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舔他的下巴,拼命地摇尾巴,向他要东西吃。陈阵从包里端出大半盆吃剩的手把肉骨头倒给它们。三条狗将骨头一抢而光,就地卧下,两爪夹竖起大骨棒,侧头狠嚼,咔吧作响,然后连骨带髓全部咽下。

  陈阵又从包里的肉盆挑了几块肥羊肉,给母狗伊勒单独喂。伊勒毛色黑亮,跟黄黄一样也是兴安岭猎狗种,头长、身长、腿长、腰细、毛薄。两条猎狗猎性极强,速度快,转身快,能掐会咬,一见到猎物兴奋得就像是发了情。两条狗都是猎狐的高手,尤其是黄黄,从它爹妈那儿继承和学会了打猎的绝技。它不会受狐狸甩动大尾巴的迷惑,能直接咬住狐狸尾巴,然后急刹车,让狐狸拼命前冲,再突然一撒口,把狐狸摔个前滚翻,使它致命的脖子和要害肚皮来个底朝天,黄黄再几步冲上去,一口咬断狐狸的咽喉,猎手就能得到一张完好无损的狐皮。而那些赖狗,不是被狐狸用大尾巴遛断了腿,就是把狐狸皮咬开了花,常常把猎手气得将狗臭揍一顿。黄黄和伊勒见狼也不怵,能仗着灵活机敏的身手跟狼东咬西跳,死缠活缠,还能不让狼咬着自己,为后面跟上来的猎手和恶狗,套狼抓狼赢得时间创造战机。

  第七章(2)

  黄黄是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送给陈阵的,伊勒是杨克从他的房东家带过来的。额仑草原的牧民总是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送给北京学生,所以这两条小狗长大以后,都比它们的同胞兄弟姐妹更出色出名。后来巴图经常喜欢邀请陈阵或杨克一起去猎狐,主要就是看中这两条狗。去年一冬天下来,黄黄和伊勒已经抓过五条大狐狸了,陈阵和杨克冬天戴的狐皮草原帽,就是这两条爱犬送给他俩的礼物。春节过后伊勒下了一窝小崽,共六只。其它三只被毕利格、兰木扎布和别的知青分别抱走了。现在只剩三只,一雌两雄,两黄一黑,肉乎乎,胖嘟嘟,好像小乳猪,煞是可爱。

  生性细致的杨克,宠爱伊勒和狗崽非常过分,几乎每天要用肉汤、碎肉和小米给伊勒煮一大锅稠粥,把粮站给知青包的小米定量用掉大半。当时额仑知青的粮食定量仍按北京标准,一人一月30斤。但种类与北京大不相同:3斤炒米(炒熟的糜子),10斤面粉,剩下的17斤全是小米。小米大多喂了伊勒,他们几个北京人也只好像牧民那样,以肉食为主了。牧民粮食定量每月只有19斤,少就少在小米上。小米肉粥是最好的母狗狗食,这是嘎斯迈亲手教他们俩的技术。伊勒下奶特别多,因此陈阵包的狗崽要比牧民家的狗崽壮实。

  另一条强壮高大的黑狗是本地蒙古品种,狗龄五六岁,头方口阔,胸宽腿长身长,吼声如虎,凶猛玩命。它全身伤疤累累,头上胸上背上有一道道一条条没毛的黑皮,显得丑陋威严。它脸上原来有两个像狗眼大小的圆形黄色眉毛,可是一个眉毛像是被狼抓咬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跟两只眼睛一配,像脸上长了三只眼。虽然第三只眼没有长在眉心,但毕竟是三只眼,因此,开始的时候陈阵杨克就管它叫二郎神。

  这头凶神恶煞般的大狗是陈阵去邻近公社供销社买东西的路上捡来的。那天,在回家的路上,陈阵总感到背后有一股寒气,牛也一惊一乍的。他一回头,发现一条巨狼一样大的丑狗,吐出大舌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把他吓得差点掉下牛车。他用赶牛棒轰它赶它,它也不走,一直跟着牛车,跟回了家。几个马倌都认得它,说这是条恶狗,有咬羊的恶习,被它的主人打出家门,流浪草原快两年了,大雪天就在破圈墙根底下憋屈着,白天自个儿打猎、抓野兔、抓獭子、吃死牲口,捡狼食,要不就跟独狼抢食吃,跟野狗差不离。后来它自个儿找了几户人家,也都因为它咬羊又被打出家门几次。要不是牧民念它咬死过几条狼早就把它打死了。按草原规矩,咬羊的狗必须杀死,以防家狗变家贼,家狗变回野狼,搅乱狗与狼的阵线,也可对其他野性未泯的狗以儆效尤。牧民都劝陈阵把它打跑,但陈阵却觉得它很可怜,也对它十分好奇,它居然能在野狼成群,冰天雪地的残酷草原生存下来,想必本事不小。再说,自从搬出了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离开了那条威风凛凛的杀狼猛狗巴勒,他仿佛缺了左膀右臂。陈阵就对牧民说,他们知青包的狗都是猎狗快狗,年龄也小,正缺这样大个头的恶狗看家护圈,不如暂时先把它留下以观后效,如果它再咬死羊,由他来赔。

  几个月过去了,“二郎神”并没有咬过羊。但陈阵看得出它是忍了又忍,主动离羊群远远的。陈阵听毕利格老人说,这几年草原上来了不少打零工的盲流,把草原上为数不多的流浪狗快打光了。他们把野狗骗到土房里吊起来灌水呛死,再剥皮吃肉。看来这条狗也差点被人吃掉,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逃脱的。它不敢再流浪,不敢再当野狗了。流浪狗不怕吃羊的狼,可是怕吃狗的人。这条大恶狗夜里看羊护圈吼声最凶,拼杀最狠,嘴上常常有狼血。一冬天过去,陈阵杨克的羊群很少被狼掏、被狼咬。在草原上,狗的任务主要是下夜、看家和打猎。白天,狗不跟羊群放牧,况且春季带羔羊群有石圈,也隔离了狗与羊,这些条件也许能帮这条恶狗慢慢改邪归正。

  陈阵的蒙古包里,其他几个知青对“二郎神”也很友好,总是把它喂得饱饱的。但“二郎神”从来不与人亲近,对新主人收留它的善举也没有任何感恩的表示。它不和黄黄伊勒玩耍,连见到主人摇尾的辐度也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白天空闲的时候,它经常会单身独行在草原上闲逛,或卧在离蒙古包很远的草丛里,远望天际,沉思默想,微眯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自由草原向往和留恋的神情。

  某个时刻,陈阵突然醒悟,觉得它不大像狗,倒有点像狼。狗的祖先是狼,中国西北草原最早的民族之一——犬戎族,自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两条白犬,犬戎族的图腾就是狗。陈阵常常疑惑:强悍的草原民族怎能崇拜人类的驯化动物的狗呢?可能在几千年前,草原狗异常凶猛,野性极强,或者干脆就是狼性未褪、带点狗性的狼?古代犬戎族崇拜的白犬很可能就是白狼。陈阵想,难道他捡回来的这条大恶狗,竟是一条狼性十足的狗?或是带有狗性的狼?也许在它身上出现了严重的返祖现象?

  陈阵经常有意地亲近它,蹲在它旁边,顺毛抚摸,逆毛挠痒,但它也很少回应。目光说不清是深沉还是呆滞,尾巴摇得很轻,只有陈阵能感觉到。它好像不需要人的爱抚,不需要狗的同情,陈阵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回到狗的正常生活中,像黄黄伊勒一样,有活干,有饭吃,有人疼,自食其力,无忧一生。陈阵常常也往另处想:难道它并不留恋狗的正常生活,打算返回到狼的世界里去?但为什么它一见狼就掐,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从外表上看,它完完全全是条狗,一身黑毛就把它与黄灰色的大狼划清了界线。但是印度、苏联、美国、古罗马的狼,以及蒙古草原古代的狼都曾收养过人孩,难道狼群就不能收留狗孩吗?可是它要是加入狼群,那马群牛群羊群就该遭殃了。可能对它来说,最痛苦的是狗和狼两边都不接受它,或者,它两边哪边也不想去。陈阵有时想,它绝不是狼狗,狼狗虽然凶狠但狗性十足。它有可能是天下罕见的狗狼,或狗性狼性一半一半,或狼性略大于狗性的狗狼。陈阵摸不透它,但他觉得应该好好对待它、慢慢琢磨它。陈阵希望自己能成为它的好朋友。他打算以后不叫它二郎神,而管它叫二郎,谐二狼的音,含准狼的意,不要神。

  陈阵等着杨克和梁建中起床,在蒙古包外继续喂狗,逗狗崽,抚摸没有表情的二郎。

  他们四个同班同学,住进自己的蒙古包已有一年多了。四个人:一个马倌,一个牛倌,两个羊倌。

  好强又精干的张继原当马倌,跟着巴图和兰木扎布放一群马,近500匹。马群食量大,费草场,为了不与牛羊争食,所以必须经常远牧。深山野场,狼群出没,远离营盘,住在只够两人睡进去的简易小毡包里,用小小的铁圈马粪炉凑合野炊,长年过着比营盘蒙古包更原始的生活。马倌的工作危险,辛苦,担责任,但是马倌在牧民中地位最高,这是马背上民族最骄傲的职业。

  第七章(3)

  马倌套马是一项优美、高难的艺术,也可变为套狼杀狼的高超武艺。马倌为了给己给人换马、给马打鬃、打药,还要阉马、验马、驯生马,几乎天天离不开套马。从古至今,草原民族的马倌练就了一身套马绝技,使用一根长长的套马杆,在飞奔的马背上,看准机会,探身抖杆,抛投出一个空心索套,准确地套住马脖子。好马倌一套便中,很少落空。此技用来套狼,只要马快,与狼的距离短,或有猎狗帮忙,同样能套住狼。然后拧紧套绳,拨马回跑,将狼勒昏勒死,或让猎狗咬死。草原狼在白天极怕套马杆,一见带杆的马倌,调头就逃,或者卧草隐蔽。陈阵经常想,狼畏日战,善夜战,可能跟套马杆有关。蒙古草原套马杆的历史起码有几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足以改变蒙古草原狼的习性。

  额仑草原上的套马杆,是陈阵见过的最漂亮、做工最讲究的杆子,比他在报刊杂志照片上看到的其他旗盟草原牧民的套马杆,更长更精致更实用。额仑草原的马倌自豪地说,额仑的套马杆是全蒙古最高级、最厉害、最漂亮的杆子。额仑草原地处内蒙著名的马驹河流域的北部,是历史上蒙古名马战马——乌珠穆沁马(古称突厥马)的主要产地之一。马是蒙古人赖以生存的重要伙伴和战友,马倌的套马杆当然也不能凑合了事。额仑马倌的套马杆奇长奇直,光滑顺溜。长——杆子总长大约有五六米至六七米,那些特长的杆子大都是用两根桦木杆楔咬胶接而成的;陈阵还见过近九米长的套马杆,杆子越长就越容易套到马和狼。直——直得如同一根没有竹节的长竹。为了直,马倌必须用刨子把桦木杆上的歪扭节疤细细刨平,实在刨不直的地方就把杆子放在地上用湿牛粪焐,等焐软了再用一套挤杆的杠杆工具慢慢挤直。长杆顶端还拴接一根一米半长的、指头粗细的小杆,小杆顶端用马鬃编成辫子花,勒紧杆头,在编花上拴套绳就不会滑脱。套马杆的套绳是草原上最坚韧、最抗拉拽的绳索,它不是用细牛皮条做的,而是用羊肠线拧出来的,工艺复杂,这是整个套马杆上惟一不能自己做的东西,必须到供销社专门柜台去买。最后,还要用羊毛加鲜羊粪攥住套杆使劲擦抹,把雪白的杆子抹成羊粪色,等羊粪干了以后再用软布抛光,套马杆表面就有一层沉着光亮的古铜色,长杆便像一件锐不可挡的古代金属武器。

  马倌骑着马,一手夹端着套马杆的时候,杆梢会由套绳的重量自然下垂,套绳也垂成一个飘动的绞索。整个杆子会随着马步的起伏轻轻颤悠,仿佛活蛇一样。草原狼都见过被套马杆套住勒死的狼的惨状。可能在狼的眼里,套马杆就像一条长长的蛇龙神那样可畏。草原的白天,若在无人的旷野或深山长途走单骑,只要手握套马杆,不管男女老少,就如手持腾格里的神符一样,可以在狼的天下通行无阻。

  张继原当了一年的马倌了,他的套技一直很差劲,经常几套不中,胯下的杆子马就不肯再追,常常自己换不成马,还得让巴图替他换。要不就是勉强套住了烈马,但没有在套住的一刹那,及时坐到马鞍后面的马屁股上,以便用马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常常被马拽脱了手,马拖着杆子跑了,不一会儿,费了几天的工夫做成的套马杆,就被马一踩三截。为了练套技,他经常在羊群里练习套羊,追得羊群像遇到狼,追得母羊几乎流产,让毕利格老人一通好训以后才算罢休。后来老人让他先从套牛车后辕头开始练,他的套技才大有长进,近来他已经可以替陈阵他们三个人换马了,这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张继原很少回家,一个月能在家里断断续续住上一星期就算不错了。每次他一回来,倒头便睡,睡醒以后就会给同伴讲许许多多人、马、狼的故事。

  马倌马多腿快,识多见广。牧业队分给马倌的专用马就有八九匹,而且马群里的生马,无主马也可以随便骑。马倌骑马几乎一天一换,甚至一天两换,从不吝惜马力,到任何地方都是一路狂奔,牛气烘烘。马倌到哪个蒙古包都有人求,求换马,求捎信,求带东西,求请医生,求讲小道消息。马倌也是收到姑娘们笑容最多的人,让那些只有四五匹专用马,消息闭塞的羊倌牛倌羡慕得要死。但放马又是草原上最艰苦最凶险的工作,没有身强、胆大、机敏、聪明、警觉、耐饥渴、耐寒暑的狼或军人的素质,生产队里是不会选你当马倌的。四人中能被挑走一个就算走运,其他三人就绝无希望当马倌了。陈阵搜集的许多狼故事,就是张继原陆续讲给他听的。每当张继原回家小住,陈阵就对他好吃好喝好招待,两人在狼的话题上非常投机。马倌处在与狼群生死战斗的第一线,对狼的态度非常矛盾。陈阵和张继原,再加上杨克,三人经常聊得很晚,有时还争论不休。张继原回马群的时候,也总要跟陈阵杨克借一两本书揣着解闷。

  梁建中当牛倌,放140多头牛。放牛是草原上最舒服的活计,草原上的人说,牛倌牛倌,给个县官也不换。牛群早出晚归,自己认草又认家。小牛犊一个挨一个拴在家门前地上的马鬃绳旁,母牛会准时回来喂奶。只是犍牛讨厌,哪儿草好往哪儿跑,懒得回家,牛倌最辛苦的活也就是找牛赶牛。但牛犟起来,无论怎么打,它都梗着牛脖子,哆嗦着眼皮,赖在地上就是不走,让人气得想咬牛。牛倌属于自己的闲散时间最多,当羊倌的,若是有事就可以找牛倌帮忙。蒙古包没有牛,那日子就没法过了。驾车、搬家、挤奶、做奶食、储干粪、剥牛皮、吃牛肉、做皮活,这些与家有关的事情都离不开牛。马背上的民族,必须得有一个牛背上的家。牛倌、羊倌、马倌各司其职,就好比是一根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的链条。

  陈阵和杨克合管一群羊,1700多只。绝大部分是闻名全国的额仑大尾羊,尾巴大如中型脸盆,尾膘半透明,肥脆而不腻,肉质鲜香又不膻。据乌力吉说,全盟草场中就数额仑的草场和草质最好,所以额仑的羊也最好。在古代,是皇家贡品羊,是忽必烈进北京以后亲点的皇族肉食羊。就是现在,国家领导人在人民大会堂,招待阿拉伯伊斯兰国家元首所用的羊肉,也是额仑大尾羊,据说那些国家的元首们经常撇开国家大事来寻问羊肉的产地。陈阵常想,额仑草原的狼个头大得出奇,脑子转得比人还快,可能也与它们经常吃额仑大尾羊有关。羊群中另一种羊是新疆改良羊,是本地羊和新疆细毛羊的杂交品种,毛质好,产量高,卖价高于本地羊毛三四倍,但肉质松,无鲜味,牧民谁也不爱吃。

  再就是山羊,数量很少,只占羊群总数的二三十分之一。虽然山羊啃草根毁草场,但山羊绒价值昂贵,而且山羊中的阉羊大多有利角又胆大,敢与狼拼斗。羊群里放进一些山羊,常常可以抵挡孤狼独狼的偷袭。因此,蒙古羊群的领头羊通常都由几十只大角山羊担任。头羊们认草、认家又有主见,走到草好的地方就压住阵脚,走到草差的地方就大步流星。山羊比绵羊还有个优点,就是它一受到狼攻击就会咩咩乱叫,起到报警的作用。不像绵羊,胆小又愚蠢,被狼咬开了肚子也吓得一声不吭,任狼宰割。陈阵发现蒙古牧民擅长平衡,善于利用草原万物各自的特长,能够把矛盾的比例,调节到害处最小而收益最大的黄金分割线上。

  第七章(4)

  两个羊倌一人放羊,一人下夜。放羊记工十分,下夜记工八分。两人工作可以互相轮班,互相调换,一人有事另一人经常连干一天一夜或两夜两天。如果狗好圈好,春季下夜照样可以睡足觉。但夏秋冬三季游牧,没有春季接羔营盘的土石羊圈,只靠半圈用牛车、栅栏和大毡搭的挡风墙,根本挡不住狼。如果狼害严重,下夜绝对是件苦差事,整夜甭想睡觉,要打着手电围羊群转,跟狗一块儿扯破嗓子叫喊一夜。乌力吉说,下夜主要是为了防狼,每年牧场支付下夜工分费用就占了全部工分支出的三分之一左右。这是牧场支付给狼的又一大笔开销。下夜是牧区蒙族妇女的主要职业,女人晚上下夜,白天繁重家务,一年四季很少能睡个整觉。人昼行,狼夜战;人困顿,狼精神,草原狼搅得草原人晨昏颠倒,寝食不安,拖垮了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因而,蒙古包的主妇,大多多病短寿,但也炼出了一些强悍拖不垮的、具有一副好身骨女人。草原狼繁殖过密,草原人口一年年却难以大幅度增长。然而,古代蒙古草原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人口过剩,而大范围垦荒求食的事情。是草原狼控制了草原人口舒舒服服地发展。

  羊群是草原牧业的基础,养着羊群有羊肉吃,有羊皮穿,有羊粪烧,有两份工分收入,草原原始游牧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然而羊倌的工作极为枯燥单调,磨人耗人拴人,从早到晚在茫茫绿野或雪原,一个人与羊群为伍,如果登高远望,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说话,不敢专心读书,时时得提防狼来偷袭。每天总有苏武牧羊那种孤独苍凉,人如荒草的感觉,挥之不去,侵入膏肓。陈阵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很老了,比苏武还要老。千万年的草原一点都没变,人还在原始游牧,还在与狼争食,争得那样残酷,那样难分胜负。陈阵经常觉得自己好像是流落到草原的北京山顶洞人,遇到的敌人还是狼。如果哪天在草原晨雾中,手持节杖的苏武,或是围着兽皮的猿人向他走来,他都不会吃惊。可能他们相遇时,彼此比比划划说的话题还是狼。额仑草原的时间是化石钟,没有分秒点滴漏出。是什么东西使草原面容凝固不动,永葆草原远古时代的原貌?难道又是狼?

  放羊对陈阵来说也有一个好处,独自一人在草原上,总能找到静静思索的时间,任凭思想天马行空自由翱翔。他从北京带来的两大箱名著、加上杨克的一箱精选的史书和禁书,他这个羊倌可以学羊的反刍法来消化它们。晚上,在油灯下如羊一样吞咽古今经典书籍;白天,在羊群旁边又如羊一样反刍中外文化精华。细嚼慢刍,反复琢磨,竟觉故纸有如青草肥嫩多汁。白天放羊时,陈阵大多是在刍嚼和思虑中打发光阴。有时也可以一目十行飞快地读几页书,但必须在确定周围没有狼的情况下才敢看。难道真像毕利格老人说的那样要懂草原,懂蒙古人,就得懂狼?难道万年草原保持原貌,停滞不前,草原民族一直难以发展成大民族,也与狼有关?他想,有可能。至少狼群的进攻,给牧场每年造成可计算的再加上不可估算的的损失,使牧业和人业无法原始积累,使人畜始终停留在简单再生产水平,维持原状和原始,腾不出人力和财力去开发贸易、商业、农业,更不要说工业了。狼涉及的问题真是太广泛和深刻了……然而,真要想懂得狼,实在太难。人在明处,狼在暗处,狼嗥可远闻却不可近听。这些日子来,陈阵心里一直徘徊不去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他真想抓一条小狼崽放在蒙古包旁养着,从夜看到昼,从小看到大,把狼看个够,看个透。

  他又想起前几天那条叼走羊羔的母狼,和那一窝不知藏在哪个洞的小狼崽。

  那天,他刚观察过羊群四周的情况,感觉平安无事,便躺在草地上,盯防着蓝天上盘旋的草原雕。突然,他听到羊群哗啦啦一阵轻微骚动,他急忙坐起来,看到一条大狼冲进了羊群,一口叼住一只羊羔的后脖子,然后侧头一甩,把羊羔甩到自己的后背上,歪着头,背扛着羊羔,顺着山沟,向黑石头山方向,嗖地跑没影了。羊羔平时最爱叫,声音又亮又脆,一只羊羔的惊叫声,常常会引起几百只羊羔和母羊们的连锁反应,叫得草场惊天动地。可狼嘴叼紧了羊羔后脖颈,就勒得羊羔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母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羊群平静如初。绝大部分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连羊羔妈妈都不知自己丢了孩子。如果陈阵听力和警觉性不高的话,他也会像那只傻母羊那样,要等到下午对羔点羊的时候才会发现丢了羊。陈阵惊得像遇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飞贼,眼睁睁地看着贼在他眼皮底下抢走了钱包。

  等喘平了气,陈阵才骑马走到狼偷袭羊羔的地方查看,发现那儿的草丛中有一个土坑,土坑里的草全被压平。显然,那条母狼并不是从远处匍匐接近羊群的,那样的话,陈阵也许还能发现。母狼其实早已悄悄埋伏在这个草坑里,一直等到羊群走近草坑时才突然蹿出。陈阵看了看太阳,算了一下,这条狼足足埋伏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季节抓走活羊羔的狼只会是母狼,这是它训练狼崽抓活物的活教材,活道具,也是喂给尚未开眼和断奶的小狼崽,鲜嫩而易消化的理想肉食。

  陈阵窝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又暗自庆幸。这些天他和杨克经常隔三差五地丢羊羔,两人一直怀疑是老鹰或草原雕偷的。这些飞贼动作极快,乘人不备一个俯冲就能把羊羔抓上蓝天。可是老鹰抓羊羔,低空俯冲威胁面很大,会惊得整群羊狂跑大叫,而守在羊群旁的人是不可能不发觉的。他俩始终弄不清这个谜。直到陈阵亲眼看到母狼抓羊羔的技巧和这个草坑,他才算破了这个案。否则,那条母狼还会继续让他们丢羊羔。

  无论牧民怎样提醒、告诫,陈阵还是不能保证不出错。兵无常法,草原狼会因地制宜地采用一切战法。狼没有草原雕的翅膀,但草原上真正的飞贼却是狼。让你一次一次地目瞪口呆,也让你多留心眼多长心智。

  陈阵轻轻地给二郎挠脖子,它还是没有多少感谢的表示。

  空中飘起雪末,陈阵进了包,和杨克、梁建中围着铁筒干粪炉,喝早茶,吃手把肉和嘎斯迈送的奶豆腐。趁着这一会儿的闲空,陈阵又开始劝他俩跟自己去掏狼窝,他认为自己的理由很过硬:咱们以后少不了跟狼打仗,养条小狼才可以真正摸透狼的脾气,就能知己知彼。

  梁建中在炉板上烤着肉,面有难色地说道:掏狼崽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几天兰木扎布他们掏狼洞熏出一条母狼,母狼跟人玩了命,差点没把他的胳膊咬断。他们一共三个马倌牛倌,七八条大狗,费了好大劲,才打死母狼。狼洞太深,他们换了两拨人,挖了两天才把狼崽掏了出来。护羔子的绵羊都敢顶人,护崽的母狼还不得跟人拼命。咱们连枪都没有,就拿铁锹马棒能对付得了?挖狼洞也不是件轻活,上次我帮桑杰挖狼洞,挖了两天,也没挖到头,最后只好点火灌烟再封了洞拉倒,谁知道能不能熏死小狼崽。桑杰说母狼会堵烟,洞里也有通风暗口……找有狼崽的洞就更难了,狼的真真假假你还不知道?牧民说,狼洞狼洞,十洞九空,还经常搬家。牧民挖到一窝狼崽都那么难,咱们能挖着吗?

  第七章(5)

  杨克倒是痛快地对陈阵说:我跟你去。我有根铁棒,很合手,头也磨尖了,像把小扎枪。要碰见母狼,我就不信咱俩打不过一条狼。再带上一把砍刀,几个二踢脚。咱们连砍带炸准能把狼赶跑。要是能打死条大狼,那咱们就更神气了。

  梁建中挖苦道:臭美吧。留神狼把你抓成个独眼龙,咬成狂犬病,不对,是狂狼病,那你的小命可就玩儿完了。

  杨克晃晃脑袋:没事儿,我命大,学校那回武斗,我们第一组五个人伤了四个,就我没事。办什么事都不能前怕狼后怕虎。汉人就是因为像你这样,才经常让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兰木扎布老说我是吃草的羊,他是吃肉的狼。咱们要是自个儿独立掏出一窝狼崽,看他还敢说我是羊了。我豁出一只眼也得赌这口气。

  陈阵说:好!说定了?可不许再反悔噢!

  杨克把茶碗往桌上一扣,大声说:嗨,你说什么时候去?要快!晚了场部就该让咱们去圈狼了。我也特想参加围狼大会战。

  陈阵站起来说:那就吃完饭去,先侦察侦察。

  梁建中抹着嘴说:得,又得让官布替你们俩放羊,咱包又要少一天的工分了。

  杨克反唇相稽道:上回我和陈阵拉回一车黄羊,能顶多少个月的工分啊。尽算小账,没劲!

  陈阵和杨克正在备鞍,巴雅尔骑着一匹大黄马跑来,说爷爷让陈阵去他家。陈阵说:阿爸让我去,准保有要紧事。杨克说:没准和围狼有关系,你赶紧去吧,也正好可以跟阿爸讨教讨教掏狼崽的技术和窍门。

  陈阵立即上马。巴雅尔个子小,在平地上不了马,杨克想把他抱上马鞍,小家伙不让,他自己把大黄马牵到牛车旁,踩着车辕认了马镫上了马。两匹马飞奔而去。

  第八章(1)

  东汉明帝时,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约有一百三十余万户,六百万余口,自愿内属。他们作诗三章,献给东汉皇帝……合称《白狼歌》,备述“白狼王……等慕化归义”之意。

  ——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上》陈阵还未下马,就闻到老人的蒙古包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觉奇怪,急忙下马进包。毕利格老人忙喊慢着慢着。陈阵慌忙站定,发现东、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宽大的地毡上铺着生马皮,马皮上摆满了钢制狼夹子,至少有七八个。蒙古包中央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热气和腥气,锅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锅汤水。嘎斯迈满面烟尘汗迹,跪在炉旁加粪添火。她的五岁小女儿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个。巴图在一边擦狼夹子,他还在家里养伤,脸上露出大片的新肉。毕利格的老伴老额吉也在擦狼夹。陈阵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让陈阵坐在他的旁边。

  陈阵开玩笑地问: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夹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毕利格笑迷了眼,说道:你猜着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夹。不过,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夹的牙口好,你看看这夹子是不是满口钢牙?

  陈阵惊讶地问:您煮狼夹干什么?

  夹狼啊。毕利格指指大锅说:我来考考你,你闻闻这是什么肉味?

  陈阵摇摇头。老人指了指炉旁的一盆肉说:那是马肉,是我从泡子那边捡回来的。煮一大锅马肉汤,再用肉汤煮狼夹子,你知道这是为的啥?为的是煮掉夹子的铁锈味。陈阵明白了,立刻来了兴趣说:得,这下狼该踩进夹子里去了,狼还是斗不过人。

  老人捋了捋黄白色的胡须说:你要是这么想,就还斗不过狼。狼鼻子比狗灵,有一星半点的锈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夹子弄得干干净净,一点锈味人味也没有。可到了也没夹着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我下完夹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连雪带痰一块捧走也就没事了,可我踩了一脚,又扒拉些雪盖上痰,想着没事,可还是让狼给闻出来了。

  陈阵吃了一惊,叹道:狼的鼻子也太厉害了。

  老人说:狼有灵性,有神助,有鬼帮,难斗啊……

  陈阵正要顺着鬼神往下问,阿爸跪起身来从锅里捞夹子了,狼夹很大很重,一口大锅只能煮一个夹子。陈阵帮老人用木棍捞出夹子,放在一块油腻腻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夹子。老人说:昨天我让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夹子,我先煮过一遍了,这会儿是第二遍。这还不成,呆会儿,还得用马鬃蘸着炼好的马肠油再擦两遍,这才能用。真到下夹子的时候还要戴手套,上干马粪,打狼跟打仗一样,心不细不成。要比女人的心还细,比嘎斯迈的心还要细。老人笑道。

  嘎斯迈望着陈阵,指指碗架说: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个儿动手吧。陈阵不喜欢炒米,最喜欢嘎斯迈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奶茶。嘎斯迈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你这个汉人儿子去吧。陈阵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着陈阵说: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狼。可你要记住你阿爸的话,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陈阵问:阿爸,狼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狼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说: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

  陈阵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他盯着陈阵的眼睛说:没错。可是你们……你们汉人不懂这个理。

  陈阵有点慌,忙说: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对大汉人主义的,也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狼夹,一面说:蒙古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草原难啊。不打狼,蒙古人还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陈阵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狼夹子都处理好了,老人对陈阵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陈阵一副。然后起身拿着一个狼夹,搬到包外一辆铁轮轻便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陈阵和巴雅尔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狼夹糊得不见铁。狼夹全都上车以后,老人又从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干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嘎斯迈追出几步对陈阵大声嘱咐:陈陈(陈阵),下夹子千万小心,狼夹子能夹断手腕的。那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儿子巴雅尔。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狼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迈也弯腰搂住了一条大狗。毕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干松。老人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爽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陈阵也学着老人洗了一把脸,又闻了马蹄袖,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陈阵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老人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皮裤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陈阵说: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老人说:草原不比你们关内,关内汉人夜夜能睡个安稳觉。草原是战场,蒙古人是战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稳觉的人不是个好兵。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狼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狼,没狼的这个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条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额仑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腾格里就比谁都快。嗬嗬……

  第八章(2)

  陈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我们知青得神经衰弱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女生已经病退回北京了。再这么下去,过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得有一半让狼打回关内。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还是一把火烧了才痛快。

  老人笑声未停:嗬嗬……你们汉人太浪费,太麻烦。人死了还要棺材,用那老些木头,可以打多少牛车啊。

  陈阵说: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头烧呢,浪费浪费。我们蒙古人节约闹革命,死了躺在牛车上,往东走,什么时候让车颠下来,什么时候就等着喂狼了。

  陈阵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让狼把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是不是还为了节省木头呢?因为草原上没有大树。

  老人回答说:除了为了省木头,更是为了“吃肉还肉”。

  吃肉还肉?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困意全消。忙问:什么叫吃肉还肉?

  老人说: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肉,杀了多多的生灵,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还给草原,这才公平,灵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腾格里了。

  陈阵笑道: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后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没准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个人,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乐了,随即脸上又出现了担忧的神情:额仑草原从前没有几个汉人,全牧场一百三四十个蒙古包,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们北京知青就来了一百多,这会又来了这老些当兵的,开车的,赶大车的,盖房子的。他们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后枪一响,狼打没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

  陈阵也乐了:阿爸,您甭担心,没准往后打大仗,扔原子弹,人和狼一块儿死,谁也甭喂谁了。

  老人比划了一个圆,问道:圆……圆子弹是啥样子弹?

  陈阵费了牛劲,连比划带说也没能让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边的那几匹死马处,毕利格老人勒住马,让巴雅尔牵住辕马就地停车等着。然后他带上两副狼夹子,小铁镐,装干马粪的口袋等等工具,带陈阵往死马那边走。老人骑在马上走走停停,到处察看。几匹死马显然已被动过,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隐约看到马身上的咬痕,还有马尸旁边的一个个爪印。陈阵忍不住问,狼群又来过了?

  老人没回答,继续察看。连看了几匹马以后才说:大狼群还没来过,乌力吉估摸得真准,大狼群还在边防公路北边。这群狼真能沉得住气。

  阿爸,这些脚爪印是怎么回事?陈阵指了指雪地。

  老人说,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条母狼的爪印。这边一些带崽的母狼得护着崽,单独活动。老人想了想说: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头狼和大狼的,可这会儿有这些狐狸捣乱,就不容易打着大狼和头狼了。

  那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

  也不算白费劲,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为人下了夹子,就没工夫打围了,变着法子也要来吃马肉的。只要狼群一过来,咱们就好打围了。

  陈阵问:阿爸,有没有法子夹一条大狼?

  咋能没有呢。老人说:咱们把带来的夹子全下上,下硬一点,专夹狼,不夹狐狸。

  老人骑马又转了两圈,在一匹死马旁边选了第一个下夹点。陈阵急忙下马,铲清扫净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铁镐在冻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个直径约40厘米,深约15厘米的圆坑,坑中还有一个小坑。然后戴上沾满马肠油的手套,把钢夹放在圆坑里,再用双脚踩紧钢夹两边像两个巨形镊子的钢板弹簧,用力掰开钢夹朝天紧闭的虎口,将满嘴钢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个紧贴地面,准备狠咬的圆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个像刺绣绷架一样的布绷垫,悬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钢夹之间,再用钢夹边缘小铁棍别住虎口,插到布垫的扣子上。

  陈阵提心吊胆地看着老人做完这一组危险、费力的动作,如稍有闪失钢夹就可能把手打断。老人抬起脚,满头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气,用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带陈阵出来下夹子,陈阵总算看明白钢夹是怎样夹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悬空的布绷垫上,布垫下陷,小铁棍从布垫的活扣中滑脱,那时钢簧就会以几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拢钢夹虎口,把踩进夹子的狼爪,打裂骨头咬住筋。怪不得狼这么害怕钢夹,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钢夹的钢铁声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误入狼阵时丧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盖和伪装了,这道工序也不能出丝毫差错。毕利格老人缓过劲来说:这夹子不能用雪盖,雪太沉,能把布垫压塌,还有,要是出了太阳雪一化,夹子里面冻住了,夹子也打不开。你把干马粪给我。

  老人接过布袋,抓了一把干马粪,一边搓一边均匀地撒在布垫上,又干又轻马粪沫慢慢填满狼夹的钢牙大口。此刻,布垫依然悬空,又不怕钢夹里面上冻。然后老人将夹子上的铁链勾在死马的骨架上,才说这会儿能用雪盖了。他指导陈阵铲雪把钢夹的钢板弹簧和铁链盖好,又用浮雪小心地盖住马粪,最后用破羊皮轻轻扫平雪,与周围雪面接得天衣无缝。

  细碎的小雪还在下,再过一会儿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陈阵问:这个夹子为什么只能夹狼不夹狐狸?老人说:我把铁棍别子插得深了一点,狐狸轻,踩不动。狼个头大,一踩准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脚步量了量距离,在两步左右的地方又选了个下夹点。说:这个夹子你来下吧,我看着你下。

  两个夹子为什么离这么近?陈阵问。

  老人说:你不知道,有的狼对自个儿也特别狠,它要是被夹住了腿,会把腿连骨带筋全咬断,瘸着三条腿逃掉。我给它下两个,只要夹住一条腿,它就会疼得没命地拽链子,没命转圈,转着转着后腿就踩着第二个夹子了,这地方链子刚好够得着。要是狼的前后两条腿都给夹住了,它就算能把两条断腿都咬掉,剩下两条腿它咋跑?

  陈阵心里猛地一抽,头皮发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战争真是残忍之极。人和狼都在用残酷攻击残酷,用残忍报复残忍,用狡猾抗击狡猾。如果这样恶恶相报,近朱者赤,近狼者势必狠了,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陈阵虽然痛恨狼的残暴,但当他马上就要亲手给狼下一个狡猾残忍的钢夹时,他的手却不禁微微发抖。这个陷阱太隐蔽。它放在具有极强诱惑性的肥壮死马前,只有马肉、马油和马粪味,没有任何人味和锈味。陈阵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当,被钢夹打得腿断骨裂,然后被人剥皮,弃尸荒野。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大圈套中的一个小圈套,那个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几条狼了。他想起周秦汉唐宋明无数支汉军被诱进草原深处,落入被精心设计、没有破绽的陷阱而全军覆没的战例。古代草原骑兵确实不是靠蛮力横扫先进国家的。草原民族也确实是草原的捍卫者,他们用从狼那里学来的军事才华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汉军后面的铁与火,锄和犁对草原的进攻,老人说得一点也没错。陈阵的手还在一阵阵地发抖。

  第八章(3)

  老人嗬嗬地笑起来:心软了吧?别忘了,草原是战场,见不得血的人,不是战士。狼用诡计杀了一大群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过狼吗?

  陈阵定了定心,沉了口气,心虚手硬地扫雪刨坑。真到下夹子的时候,他的手又有点抖了,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断手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下狼夹。老人一边教,一边把粗粗的马棒伸进钢夹的虎口里,即使钢夹打翻,也先夹着马棒而夹不到陈阵的手。陈阵感到周身一热,有了老人的保护,他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夹,一次成功。陈阵在擦汗的时候,发现老人头上冒的汗比他的还多。老人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再看着你下一个,第三个你就自个儿下吧,我看你能行。陈阵点点头。他跟着老人回到马车旁又取了两副钢夹,又挑了匹死马,选好点,细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夹子,一人两副,分头下。老人又让巴雅尔给陈阵帮忙。

  天近黄昏,仍未转晴。毕利格老人仔细地检查了陈阵下的夹子,笑道:真看不出来了,我要是条老狼,也得让你夹住。老人又认真地看着陈阵,问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咱们该做什么?

  陈阵想了想说:是不是该扫扫咱们的脚印,还要清点一下带来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老人满意地说:你也学精了。

  三人就从最北边慢慢扫,慢慢检查,一直扫到马车处才停下来。陈阵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问:阿爸,下了这么多夹子能打着多少条狼?老人说:打猎不能问数,一说数,就一个也不上夹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腾格里。

  三人上马,牵着马车往回走。

  陈阵问:咱们明天早上就来收狼吗?

  老人说:不管夹着没夹着,都不能来收狼。要是夹着了,先要让狼群看看。只要它们不见人来收狼,疑心就重了,更会围着死马转圈琢磨。场部交给的任务,不是夹几条狼,是要把狼群给引过来。要是没夹着狼,咱们就还得等。你明儿就不用来了,我会远远地来看的。

  三人轻松地往家走。陈阵想起了那窝狼崽,便打算向老人讨教掏狼窝的技术。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险、艰难、技术性极强的狩猎项目,也是草原民族抑制草原狼群恶性发展的最主要的方法。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额仑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极高。春天掏到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了一群狼。狼群为了保护狼崽,会运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领。陈阵听过不少各种掏狼崽的惊险和运气的故事,他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两个春天了,全场一百多个知青还没有一个人独自掏到过狼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窝,只打算找机会跟着毕利格老人掏几次先学学本领。可是,马群事故发生以后,老人就顾不上狼崽了。陈阵只好从经验上来求教老人。

  陈阵说:阿爸,我前些日子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条母狼活活地叼走,往东北边黑石头山那边逃走了。我想那边一定有一个狼窝,里面一定有狼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来我想让您带我们去的……

  老人说:明儿我是去不了了,这边的事大,场部还等着我的信呢。老人又回头问道:母狼真往黑石头山那边去了?

  没错。陈阵说。

  老人捋了捋胡子,问道:你那会儿骑马追了没有?陈阵说:没有。它跑得太快,没来得及追。老人说:那还好。要不那条母狼准会骗你。有人追,它是不会直奔狼窝的。

  老人略略想了想,说道:这条母狼真是精,头年开春,队里刚刚在那儿掏了三窝狼崽,今年谁都不去那儿掏狼了,想不到还有母狼敢到那儿去下崽。那你明儿快去找吧,多去几个人,多带狗。一定得找几个胆大有经验的牧民去,你们两个千万别自个儿去,太危险。

  掏狼窝最难的是什么?陈阵问。

  老人说:掏狼窝麻烦多多的有,找狼窝更难。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能找到狼窝。你明儿天不亮就起来,跑到石头山底下高一点的山头,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用望远镜留神看,这时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该回洞给狼崽喂奶。你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边就准有狼窝,你要仔细找,带上好狗转圈找,多半能找着。可找着了,要把狼崽挖出来也难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们千万要小心。

  老人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说:要不是狼群杀了这么大一群马,我是不会再让你们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额仑草原老人们最不愿干的事情……

  陈阵也不敢再问下去。老人本来就对这次大规模掏狼崽的活动窝了一肚子的火,陈阵生怕再问下去老人会阻止他去。可是,掏狼崽的学问太奥妙,他掏狼崽的目的是养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等到狼崽断了奶或睁开了眼那就难养了。必须抢在狼崽还没有看清世界、分清敌我的时候,把它从狼的世界转到人的环境中来。陈阵生怕野性最强的狼崽比麻雀还难养。从小就喜爱动物的陈阵,小时候多次抓过和养过麻雀,可是麻雀气性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气绝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风险、费了牛劲抓到了狼崽却养不了几天就养死了,那就亏大了。陈阵打算再好好问问巴图,他是全场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几天吃了狼群这么大的亏,正在气头上,找他请教掏狼崽的事准能成。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天已全黑。进了包,漂亮的地毯已恢复原状,三个灯捻的羊油灯将宽大的蒙古包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两大盆刚出锅的血肠血包,羊肚肥肠和手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忙了一天的三个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来。陈阵急忙脱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迈已经端着肉盆,将陈阵最爱吃的羊肥肠转到他的面前,又端起另一个肉盆,把老人最爱吃的羊胸椎转到老人面前。然后,给陈阵递过一小碗用北京固体酱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酱油。这是陈阵吃手把肉时最喜欢的调料,这种北京加草原的调味品,现在已经成为他们两家蒙古包的常备品了。陈阵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肠蘸上调料,塞到嘴里,香得他几乎把狼崽的事忘记。草原羊肥肠是草原手把肉里的上品,只有一尺长。说是肥肠,其实一点也不肥,肥肠里面塞满了最没油水的肚条、小肠和胸膈膜肌肉条。羊肥肠几乎把一只羊身上的弃物都收罗进来了,但却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让人不能忘怀的美食,韧脆筋道,肥而不腻。

  陈阵说:蒙古人吃羊真节约,连胸隔膜都舍不得扔,还这么好吃。

  老人点头:饿狼吃羊,连羊毛羊蹄壳都吃下去。草原闹起大灾来,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该把羊吃得干干净净。

  第八章(4)

  陈阵笑道:这么说蒙古人吃羊,吃得这么干净聪明,也是跟狼学的了?

  全家人大笑,连说是是是。陈阵又一连吃下去三段肥肠。

  嘎斯迈笑得开心。陈阵记得嘎斯迈说过,她喜欢吃相像狼一样的客人。他有点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条饿狼。他不敢再吃了,他知道毕利格全家人都爱吃羊肥肠,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把大半根肠吃进肚里了。嘎斯迈直起腰,用刀子拨开血肠,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肠来,笑道:知道你回来就不肯走了,我煮了两根肠呐。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样节约,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尔连忙把嘎斯迈挑出来的肥肠抓到自己的肉盆前。两年多了,陈阵总是调不好与嘎斯迈的辈分关系,按正常辈分,她应该是他的大嫂,可是,陈阵觉得嘎斯迈有时是他的姐姐,有时是婶婶,有时是小姨小姑,有时甚至是年轻的大姨妈。她的快乐与善良像草原一样坦荡纯真。

  陈阵吃下整根肥肠,又端起奶茶一口气喝了半碗,问嘎斯迈: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钻狼洞掏狼崽,敢骑烈马,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嘎斯迈笑道:蒙古人从小个个都是这样。巴图小时候胆子比巴雅还大,巴雅钻的狼洞没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窝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图钻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见了母狼,还硬是把母狼从狼洞里拽了出来。

  陈阵吃惊不小,忙问巴图: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事,快跟我好好讲讲。

  笑了几次以后,巴图心情好了起来。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那年我十三岁吧,有一次阿爸他们几个人找了几天,才找到了一个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动,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点火熏烟,想把母狼轰出来。后来烟散了母狼也没有出来,我们以为里面没有大狼了,我就拿着火柴麻袋钻进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钻进去两个半身子深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狼的眼睛,离我就两尺远,吓得我差点尿裤子。我连忙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见狼也吓得在那儿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样子差不离,尾巴都夹起来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动,火刚一灭,狼就冲过来,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来咬我,是想从我头上蹿过去,逃出洞。这时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没防备,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撑起身子,想挡住狼,没想到我的头顶住了狼的喉咙,我又一使劲,就把狼头顶在洞顶上了。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乱抓,把我的衣服抓烂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来,狠狠顶住狼的喉咙和下巴,不让它咬着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费了半天劲,才把狼的两条前腿抓住。这下狼咬不着我也抓不着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没法动弹,浑身一点劲也没了。

  巴图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见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钻了进来,他划着火柴,见我头上顶着一个狼头,这阵势把他也吓坏了。他赶紧让我顶住狼头别动,然后,抱着我的腰,一点一点往外挪。我一边顶住狼头,一边又使劲拽狼腿,让狼跟着我慢慢往外挪动。阿爸又大声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拿着长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刚把狼拽顶到洞口边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进狼嘴,把狼头钉在洞口的顶上,几个人一起把狼从狼洞里拽出来打死。后来,我歇够了劲,又钻进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钻进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铺着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着一窝小狼崽,一共九只,都还活着。那条母狼为了护崽,在狼崽睡觉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窝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个儿留在外头。母狼没熏死,是因为洞上面还有一些小洞,烟都跑上面去了,还能往外面散烟。后来,我就扒开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来,再装到麻袋里,倒着爬了出来……

  陈阵听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没有回忆这个故事了,都听得战战兢兢。陈阵觉得这个故事和他听到的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样,就问:我听别人说母狼最护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这条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老人说:其实,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刚让烟给熏晕了,又看着人手里拿着火,敢钻进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吗?这条狼个头不算小,可我看得出来,这是条两岁的小母狼,下的是头胎。可怜呐。今儿要不是你问起这件事,谁也不愿提起它啊。

  嘎斯迈没有了一点笑容,眼里还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巴雅尔忽然对嘎斯迈说:陈阵他们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帮他们掏,他们个儿大,钻不到紧里面的。今儿晚上我住到他们包去,明天一早跟他们一块儿上山。嘎斯迈说:好吧,你去,要小心点。陈阵慌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嘎斯迈说:今年春天咱们组才掏了一窝狼崽,还差三窝呢。再不掏一窝,包顺贵又该对我吼了。陈阵说:那也不成,我宁可不掏也不能让巴雅去。老人把孙子搂到身边说:巴雅就别去了。这回我准能夹着一两条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额。

  第九章(1)

  当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个苍色的狼,与一个惨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过腾吉思名字的水来,到于斡难名字的河源头,不儿罕名字的山前住着,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

  ——《明初音写、译注本〈蒙古秘史〉总译》转引自余大钧译注《蒙古秘史》孛端察儿(成吉思汗的八世祖——引者注)……纵马缘斡难河而下矣。行至巴勒谆岛,在彼结草庵而居焉……无所食时,窥伺狼围于崖中之野物,每射杀与共食,或拾食狼食之余,以自糊口,兼养其鹰,以卒其岁也。

  ——道润梯步《新译简注〈蒙古秘史〉》凌晨三点半,陈阵和杨克,带着两条大狗,已经悄悄登上了黑石头山附近的一个小山头,两匹马都拴上了牛皮马绊子放到山后的隐蔽处。二郎和黄黄的猎性都很强,如此早起,必有猎情,两条狗匍匐在雪地上一声不响,警惕地四处张望。云层遮没了月光和星光,黑沉沉的草原异常寒冷和恐怖,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此刻正是狼群出没,最具攻击性的时候。不远处的黑石头山像一组巨兽石雕压在两人身后,使陈阵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他开始为身后的两匹马担心,也对自己的冒险行动害怕起来。

  忽然,东北边传来了狼嗥声,向黑黑的草原山谷四处漫散,余音袅袅,如箫如簧,悠长凄远。几分钟后狼嗥尾音才渐渐散去,静静的草原又远远传来一片狗叫声。陈阵身旁的两条狗依然一声不吭,它俩得都懂得出猎的规则,下夜护圈需要狂吠猛吼,而上山打猎则必须敛声屏息。陈阵把一只手伸到二郎前腿腋下的皮毛里取暖,另一只手搂住它的脖子。出发前,杨克已把它们喂得半饱,猎狗出猎不能太饱又不能太饥,饱则无斗志,饥则无体力。食物已在狗的体内产生作用,陈阵的手很快暖和起来,甚至还可以用暖手去焐狗的冰冷鼻子,二郎轻轻地摇起了尾巴。身边有这条杀狼狗,陈阵心里才感到踏实了一些。

  连续几天几夜的折腾,陈阵已疲惫不堪。前一天晚上,杨克找了几个要好的青年牧民伙伴,邀他们一起去掏狼窝,但他们都不相信黑石头山那边还有狼崽窝,谁也不肯跟他们一块儿起大早,还一个劲地劝他俩别去。两个人一气之下,决定独自上山。此刻,身边只有自家的两条狗,孤单单的,没有一点儿气势声威。

  杨克紧紧抱着黄黄,小声对陈阵说:嗳,连黄黄也有点害怕了,它一个劲地发抖哩,不知是不是闻着狼味儿了……

  陈阵拍了拍黄黄的头,小声说:别怕,别怕,天快亮了,白天狼怕人,咱们还带着套马杆呢。

  陈阵的手也跟着黄黄的身体轻轻地抖了起来,却故作镇定地说:我觉得咱俩很像特工,深入敌后,狼口拔牙。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困了。

  杨克也壮了壮胆说:打狼就是打仗,斗体力,斗精力,斗智斗勇,三十六计除了美人计使不上,什么计都得使。

  陈阵说:可也别大意啊,我看三十六计还不够对付狼的呢。

  杨克说:那倒也是,咱们现在使的是什么计?——利用母狼回洞喂奶的线索,来寻找狼洞,三十六计里可没这一条。老阿爸真是诡计多端,这一招真够损的。

  陈阵说:谁让狼杀了那么多的马呢!阿爸也是让狼给逼的。这次我跟他去下夹子,才知道他已经好几年没给狼下夹子了,老阿爸从来不对狼斩尽杀绝。

  天色渐淡,黑石头山已经不像石雕巨兽,渐渐显出巨石的原貌。东方的光线从云层的稀薄处缓缓透射到草原上,视线也越来越开阔。人和狗紧紧地贴在雪地上,陈阵拿着单筒望远镜四处张望,地气很重,镜头里一片茫茫。他很担心,如果母狼在地气的掩护下悄悄回洞,那人和狗就白冻了半夜了。幸好地气很快散去,变成一层轻薄透明的雾气,在草上飘来荡去。如有动物走过,反而会惊动地雾,暴露自己。

  突然,黄黄向西边转过头去,鬃毛竖起,全身紧张,向西匍匐挪动,二郎也向西边转过头去。陈阵立即意识到有情况,急忙把镜头对准西边草甸。山下,山坡与草甸交界处的洼地上长着一大片干黄的旱苇,沿着山脚一直向东北方向延伸。这是狼钟爱之地,隐蔽,背风,是狼在草原与人进行游击战所凭借的“青纱帐”。毕利格老人常说,一冬一春旱苇地是狼转移、藏身和睡觉的地方,也是猎人猎狗打狼的猎场。黄黄和二郎可能听到了狼踏枯苇的声音。时间对,方向也对,陈阵想一定是母狼要回窝了。他仔细地搜索苇地的边缘,等着狼钻出来。老人说过,苇地低洼,春天雪化会积水,狼不会在那儿挖洞。狼洞一般都在高处,水灌不着的地方。陈阵想只要狼从哪儿钻出来,那它的窝一定就在附近的山坡上。

  两条狗忽然都紧紧盯着一处旱苇不动了,陈阵赶紧顺着狗盯的方向望去,他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一条大狼从苇地里探出半个身子,东张西望。两条狗立刻把头低了下去,下巴紧贴地面。两人也尽量趴下身体。狼仔细地看了看山坡,然后才嗖地蹿出苇地,向东北方向的一个山沟跑去。陈阵一直用望远镜跟着狼,这条狼与他上次看到的那条母狼有点像。狼跑得很快但也很吃力,想必在夜里偷了哪家的羊,吃得很饱。他想如果今天这儿就只有这一头狼,那他就不用怕了,两个人加两条狗,尤其是有二郎,肯定能对付这头母狼。

  母狼爬上了一个小坡。陈阵想,只要看到它再往哪个方向跑,就可以断定狼洞的大致位置了。但是,就在这时,狼突然在小山坡的顶上站住了,转着身子,东望望,西望望,然后望着人与狗潜伏的方向不动了。两人紧张得不敢喘一口气,狼站的位置已经比苇地高得多,它在苇地里看不到人,可是站这个小坡上应该能看到。陈阵深感自己缺乏实战经验,刚才在狼往山坡跑的时候他们和狗应该后退几米就好了,谁会想到狼的疑心这么重。狼紧张地伸长前半身,使自己更高一些,再次核实一下它所发现的敌情。它焦急地原地转了两圈,犹疑片刻,然后嗖地转头向山坡东面的大缓坡蹿去,不一会就跑到一个洞口,一头扎进洞里。

  好!有门!这下子咱们就可以大狼小狼一窝端了。杨克拍手大叫。

  陈阵也兴奋地站起身来说:快,快上马。

  两条狗围着陈阵蹦来跳去,急得哈哈喘气,跟主人讨口令。陈阵手忙脚乱居然忘记给狗发口令了,急忙用手指向狼洞,叫一声“啾”!两条狗立即飞扑下山,直奔东坡的狼洞。两人也飞跑下山,解开马绊子,扶鞍认镫,撑杆上马,快马加鞭向狼洞飞奔。两条狗已经跑到狼洞口,正冲着洞狂叫。两人跑到近处,只见二郎像疯狗一样张牙舞爪冲进洞,又退出来,退出来,又冲进去,却不敢冲得太深。黄黄站在洞口助威呐喊,还不断就地刨土,雪块土渣飞溅。两人滚鞍下马,跑到洞口一看,真真把他俩吓了一跳:一个直径七八十厘米的蛋形洞口里面,那头母狼正在发狂地猛攻死守,把冲进洞的粗壮的二郎顶咬出洞,还探出半个狼身,与两条狗拼命厮杀。

  第九章(2)

  陈阵扔下套马杆,双手举起铁锨不顾一切朝狼头砸去,狼反应极快,还未等铁锨砸下一半,狼已经把头缩了进去。狼很快又龇着狼牙冲了出来,杨克一铁棒下去,又打了个空。几出几进,几个来回,陈阵终于狠狠地拍着了狼头,杨克也打着了一下。但那狼依然凶猛疯狂,它突然缩到洞里一米左右的地方,等二郎冲进去的时候,蹿上去狠狠地在它前胸咬了一口,二郎满胸是血退出洞口,气得两眼通红,又怒吼几声一头扎进洞里,洞外只见一条大尾在晃。

  陈阵突然想起套马杆,立刻回身从地上捡起杆。杨克一看马上明白了陈阵的意图,说:对了,咱们来给它下一个套。陈阵抖开套绳,准备把半圆形的绞索套放在洞口。只要狼一冲出洞,就横着拽杆拧绳,勒套住狼,再把狼拽出洞,那时杨克的铁棒就可以使上劲,再加上两条狗,肯定就能把狼打死。陈阵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还未等他下好套,二郎又被狼顶咬了出来,它的两条后腿一下子把套绳全弄乱。紧接着,满头是血的狼就冲出了洞,但是套绳却被它一脚踩住。狼一见套马杆和套绳,像是踩到漏电的电线一样,吓得嗖地缩进洞里,再也不露头了。陈阵急忙探头望洞里看,洞道向下35度左右,显得十分陡峭,洞深两米处,地道就拐了弯,不知里面还有多深。杨克气得对洞大吼了三声,深深的黑洞立即把他的声音一口吞没。陈阵猛地坐到了洞口平台上,懊丧之极:我真够笨的,要是早想起套马杆,这条狼也早就没命了。跟狼斗反应真得快,不能出一点错。

  杨克比陈阵还懊丧,他把带尖的铁棒戳进地里,忿忿地说:妈的,这条狼就欺负咱们没枪,我要有枪,非掀了它的天灵盖不可。

  陈阵说:场部有令,现在一级战备,谁都不能开枪,你就是有枪也不能打。

  杨克说:这样耗下去,哪是个头?我看咱们还是拿“二踢脚”炸吧!

  那还不是跟开枪一样,陈阵忽然冷静下来说:要是咱们把北边的狼吓跑了,打围的计划就完了,全场的人还不把咱俩骂死。再说“二踢脚”也炸不死狼。

  杨克不甘心地说:炸不死狼,但是可以吓狼,把它吓个半死,熏个半死。这儿离边防公路六七十里,狼群哪能听见。你要是不放心,我把皮袍脱了,把二踢脚一扔进洞,我就用皮袍把洞捂住,外面绝对听不见。

  要是狼不出来,怎么办?陈阵问。

  杨克一边解腰带,一边说:肯定出来。我听马倌说,狼特怕枪声和火药味,只要扔进去三个二踢脚,那就得炸六响,洞里拢音,声音准比外面响几倍,绝对把狼炸懵。狼洞里空间窄,那火药味准保特浓、特呛。我敢打赌,三炮下去,狼准保被炸出来,呛出来。你等着拽套吧。我看大狼后面还会跟出来一群小狼崽,那咱俩就赚了。

  陈阵说:那好吧,就这么干。这次咱俩可得准备好了。我得先看看这个狼洞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出口。狡兔还三窟呢,狡狼肯定不止这一个洞。狼太贼了,人的心眼再多都不够用。

  陈阵骑上马带上两条狗以狼洞为中心,一圈一圈地仔细找,白雪黑洞,应该好找。但是,在直径百米方圆以内,陈阵和狗没有发现一个洞口。陈阵下了马把两匹马牵到远处,系上马绊。又走到狼洞口,摆放好套绳,放好铁锹,铁棒。陈阵看见二郎在费劲地低头舔自己的伤口,它的前胸又被狼咬掉一块二指宽的皮肉,伤口处的皮毛在抽动,看来二郎疼得够呛,但它仍然一声不吭。两人身上什么药和纱布也没有,只能眼看着它用狗的传统疗伤方法,用自己的舌头和唾液来消毒、止血、止疼。只好等回去以后再给它上药包扎了。看来它身上的伤大多是狼给它的,所以它一见狼就分外眼红。陈阵觉得自己也许误解了它,二郎仍然是条狗,一条比狼还凶猛的蒙古狗。

  杨克一切准备就绪,他披着皮袍,抓着三管像爆破筒一样粗的大号二踢脚,嘴里叼着一根点着了的海河牌香烟。陈阵笑着说:你哪像个猎人,活像“地道战”里面的日本鬼子。杨克嘿嘿笑着说:我这是入乡随俗,胡服骑射。我看狼的地道肯定没有防瓦斯弹的设备。陈阵说:好吧,扔你的瓦斯弹吧!看看管不管用。

  杨克用香烟点着一筒二踢脚,嗤嗤地冒着烟,朝洞里狠劲摔进去,紧接着又点着两筒,扔了进去,三个“爆破筒”顺着陡道滚进洞的深处,然后立即将皮袍覆盖在洞口上。不一会儿,洞里发出闷闷的爆炸声,一共六响,炸得脚下山体微微震动,洞里一定炸声如雷,气浪滚滚,硝烟弥漫,蒙古草原狼洞肯定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猛烈的轰炸。可惜他俩听不到狼洞深处的鬼哭狼嚎。两人都觉得深深出了一可恶气。

  杨克冻得双手交叉抱着肩问:哎,什么时候打开?

  陈阵说:再闷一会儿。先开一个小口子,等看到有烟冒出来,再把洞口全打开。

  陈阵掀开皮袍的一小角,没见到多少烟,又把它盖上。他看杨克冻得有些发抖,就想解腰带,跟他合披一件皮袍。杨克连忙摆手说:留神,狼就快出来了!你解了袍子腰带,动作就不利索了。没事,我能扛住。

  两人正说着,忽然,黄黄和二郎一下子站了起来,都伸长脖子往西北方向看,嘴里发出呜呜呼呼的声音,显得很着急。两人急忙侧头望去,西北方向约20多米远的地方,从地下冒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陈阵呼地站起来,大喊:不好,那边还有一个洞口,你守着这儿,我先过去看着……陈阵一边说一边拿着铁锨向冒烟处跑去,两条狗冲了过去。这时,只见从冒烟的地下,忽地蹿出一条大狼,就像隐蔽的地下发射场发出的一枚地对地导弹,嗖地射出,以拼命的跳跃速度朝西边山下苇地奔去,眨眼间,就冲进苇地,消失在密密的枯苇丛林里。二郎紧追不舍,也冲进苇地,苇梢一溜晃动,向北一直延伸。陈阵害怕有诈,急得大喊回来回来!二郎肯定听到喊声,但它仍是穷追不舍。黄黄冲到苇地旁边,没敢进去,象征性地叫了几声就往回走。

  杨克一边穿着皮袍,一边向刚才冒烟的地方走去,陈阵也走了过去。到了那个洞口,两人又吃一惊:雪下的这个洞是个新洞,碎石碎土都是新鲜的。显然是狼刚刚刨开的一个虚掩的临时紧急出口。这里,平时像一块平地,战时就成了逃命的通道。

  杨克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大叫:这条该死的狼,把咱俩给耍了!

  陈阵长叹一声说:狡兔三窟虽然隐蔽,总还在明处。可狡猾的狼,就不知道它有多少窟了。这个洞的位置大有讲究,你看,洞外就是一个陡坡,陡坡下面又是苇地。只要狼一出洞,三步两步就蹿到安全的地方了。这个洞智商极高,比狡兔的十窟八窟还管用。上次包顺贵说狼会打近战、夜战、奔袭战、游击战、运动战,一大堆的战。下次我见到他还得跟他说说,狼还会打地道战和青纱帐战,还能把地道和青纱帐连在一起用。“兵者,诡道也。”狼真是天下第一兵家。

  第九章(3)

  杨克仍是气呼呼的:电影里把华北的地道战,青纱帐吹得天花乱坠,好像是天下第一大发明似的,实际上狼在几万年前就发明出来了。

  认输了?陈阵问。他有点怕这个老搭档退场,打狼可不是一个人能玩得转的事情。

  哪能呢。草原上放羊太寂寞,跟狼斗智斗勇,又长见识又刺激,挺好玩的。我是羊倌,护羊打狼,也是我的本职。

  两人走到大洞口旁边,洞里还在往外冒烟,烟雾已弱,但火药味仍然呛鼻。

  杨克探头张望:小狼崽应该爬出来了啊,这么大的爆炸声,这么呛的火药味,它们能呆得住吗?是不是都熏死在里面了?

  陈阵说:我也这么想。咱们再等等看,再等半个小时,要是还不出来,那就难办了。这么深的洞怎么挖?我看比打一口深井的工程量还要大。就咱俩,挖上三天三夜也挖不到头。狼的爪子也太厉害了,在这么硬的沙石山地居然能挖出这么庞大的地下工事。再说,要是狼崽全死了,挖出来有什么用?

  杨克叹道:要是巴雅来了就好了,他准能钻进去。

  陈阵也叹了一口气说:可我真不敢让巴雅来,你敢保证里面肯定没有别的大狼?蒙古人真够难的,嘎斯迈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竟然舍得让巴雅抓狼尾、钻狼洞。现在看来,“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这句流传全中国的老话,八成是从蒙古草原传过来的。蒙古人毕竟统治中国近一个世纪。我过去还真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难道是用孩子做诱饵,来换一条狼吗?这样做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说的是让孩子冒险钻狼洞掏狼崽。这又深又窄的狼洞,只有孩子的小身子才能钻得进去。蒙古女人要像汉族女人那样溺爱孩子,他们民族可能早就灭亡了,所以蒙古孩子长大以后个个都勇猛强悍。

  杨克恨恨地说:草原狼真他妈厉害,繁殖能力比汉人还强,而且连下崽都要修筑这么深、这么坚固复杂的产房工事,害咱白忙乎半天……咱们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真饿了。

  陈阵走到马旁,从鞍子上解下帆布书包,又走回洞口。黄黄一见这个满是油迹的土黄色书包,立刻摇着尾巴,咧着嘴巴,哈哈、哈哈地跑过来。这个书包是陈阵给狗们出猎时准备的食物袋。他打开包,拿出一小半手把肉递给黄黄,剩下的给二郎留着,它还没回来,陈阵有些担心。冬春的苇地是狼的地盘,如果二郎被那条狼诱入狼群,肯定凶多吉少。二郎是守圈护羊的主力,这次出师不利,假如又折一员大将,那就亏透了。

  黄黄一边吃肉一边频频摇尾。黄黄是个机灵鬼,它遇到兔子、狐狸、黄羊,勇猛无比。遇到狼,它会审时度势,如果狗众狼寡,它会凶猛地去打头阵;如果没有强大的支援,它绝不逞能,不单独与大狼搏斗。它刚才临阵脱逃,不去帮二郎追狼,是它怕苇地里藏着狼群。黄黄很善于保存自己,这也是它的生存本领。陈阵宠爱通人性的黄黄,不怪它不仗义,但开春以来,他越来越喜欢二郎了。它的兽性似乎更强,似乎更不通人性。在残酷竞争的世界,一个民族,首先需要的是猛兽般的勇气和性格,无此前提,智慧和文化则无以附丽。民族性格一旦衰弱,就只能靠和亲、筑长城、投降称臣当顺民和超过鼠兔的繁殖力,才能让自己苟活下来。他站起来,用望远镜向西北边的苇地望去,希望看到二郎的去向。

  但二郎完全不见了踪影。陈阵从怀里掏出一个生羊皮口袋,这是嘎斯迈送给他的食物袋,防潮隔油,揣在怀里既保温又不脏衣服。他掏出烙饼,手把肉和几块奶豆腐,和杨克分食。两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边吃一边苦想。

  杨克把烙饼撕下一大块塞进嘴里,说:这狼洞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狼崽的洞总是在人最想不到的隐蔽地儿,这回咱俩好容易找准一个,可不能放过它们。熏不死,咱就用水灌洞,拉上十辆八辆木桶水车轮番往里灌,准能把小狼崽淹死!

  陈阵讥讽道:草原山地是沙石地,哪怕你能搬来水库,水也一会儿就渗没了。

  杨克想了想,忽然说:对了,反正洞里没有大狼了,咱们是不是让黄黄钻进洞,把小狼崽一个一个地叼出来?

  陈阵忍不住笑起来:狗早就通了人性,背叛了狼性。它的鼻子那么尖,一闻就闻着狼味儿了,狗要是能钻进狼洞叼狼崽,那就趁母狼不在洞的时候敞开叼好了,那草原上的狼,早就让人和狗消灭光了。你当牧民都是傻蛋?

  杨克不服气地说:咱们可以试试看嘛,这也费不了多大劲。说完,他就把黄黄叫到洞边,洞里的火药味已散去大半。杨克用手指了指洞里面,然后喊了一声“啾”。黄黄马上明白杨克的意图,立刻吓得往后退。杨克用两腿夹住黄黄的身子,双手握住它的两条前腿,使劲把黄黄往洞里塞,黄黄吓得夹紧尾巴呜嗷直叫,拼命挣扎,斜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陈阵,希望能免了它这个差事。陈阵说:看见了吧,别试了。进化难,退化更难。狗是退化不成狼了。狗只能退变成弱狗,懒狗,笨狗。人也一样。杨克放开了黄黄,说:可惜二郎不在,它的狼性特强,没准它敢进洞。

  陈阵说:它要是敢进洞,准把小狼崽一个个全咬死。可我想要活的。

  杨克点头:那倒是。这家伙一见到狼就往死里掐。

  黄黄吃完了手把肉,独自到不远处遛达去了,它东闻闻,西嗅嗅,并时时抬后腿,对着地上的突出物撒几滴尿做记号。它越走越远,二郎还没回来,陈阵和杨克坐在狼洞旁傻等傻看,一筹莫展。狼洞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即使被炸被熏,也不可能全死掉,总该有一两只狼崽逃出来吧?就是凭本能它们也应该往洞外逃的。又过了半小时,仍然不见狼崽出来,两人嘀咕着猜测:要不狼崽已经全都熏死在洞里;要不,这狼洞里根本就没有狼崽。

  正当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撤的时候,突然隐隐听见黄黄在北面山包后面不停地叫,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陈阵和杨克立即上马向黄黄那边奔去。登上山包顶,只听到黄黄叫,仍不见黄黄的身影。两人循声策马跑去,但没跑多远马蹄就绊上了雪下的乱石,两人只好勒住马。前面是一大片沟壑条条、杂草丛丛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图案各异的兽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还有狼,曾从此地走过。雪下全是石块石片,石缝里长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荆棘和地滚草,干焦枯黄,一派荒凉,像关内荒山里的一片乱坟岗。两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嚼子,马蹄仍不时磕绊和打滑。这是一片没有牧草、牛羊马都不会来的地方,陈阵和杨克也从未来过此地。

  第九章(4)

  黄黄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但两人还是看不见它。陈阵说:这儿野物的脚印多,没准黄黄抓着了一条狐狸。咱们快走。杨克说:那咱们就算没白来一趟。两人总算绕过荆棘丛,下到沟底,拐了个小弯,终于看到了黄黄。这次陈阵和杨克更是吓了一大跳:黄黄居然翘着尾巴,冲着一个更大更黑的狼洞狂叫。沟里阴森恐怖,狼气十足,冷风吹来,陈阵的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感到像是误入了狼群的埋伏圈,数不清的狼眼从看不见的地方向你瞪过来,吓得他身上的汗毛又像豪猪毛一样地竖了起来。

  两人下了马,上了马绊,拿着家伙,急忙走到洞前。这个狼洞,坐北朝南,洞口高约一米,宽有60厘米。陈阵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狼洞,比他在中学时去河北平山劳动学农,见到的抗日战争时期的地道口还要大。它隐蔽地藏在大山沟的小沟褶里,沟上针草丛生,沟下尖石突兀,不到近处,难以发现。黄黄见到两个主人顿时兴奋,围着陈阵跳来蹦去,一副邀功请赏的样子。陈阵对杨克说:这个洞肯定有戏,没准黄黄刚才看见狼崽了,你瞧它直跟我表功呐。杨克说:我看也像,这儿才像真正的狼巢,阴森可怕。陈阵说:狼臊味真够冲的,肯定有狼!

  陈阵急忙低头查看洞外平台上的痕迹,狼洞外的平台是狼用掏洞掏出的土石堆出的,洞越大,平台就越大。这个平台有两张课桌大小。平台上没有雪,有许多爪印,还有一些碎骨。陈阵的心怦怦直跳,这正是他想看到的东西。他把黄黄请出平台,让它站在一旁替他们放哨,然后和杨克跪在平台旁边,俯下身细细辨认。黄黄已经把平台原先的痕迹踩乱了,但是两人还是找到不少确凿的证据——两三个大狼的脚印和五六个小狼崽的爪印。狼崽的爪印,呈梅花状,两分镍币大小,小巧玲珑,非常可爱。小爪印非常清晰,好像这窝小狼崽刚才还在平台上玩耍过,听见了陌生的狗叫才吓回洞里去,而这个平展无雪的平台,好像是母狼专为小狼崽清扫出来的户外游戏场。平台上还有一些羊羔的碎骨渣和卷毛羔皮,羊羔嫩骨上面有小狼崽的添痕和细细的牙痕。在平台旁边还发现几根小狼崽的新鲜粪便,筷子般粗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用中药蜜丸搓成的小药条。

  陈阵用巴掌猛一拍自己的膝盖说:我要找的小狼崽就在这个洞里。咱们两个大活人让那条母狼给涮了。

  杨克也突然猛醒,他用力拍了一下平台说:没错,那条母狼原本就是往这个洞的方向跑的,它在山包上看见了人影,突然临时改变路线,把咱俩骗到那个空洞去了。它还装得跟真的似的,跟狗死掐,真好像在玩命护犊子。狼他妈的狼,我算是服了你了!陈阵回忆说:它改变路线的时候,我也有点怀疑,但是它后来实在装得太像了,我就没有怀疑下去。它可真能随机应变。要不是你炸了它三炮,它绝对可以跟咱俩周旋到天黑,那就把咱们坑惨了。

  杨克说:咱们也亏得有这两条好狗,没它们,咱俩早就让狼斗得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了。

  陈阵发愁地说:现在更难办了,这条母狼又给咱俩出了难题,它让咱俩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还浪费了三个“瓦斯弹”。这个洞在山的肚子里,比刚才那个洞还深,还复杂。

  杨克低头朝洞里看了半天,说:时间不多了,“瓦斯弹”也没了,好像真是没什么招了。我看还是先找找这个洞有没有别的出口,然后咱们再把所有的洞口出口全部堵死,明天咱们再多找些牧民一块来想办法,你也可以问问阿爸,他的主意最多最管用。

  陈阵有点不甘心,心一横,说:我有一招,可以试试。你看这个狼洞大,跟平山地道差不多,平山的地道咱们能钻进去,这个狼洞怎么就不能钻进去呢?反正二郎正跟那条母狼死掐呢,这洞里多半没有大狼。你用腰带拴住我的脚,慢慢把我顺下去。没准能够着小狼崽呢。就算够不着,我也得亲眼看一看狼洞的内部构造。

  杨克听了连连摇头说:你不要命啦,万一里面还有大狼呢。我已经让狼给涮怕了,你敢说这个洞就是那条母狼的洞?如果是别的狼洞呢?

  陈阵心中憋了两年多的愿望突然膨胀起来,压倒了心虚和胆怯。他咬牙说道:连蒙古小孩都敢钻狼洞,咱们不敢钻,这不是太丢人了吗?我非下去不可。你帮我一把,我拿着手电和铁钎子,要是真有大狼也能抵挡一阵子。

  杨克说:你要真想下,那就让我先下,你比我瘦,我比你有劲儿!。

  陈阵说:这恰好是我的优势,狼洞里面窄,到时候准把你卡住。现在,别争了,谁胖谁留在洞外。

  陈阵脱掉皮袍,杨克勉强地把手电、铁钎和书包递给他,并用陈阵那条近两丈长的蒙袍腰带拴住了他的双脚,又把自己的长腰带解下来连接在陈阵的腰带上。陈阵在入洞前说:不入狼穴,焉得狼崽!杨克一再叮嘱:如果真遇上狼,就大声喊、用力勾腿拽腰带发信号。陈阵打开电筒,匍匐在地,顺着向下近40度的斜洞往下爬滑,洞里有一股浓烈的狼臊味,呛得他不敢大口呼吸。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爬,洞壁还比较光滑,有些土石上剐住几缕灰黄色的狼毛。在洞道的地面上布满了小狼崽的脚爪印。陈阵很兴奋,心想也可能再爬几米就能摸到小狼崽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进洞,杨克一点一点放腰带,并不住地大声问要不要出来,陈阵大声喊放带放带,然后用两肘代手前后挪动,几寸几寸地往下蹭。

  大约离洞口两米多,狼洞开始缓缓拐弯,再往里爬了一会儿,洞外的光线已经照不到洞里了。陈阵把手电开关推到头,洞里的能见度全靠电筒光来维持。拐过弯去,洞的坡度突然开始平缓,但是洞道也忽然变矮变窄,必须低头缩肩才能勉强往里挪。陈阵一边爬一边观察洞道洞壁,这儿的洞壁比洞口处的洞壁更光滑,更坚固,不像是狼爪掏出来的,倒像是用钢钎凿了出来的一样。肩膀蹭壁也很少蹭下土石碎渣,用铁钎捅了捅洞顶,也没有多少土渣落下,这使他消除了对洞内塌方的担忧。他简直难以相信狼用它们的爪子在这么坚硬的山地里,能掏出如此深的洞来。洞侧壁上的石头片已被磨掉棱角,光滑如卵石。根据这种磨损程度,这个狼洞肯定是个百年老洞,不知有多少大狼小狼,公狼母狼,曾在这个洞里进进出出。陈阵感到自己已完全进入狼的世界,狼气逼人。

  陈阵爬着爬着,越来越感到恐惧。他鼻子下面就有几个被狼崽爪印踩过的大狼爪印,万一这洞里有大狼,靠这根铁钎能打得过吗?洞窄,狼牙可能不容易够得着人,但是狼的两条长长的前腿和前爪,却可以在这个窄洞里游刃有余,那他还不被狼撕烂?怎么就没想到狼爪呢,他全身的汗毛又竖了起来。陈阵停了下来,犹豫着,只要用脚勾一勾腰带,杨克可以迅速地把他拽出去。但他想到可能近在咫尺的八九只、十几只小狼崽,实在舍不得退出去,便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没动腰带,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蹭挪。洞壁已几乎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猎人,倒很像个掘墓大盗。空气越来越稀薄,狼臊味越来越浓重,他真怕自己憋死在洞里,考古发掘经常发现盗墓者就是死在这样的窄洞里的。

  第九章(5)

  一个更小的窄洞卡终于挡在面前。这个卡口仅能通过一条匍匐行进的母狼,而恰恰能挡住一个成年人,显然这是狼专门为它在草原上唯一的天敌设置的。陈阵想狼也一定是在这个卡口做好了堆土堵烟堵水的防备。这个卡口实际上是一个防御工事,陈阵确实是被防住了,他仍不甘心,就用铁钎凿壁,企图打通这个关口。但是狼选择此地做关卡绝对有它的道理。陈阵凿了几下就停了手,这个卡口的上下左右全是大石块,大裂缝,看上去既坚固又悬乎。陈阵呼吸困难,再无力气撬挖,即使有力气也不敢撬,如果凿塌了方,那他反倒成了狼的陷阱猎物了。

  陈阵大口吸着狼臊气,毕竟那里面还有几丝残碎的氧分子。他泄了气,他知道已不可能抓到小狼崽了。但他还不能马上撤离,还想看看卡口那边的构造,万一能看上一眼小狼崽呢。陈阵把最后的一点力气全用到最后的一个愿望上,他把头和右手伸进卡口,然后伸长了胳膊,照着手电。眼前的情景使他彻底泄气:在卡口那边竟是一个缓缓向上的洞道,再往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上面一定更干燥舒适、更适于母狼育崽,还可以预防老天或天敌往洞里灌水。尽管他对狼洞的复杂结构早有思想准备,眼前这一道有效实用的防御设施,仍使他惊叹不已。

  陈阵侧头细听,洞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能小狼崽全睡着了,也可能它们天生就有隐蔽自己的本能,听见陌生声音进洞,便一声不吭。要不是他已喘不过气来,陈阵真想在离洞前,给它们唱一首儿歌:“小狼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可惜汉人的“人外公”,还是抱不走蒙古“狼外婆”的小狼崽。陈阵终于憋得头晕眼花,他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上勾了勾后腿,杨克又着急又兴奋因而特别用力,竟然像拔河一样,把他快速地拔出了洞口。陈阵灰头土脸,瘫坐在洞外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跟杨克说:没戏了,像是个魔鬼洞,怎么也到不了头。杨克失望地把皮袍披在陈阵的身上。

  歇过气,两人又在方圆一两百多米的范围内找了半个小时,只发现了大狼洞的另外一个出口,便就地撬出了几块估计狼弄不动的大石头,堵住附洞和主洞口,还用土把缝隙拍得严严实实。临走前,陈阵还不解气,示威一般将铁锹插在大狼主洞的洞口,明确地告诉母狼:明天他们还要带更多的人和更厉害的法子来的。

  天近黄昏,二郎还没有回来,那条母狼阴险狡猾,光靠二郎的骁勇凶猛可能还对付不了,两人都为二郎捏一把汗。陈阵和杨克只好带着黄黄回家。快到营盘,天已漆黑,陈阵让杨克带上工具和黄黄先回家,给梁建中报个平安,急忙拨转马头朝毕利格老人的大蒙古包跑去。

  第十章(1)

  在蒙古人的某些编年史抄本中所述如下:……泰亦赤兀惕人起源于海都汗(成吉思汗的六世祖——引者注)的儿子察剌合—领昆……海都汗有三个儿子;长子名为伯升豁儿(成吉思汗的五世祖——引者注),成吉思汗祖先的一支出自他……仲子名为察剌合—领昆……察剌合—领昆在其兄伯升豁儿死后,娶嫂为妻,她是屯必乃汗(成吉思汗的四世祖——引者注)的母亲……他从她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名为坚都—赤那,另一个名为兀鲁克臣—赤那……上述这两个名字的含义为“公狼”和“母狼”……属于这两个孩子这一分支的人,被称为赤那思。(“赤那”蒙语的意思为狼,“赤那思”为“赤那”的复数,意即“狼群”——引者注)

  ——(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一卷》老人抽着旱烟,不动声色听完陈阵的讲述后,不客气地把他一顿好训。他最生气的是两个汉人学生用大爆竹炸狼窝,他还从来不知道用爆竹炸狼窝有这么大的威力和效果。老人捏着的银圆烟袋锅盖,在烟袋锅上抖出一连串的金属声响。他抖着胡子对陈阵说:作孽啊,作孽啊……你们几炮就把母狼炸了出来。你们汉人比蒙古人点火熏烟多多地厉害,母狼连刨土堵洞的工夫也没有了,蒙古狼最怕火药味。要是你们炸的是一个有狼崽的洞,那一窝狼崽就都会跑出洞,让你们抓住。这样杀狼崽,用不了多少时候,草原上的狼就通通没有啦。狼是要打的,可是不能这样打。这样打,腾格里会发火的,草原就完啦。以后再不能用炮炸狼窝,万万不能告诉小马倌和别的人用炮炸洞。小马倌都会让你们带坏了……

  陈阵没有想到老人会发这么大的火,老人的话也使他感到炸狼窝掏狼崽的严重后果。此法一旦普及,狼洞内的防御设施再严密,也很难挡住大爆竹的巨响和火药呛味。草原上一直没有节日点爆竹放焰火的风俗,烟花爆竹是盲流和知青带到草原的。草原上枪弹受到严格控制,但对爆竹还未设防,内地到草原沿途不查禁,很好带。如果爆竹大量流入草原,再加大药量,加上辣椒面,催泪粉,用于掏狼杀狼,那么称霸草原几万年的狼就难逃厄运了,草原狼从此以后真有可能被斩尽杀绝。火药对于仍处在原始游牧阶段的草原,绝对具有划时代的杀伤力。一个民族的图腾被毁灭,这个民族的精神可能也就被扼杀。而且,蒙古民族赖以生存的草原也可能随之消亡……

  陈阵也有些害怕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阿爸,您别生气,我向腾格里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用炮来炸狼窝了,我们也保证不把这个法子教给别人。陈阵特别作了两次保证。在草原,信誉是蒙族牧民的立身之本,是大汗留下来的训令之一。保证这个词的分量极重,草原部落内部从来都相信保证。蒙古人有时在醉酒中许下某个诺言,因而丢掉了好狗好马好刀好杆,甚至丢掉了自己的情人。

  老人的脸部肌肉开始松弛,他望着陈阵说:我知道你打狼是为了护羊护马,可是护草原比护牛羊更重要。现在的小青年小马倌,成天赛着杀狼,不懂事理啊……收音机里尽捧那些打狼英雄。农区的人来管草原牧区,真是瞎管。再往后,草原上人该遭罪了……

  嘎斯迈递给陈阵一碗羊肉面片,还特别把一小罐腌野韭菜花放到他面前。她跪在炉子旁,又给老人添了一碗面片,她对陈阵说:你阿爸的话现在不大有人听了,让别人不打狼,可他自个儿也不少打狼,谁还信你阿爸的话?

  老人无奈地苦笑着,接过儿媳的话问陈阵:那你信不信阿爸的话?

  陈阵说:我信,我真的信。没有狼,草原容易被破坏。在东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澳大利亚。那儿有很大的草原,那儿原来没有狼也没有兔子,后来有人把兔子带到这个国家,一些兔子逃到草原,因为没有草原狼,兔子越生越多,把草原挖得坑坑往洼洼到处都是洞,还把牧草吃掉一大半,给澳大利亚的牧业造成巨大损失。澳大利亚政府急得什么法子都用上了,都不管用。后来又做了大批铁丝格子网,铺在草原上,草能长出来,可兔子就钻不出来了。他们想把兔子全饿死在地底下。但是,这个法子还是失败了,草原太大,政府拿不出那么多的铁丝来。我原来以为内蒙草原草这么好,兔子一定很多,可是到了额仑以后才发现这儿的兔子不太多,我想这肯定是狼的功劳。我放羊的时候,好多次见到狼抓兔子。两条狼抓兔子更是一抓一个准。

  老人听得很入迷,他目光渐渐柔和,不停地念叨:澳大亚利,澳大亚利,澳大利亚。然后说:明天,你把地图给我带来,我要看看澳大利亚。往后谁要是再说把狼杀光,我就跟他说说澳大利亚。兔子毁起草场可不得了,兔子一年可以下好几窝兔崽,一窝兔崽比一窝狼崽还多呐。到冬天,旱獭和老鼠都封洞不出来了。可兔子还出来找食吃,兔子是狼的过冬粮,狼吃兔子就能少吃不少羊。可就是这么杀,兔子还是杀不完。要是没有狼,人在草原上走三步就得踩上一个兔子洞了。

  陈阵赶紧说:我明天就给您送地图。我有很大的世界地图,让您看个够。

  好啦,你累了几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老人看陈阵还不想走,又说:你是不是想问你老阿爸怎么把那窝狼崽掏出来?

  陈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这是我第一次掏狼崽,阿爸,您怎么也得让我成功一次。

  老人说:教你可以,可往后不要多掏了。

  那一定。陈阵又做了一次保证。

  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诡秘地一笑:你要是不问你阿爸,你就别想再抓到那窝小狼崽了。我看,你最好饶了那条母狼吧,做事别做绝。

  陈阵着急地追问:我怎么就抓不到小狼崽了呢?

  老人收了笑容说:那个狼洞让你们炸了,这个狼洞又让你们钻过,洞里有了人味,洞口还让你们给堵了。母狼今晚准保搬家,它会刨开别的洞口钻进去,把小狼崽叼出洞,再到别处挖一个临时的洞,把狼崽藏起来。过几天它还会搬家,一直搬到人再找不到的地方。

  陈阵的心狂跳起来,他忙问:这个临时的洞好找吗?

  老人说:人找不着,狗能找着。你的黄狗,还有两条黑狗都成。看来,你真是铁了心要跟这条母狼干到底了?

  陈阵说:阿爸,要不明天还是您老带我们去吧,杨克说他已经让狼给骗怕了。

  老人笑道:我明儿还要去北边遛套。昨儿夜里咱们下的夹子夹了一条大狼,我没动它。北边的狼群饿了,又回来了。明儿我没准要把夹子都起了。这两天你要睡足觉,准备打围。这事儿最好等打过围再说吧。

  第十章(2)

  陈阵一时急得脸都白了。老人看看陈阵,口气松了下来:要不,你们俩明儿先去看看,狼洞味重,带着狗多转几圈,准能找着。新洞都不深,要是母狼把狼崽叼进另外一个大狼洞,那就不好挖了。掏狼崽还得靠运气。要是掏不着我再去。我去了,才敢让巴雅钻狼洞。

  小巴雅尔十分老练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个洞卡子,我准能钻过去。钻狼洞非得快才成,要不就憋死啦。今天你要是带我去,我准能把狼崽全掏出来。

  回到蒙古包,杨克还在等他。陈阵将毕利格的判断和主意给他讲了两遍,杨克仍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

  半夜,陈阵被一阵凶猛的狗叫声惊醒,竟然是二郎回来了,看来它没被狼群围住。陈阵听到它仍在包外健步奔跑,忙着看家护圈,真想起来去给它喂食和包扎伤口,但是他已经困得翻不了身。二郎叫声一停,他又睡死过去。

  早上陈阵醒来时,发现杨克、梁建中正和道尔基在炉旁喝茶吃肉,商量掏狼崽的事。道尔基是三组的牛倌,二十四五岁,精明老成,读书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放牧,还兼着队会计,是牧业队出了名的猎手。他的父亲来自靠近东北的半农半牧区,在牧场组建不久带全家迁来落户,是大队里少数几家东北蒙族外来户中的一家。在额仑草原,东北蒙族和本地蒙族的风俗习惯有很大的差异,很少相互通婚。半农区的东北蒙族都会讲一口流利的东北口音的汉话,他们是北京学生最早的蒙语翻译和老师。但毕利格等老牧民几乎不与他们来往,知青也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矛盾。杨克一大早就把道尔基请来,肯定是担心再次上当或遇险,就让道尔基来当顾问兼保镖。道尔基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猎手,他能来,掏到狼崽就多了几分把握。

  陈阵急忙起身穿衣招呼道尔基。他冲陈阵笑了笑说:你小子敢钻进狼洞去掏狼?你往后可得留神了,母狼闻出了你的味,你走到哪儿,母狼就会跟到哪儿。

  陈阵吓了一跳,绒衣都穿乱了套,忙说:那咱们真得把那条母狼杀了,要不我还活不活了?

  道尔基大笑道:我吓唬你呢!狼怕人,它就是闻出了你的味也不敢碰你。要是狼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早就让狼吃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也钻过狼洞,掏着过狼崽,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陈阵松了一口气,问道:你可是咱们大队的打狼模范,你这些年一共打死多少条狼?

  不算狼崽,一共有六七十条吧。要算小狼崽,还得加上七八窝。

  七八窝至少也得有五六十只吧?那你打死的狼快有一百二三十条了,狼没有报复过你?

  怎么没报复?十年了,我家的狗让狼咬死七八条,羊就更多,数不清了。

  你打死这么多狼,要是把狼打光了,那人死了怎么办?

  我们伊盟来的蒙族,跟你们汉人差不多,人死了不喂狼,打口棺材土葬。这儿的蒙族太落后。

  人死了喂狼,是这儿的风俗,在西藏,人死了还喂鹰呢。要是你把这儿的狼打光了,这儿的人不恨你吗?

  额仑的狼太多了,哪能打得完?政府都号召牧民打狼,说打一条狼保百只羊,掏十窝狼崽保十群羊。我打的狼还不算多。白音高毕公社有个打狼英雄,他前年一个春天就掏了五窝狼崽,跟我十年掏的差不离。白音高毕的外来户多,东北蒙族多,打狼的人也多,所以他们那儿的狼就少。

  陈阵问:他们那儿的牧业生产搞得怎么样?

  道尔基回答说:不咋样,比咱们牧场差远了。他们那儿的草场不好,兔子和老鼠太多。

  陈阵穿好皮袍,急忙出门去看二郎,它正在圈门外吃一只已被剥了羔皮的死羊羔。春天隔三差五总有一些伤病冻饿死的羊羔,是很好的狗食,草原上的狗们只吃剥了皮的死羔,从来不碰活羔。可是陈阵发现二郎一边啃着死羔,一边却忍不住去看圈里活蹦乱跳的活羔。陈阵喊了它一声,它不抬头,趴在地上啃吃,只是轻轻摇了一下尾巴。而黄黄和伊勒早就冲过来,把爪子搭在陈阵的肩膀上了。杨克他们已经给二郎的伤口扎上了绷带,但它好像很讨厌绷带,老想把它咬下来,还用自己的舌头添伤口。看它的那个精神头,还可以再带它上山。

  喝过早茶,吃过手把肉,陈阵又去请邻居官布替他们放羊。梁建中看陈阵和杨克好像就要掏着狼崽了,他也想过一把掏狼崽的瘾,便也去请管布的儿子替他放一天牛。在额仑草原,掏到一窝狼崽,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一行四人,带了工具武器和一整天的食物还有两条狗,向黑石山方向跑去。这年的春季寒流,来势如雪崩,去时如抽丝。四五天过去,阳光还是攻不破厚厚的云层,阴暗的草原也使牧民的脸上渐渐褪去了紫色,变得红润起来,而雪下的草芽却慢慢变黄,像被子里捂出来的韭黄一样,一点叶绿素也没有,连羊都不爱吃。道尔基看了看破絮似的云层,满脸喜色地说:天冻了这老些天,狼肚里没食了。昨儿夜里营盘的狗都叫得厉害,大狼群八成已经过来了。

  四人顺着前一天两人留下的马蹄印急行了两个多小时,来到荆棘丛生的山沟。狼洞口中间的那把铁锹还戳在那里,洞口平台上有几个大狼的新鲜爪印,但是洞口封土和封石一点也没有动,看来母狼到洞口看到了铁锹就吓跑了。两条狗一到洞边立即紧张兴奋起来,低头到处闻到处找,二郎更是焦躁,眼里冲满了报复的欲火。陈阵伸长手,指了指附近山坡,喊了两声“啾啾”。两条狗立刻分兵两路,各自嗅着狼足印搜索去了。四人又走到狼洞的另一个出口,洞口旁边也有新鲜的狼爪印,堵洞的土石也是原封不动。道尔基让他们三人再分头去找其他的出口,四人还没转上两圈,就听到北边坡后传来二郎和黄黄的吼叫声。四人再也顾不上找洞,陈阵连忙拔出铁锹,一起朝北坡跑去。

  一过坡顶,四人就看到两条狗在坡下的平地上狂叫,二郎一边叫一边刨土,黄黄也撅着屁股帮二郎刨土,刨得碎土四溅。道尔基大叫:找着狼崽了!四人兴奋得不顾乱石绊蹄,从坡顶一路冲到两条狗的跟前。四人滚鞍下马,两条狗见主人来了也不让开身,仍然拼命刨土,二郎还不时把大嘴伸进洞里,恨不得把里面的东西叼出来。陈阵走到二郎旁边,抱住它的后身把它从洞口拔出。但是眼前的场景使他差点泄了气:平平的地面上,只有一个直径30厘米左右的小洞,和他以前见的大狼洞差得太远了。洞口也没有平台,只有一长溜碎土,松松散散盖在残雪上,两条狗已经将这堆土踩得稀烂。

  梁建中一看就撇嘴说:这哪是狼洞啊,顶多是个兔子洞,要不就是獭子洞。

  第十章(3)

  道尔基不慌不忙地说:你看,这个洞是新洞,土全是刚挖出来的,准是母狼把小狼搬到这个洞来了。

  陈阵表示怀疑:狼的新洞也不会这么小吧,大狼怎么钻得进去?

  道尔基说:这是临时用的洞,母狼身子细,能钻进去,它先把狼崽放一放,过几天它还会在别的地方,给小狼崽挖一个大洞的。

  杨克挥着铁锹说:管他是狼还是兔子,今天只要抓着一个活物,咱们就算没白来。你们躲开点,我来挖。

  道尔基马上拦住他说:让我先看看这个洞有多深,有没有东西。说完就拿起套马杆调了一个头,用杆子的粗头往洞里慢慢捅,捅进一米多道尔基就乐了,抬头冲陈阵说:嗨,有东西,软软的,你来试试。陈阵接过杆子也慢慢捅,果然手上感到套马杆捅到了软软有弹性的东西。陈阵乐得合不上嘴:有东西,有东西,要是狼崽就好了。杨克和梁建中也接着试,异口同声说里面肯定有活物。但是谁也不敢相信那活物就是小狼崽。

  道尔基把杆子轻轻地捅到头,在洞口握住了杆子,然后把杆子慢慢抽出来,放在地上,顺着洞道的方向,量出了准确的位置,然后站起身,用脚尖在量好的地方点了一下,肯定地说:就在这儿挖,小心点儿,别伤了狼崽。

  陈阵抢过杨克手中的铁锹,问:能有多深?

  道尔基用两只手比了一下说:一两尺吧。一窝狼崽的热气能把冻土化软,可别太使劲儿。

  陈阵用铁锹清了清残雪,又把铁锹戳到地上,一脚轻轻踩下,缓缓加力,地面上的土突然哗啦一下塌陷下去。两条狗不约而同冲向塌方口,狂吼猛叫。陈阵感到热血冲头,一阵阵地发懵,他觉得这比一锹挖出一个西汉王墓更让他激动、更有成就感。碎土砂砾中,一窝长着灰色茸毛和黑色狼毫的小狼崽,忽然显露出来。狼崽!狼崽!三个北京知青停了几秒钟以后,都狂喊了起来。陈阵和杨克都傻呆呆地愣在那里,几天几夜的恐惧紧张危险劳累的工程,原以为最后一战定是一场苦战恶战血战,或是一场长时间的疲劳消耗战,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战竟然是一锹解决战斗。两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堆小动物就是小狼崽。那些神出鬼没、精通兵法诡道、称霸草原的蒙古狼,竟然让这几个北京学生端了窝,这一结局让他们欣喜若狂。杨克说:我怎么觉着像在做梦,这窝狼崽真让咱们给蒙着了。梁建中坏笑道:没想到你们两个北京瞎猫,居然碰到了蒙古活狼崽。我攒了几天的武艺功夫全白瞎了,今天我本打算大打出手的呢。

  陈阵蹲下身子,把盖在狼崽身的一些土块碎石小心地捡出来,仔细数了数这窝狼崽,一共七只。小狼崽比巴掌稍大一点,黑黑的小脑袋一个紧挨着一个,七只小狼崽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每只狼崽都睁着眼睛,眼珠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膜,蓝汪汪的,充满水分,瞳孔处已见黑色。他在心里默默对狼崽说:我找了你们多久呵,你们终于出现了。

  道尔基说:这窝小狼生出来有二十来天,眼睛快睁开了。

  陈阵问:狼崽是不是睡着了,怎么一动也不动?

  道尔基说:狼这东西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刚才又是狗叫又是人喊,狼崽早就吓醒了。它们一动不动是在装死,不信你抓一只看看。

  陈阵生平第一次用手抓活狼,有点犹豫,不敢直接抓狼崽的身子,只用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住一只狼崽的圆直的耳朵,把它从坑里拎出来。小狼崽还是一动不动,四条小腿乖乖地垂着,没有一点张牙舞爪拼命反抗的举动,它一点也不像狼崽倒像是一只死猫崽。小狼崽被拎到三人的面前,陈阵看惯了小狗崽,再这么近地看小狼崽,立即真切地感到了野狼与家狗的区别。小狗崽生下来皮毛就长得整齐光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可爱;而小狼崽则完全不同,它是个野物,虽然贴身长着细密柔软干松的烟灰色绒毛,但是在绒毛里又稀疏地冒出一些又长又硬又黑的狼毫,绒短毫长,参差不齐,一身野气,像一个大毛栗子,拿着也扎手。狼崽的脑袋又黑又亮,像是被沥青浇过一样。它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它的细细的狼牙却已长出,龇出唇外,露出凶相。从土里挖出来的狼崽,全身上下散发着土腥味和狼臊气,与干净可爱的小狗崽简直无法相比。但在陈阵看来,它却是蒙古草原上最高贵最珍稀最美丽的小生命。

  陈阵一直拎着小狼崽不放,狼崽仍在装死,没有丝毫反抗,没有一息声音。可是他摸摸狼崽的前胸,里面的心脏却怦怦急跳,快得吓人。道尔基说:你把它放到地上看看。陈阵刚把小狼崽放到地上,小狼崽突然就活了过来,拼命地往人少狗少的地方爬,那速度快得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汽车。黄黄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它,刚要下口,被三人大声喝住。陈阵急忙跑过去把小狼崽抓住,装进帆布书包里。黄黄非常不满地瞪着陈阵,看样子它很想亲口咬死几只狼崽,才能解它心头之恨。陈阵发现二郎却冲着小狼崽发愣,还轻轻地摇尾巴。

  陈阵打开书包,三个知青立刻兴奋得像是三个顽童,到京城郊外掏了一窝鸟蛋,几个人你一只我一只,抢着拎小狼崽的耳朵,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洞里的小狼崽全部拎到帆布包里。陈阵把书包扣好,挂在马鞍上,准备回撤。道尔基看了看四周说:母狼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咱们往回走,要绕个大圈,要不母狼会跟到营盘去的。三人好像突然意识到危险,这才想起书包里装的不是鸟蛋,而是让汉人闻之色变的狼!

  第十一章(1)

  察剌孩领忽兄死而妻其嫂,生二子,一曰更都赤那,一曰玉律贞赤那。蒙语赤那译言狼……《史集》特别解释二子之名为雄狼及雌狼。赤那思部即此二子之后。

  …………

  赤那思即《元史·宗室世系表》之直斯,斯(S)为复数,意为狼之集团也。

  ——韩儒林《成吉思汗十三翼考》三人匆匆跨上马,跟着道尔基向西穿苇地,再向南绕碱滩,专走难留马蹄足迹的地方往家急行。一路上,三个北京学生都有些紧张,不仅没有胜利的感觉,相反还有作贼于豪门的心虚。生怕事后发了疯的失主率兵追踪,跟他们玩命。

  但陈阵想到了被母狼叼走的羊羔,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平衡,他这个羊倌总算替被杀的羊羔报了仇。掏一窝狼就等于保一群羊,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并掏到这七只狼崽,那么它们和它们的后代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牲畜。掏狼窝绝对是蒙古草原人与草原狼进行生存战争的有效战法,掏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一小群狼,掏到这七只狼崽虽然很难,但还是要比打七条大狼容易了许多。可是为什么蒙古人早已发明了这一快捷有效的灭狼战法,却仍然没有减缓狼灾呢?陈阵向道尔基提出了这个疑问。

  道尔基说:狼太精了,它下狼崽会挑时候。都说狼和狗一万年前是一家,实际上狼比狗贼得不能比。狗每年在春节刚过半个月就下崽,可狼下崽,偏偏挑在开春,那时雪刚刚化完,羊群刚刚开始下羔。春天接羔是蒙古人一年最忙最累最打紧的时候,一群羊分成两群,全部劳力都上了羊群。人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哪还有力气去掏狼。等接完羔,人闲下来了,可狼崽已经长大,不住在狼洞里了。狼平时不住狼洞,只有在母狼下崽的时候才用狼洞。小狼差不多一满月就睁开眼,再过一个多月就能跟狼妈到处乱跑。这时候再去掏狼,狼洞早就空了。要是狼在夏天秋天冬天下崽,那时候人有闲工夫,大家都去掏狼崽,那狼早就让人给打完了。狼在开春下崽还有个好处,母狼可以偷羊羔,喂狼崽教狼崽。嫩羔肉可是狼崽的好食,只要有羊羔肉,母狼就不怕奶不够,就是下了十几只狼崽也能养活……

  杨克一拍马鞍说道:狼啊,狼,我真服了你了,下崽还要挑时候。可不嘛,春天接羔太累,我跟着那些下羔的羊群,天天背着运羔的大毡袋,一次装四五只,一天来回跑十几趟,人都累趴蛋了。要不是咱们第一次掏狼,图个新鲜,谁能费这么大牛劲!以后我可再也不去掏狼窝了。今儿我回去就得睡觉。

  杨克连连打哈欠。陈阵也突然感到困得不行,也想回包倒头就睡。但是狼的话题又使他舍不得丢掉,他强打起精神问下去:那,这儿的老牧民为什么都不太愿意掏狼崽?

  道尔基说:本地的牧民都信喇嘛教,从前差不多家家都得出一个人去当喇嘛。喇嘛行善,不让乱杀生,多杀狼崽也会损寿。我不信喇嘛,不怕损寿。我们东北蒙族,人死了也不喂狼,就是狼打光了,我也不怕。我们东北蒙族学会种地以后,就跟你们汉人一样了,也相信入土为安。

  离被掏的狼洞越来越远,但陈阵总感到背后有一种像幽灵一样的阴风跟随着他,弄得他一路上心神不宁,隐隐感觉到灵魂深处传来的恐惧和不安。在大都市长大、以前与狼毫无关系的他,竟然决定了七条蒙古狼的命运。这窝狼崽的妈,太凶猛狡猾了,这窝狼崽没准就是那条狼王的后代,或者是一窝蒙古草原狼的优良纯种。如果不是他锲而不舍的痴迷,这七条狼崽肯定能够躲过这一劫,健康长大,日后成为叱吒草原的勇士。然而由于他的到来,狼崽的命运彻底改变了,他从此与整个草原狼群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因此结下了不解之仇。整个额仑草原的狼家族,会在那条聪慧顽强的母狼带领下,在草原深夜的黑暗里来向他追魂索债,并不断来咬噬他的灵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回到蒙古包,已是午后。陈阵把装狼崽的书包挂在蒙包的哈那墙上。四个人围坐炉旁,加火热茶,吃烤肉,一边讨论怎样处理这七只小狼崽。道尔基说:处理狼崽还用得着讨论吗,喝完茶你们来看我的,两分钟也用不了。

  陈阵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面临那个最棘手问题——养狼。在他一开始产生养狼崽的念头时,就预知这个举动将会遭到几乎所有牧民、干部和知青的反对。无论从政治、信仰、宗教、民族关系上,还是从心理、生产和安全上来看,养狼绝对是一件居心叵测、别有用心的大坏事。文革初期在北京动物园里,管理员仅仅只是将一只缺奶的小老虎,和一条把它喂大的母狗养在一个笼子里,就成了重大政治问题,说这是宣扬反动的阶级调和论,管理员被审查批斗。那么把狼养在羊群牛群狗群旁边,这不是公然敌我不分,认敌为友吗?在草原,狼既是牧民的仇敌,又是牧民尤其是老人心目中敬畏的神灵和图腾,是他们灵魂升天的载体。神灵或图腾只能顶礼膜拜,哪能像家狗家奴似的被人豢养呢?从宗教心理、生产安全上来说,养虎为患,养狼为祸;真把小狼养起来,毕利格阿爸会不会再也不认他这个汉人儿子了?

  可是,陈阵没有丝毫要亵渎神灵、亵渎蒙古民族宗教情感的动机,相反,正因为他对蒙古民族狼图腾的尊重,对深奥玄妙的狼课题的痴迷,他才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想养一条小狼。狼的行踪如此神出鬼没,如果他不亲手养一条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活狼,他对狼的认识只能停留在虚无玄妙的民间故事、或一般人的普通认识水平,甚至是汉族仇视狼仇恨狼的民族偏见之上。从他们这一批1967年最早离开北京的知青开始,大批的内地人,内地的枪支弹药就不断涌入蒙古草原。草原上的狼正在减少,可能再过若干年,人们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窝七只狼崽的狼洞了。要想从牧民那里要只狼崽来养那是不可能的,要养狼只有自己抓。他不能等了,既然这次自己亲手抓住了狼崽,就一定要养一条狼。但是,为了不伤害牧民和尤其是老人的情感,陈阵还得找一些能让牧民勉强接受的理由。

  在掏狼前,他苦思多日,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养狼是科学实验,是为了配狼狗。狼狗在额仑草原上极负盛名。原因是边防站的边防军有五六条狼狗军犬,高大威猛,奔速极快。猎狼猎狐总是快、准、狠、十拿九稳。一次,边防站的赵站长骑着马,带着两个战士、两条狼狗到牧业队检查民兵工作,一路上,两条狼狗一口气抓了四条大狐狸,几乎看到一条就能抓到一条。一路检查工作,一路剥狐狸皮,把全队的猎手都看呆了。后来牧民都想弄条狼狗来养,但是在当时,狼狗是稀缺的军事物资,军民关系再好,牧民也要不来一条狼狗崽。陈阵想,狼狗不就是公狼和母狗杂交出来的后代吗,如果养大一条公狼,再与母狗交配不就能得到狼狗了嘛。然后再把狼狗送给牧民,不就能争取到养狼的可能性了吗。而且,蒙古草原狼是世界上品种最优的狼,如果试验成功,就可能培养出比德国苏联军犬品质更优良的狼狗来。这样,也许还能为蒙古草原发展出一项崭新的畜牧事业来呢。

  第十一章(2)

  陈阵放下茶碗对道尔基说:你可以把六条小狼崽处理掉,给我留一条最壮的公狼崽。我想养狼。

  道尔基一愣,然后像看狼一样地看着陈阵,足足有十秒钟,才说:你想养狼?

  陈阵说:我就是想养狼,等狼长大了,让它跟母狗配对,没准能配出比边防站的狼狗还要好的狼狗来呢。到时候,小狼狗一生出来,准保牧民家家都来要。

  道尔基眼珠一转,突然转出猎犬看到猎物的光芒。他急急地喘着气说:这个主意可真不赖!没准能成!要是咱们有了狼狗,那打狐狸打狼就太容易了。说不定,将来咱们光卖狼狗崽,就能发大财。陈阵说:我怕队里不让养。道尔基说:养狼是为了打狼,保护集体财产,谁要是反对咱们养狼,往后下了狼狗崽子,就甭想跟咱们要了。杨克笑道:噢,你也想养狼了?道尔基坚决地说:只要你们养,我也养一条。陈阵击掌说:这太好了,两家一起养,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了!

  陈阵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有点儿吃不准,等小狼长大了,公狼会跟母狗配对吗?

  道尔基说:这倒不难,我有一个好法子。三年前,我弄来一条特别好的母狗种,我想用我家的一条最快最猛的公狗跟它配对。可是我家有十条狗,八条是公狗,好狗赖狗都有,要是这条母狗先让赖狗配上了,这不白瞎了吗。后来,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到该配种的时候,我找了一个挖了半截子的大干井筒子,有蒙古包那么大,两人多深。我把那条好公狗和母狗放进去,再放进去一只死羊,隔几天给它们添食添水。过了二十天,我再把两条狗弄上来,嘿,母狗还真怀上了。不到开春,母狗就下了一窝好狗崽,一共八只,我摔死四条母的,留下四条公的,全养着。现在我家的十几条狗,就数这四条狗最大最快最厉害。一年下来,我家打的狼和狐狸,多一半是这四条狗功劳。要是咱们用这个法子,也一定能得到狼狗崽,你可记住了,打小就得把狼崽和母狗崽放在一块堆养。

  陈阵杨克连声叫好。

  帆布书包动了动,小狼崽们可能被压麻了,也可能是饿了,它们终于不再装死,开始挣扎,想从书包的缝隙钻出来。这可是陈阵所尊重敬佩的七条高贵的小生命啊,但其中的五条即将被处死。陈阵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他眼前立即晃过北京动物园大门的那面浮雕墙,假如能把这五条狼崽送到那里就好了,这可是草原深处最纯种的蒙古狼呵。此刻,他深感人心贪婪和虚荣的可怕,他掏狼本是为了养狼,而养狼只要抱回来一只公狼崽就行了,即使在这七只里挑一只最大最壮的也不算太过分。但他为什么竟然把一窝狼崽全端了回来了呢?真不该让道尔基和梁建中俩人跟他一块儿去。但如果他俩不去,他会不会只抱一只小狼崽就回来呢?也不会的。掏一窝狼崽还意味着胜利、勇敢、利益、荣誉和人们的刮目相看,相比之下,这七条小生命就是沙粒一样轻的砝码了。

  此刻,陈阵的心一阵阵的疼痛。他发现自己实际上早已非常喜欢这些小狼崽了。他想狼崽想了两年多,都快想痴了,他真想把它们全留下来。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七条小狼,他得弄多少食物才能把它们喂大呀?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再骑马把其它的五只狼崽送回狼洞去?可是,除了杨克,没人会跟他去的,他自己一个人更不敢去,来回四个多小时,人力和马力都吃不消。那条母狼此刻一定在破洞旁哭天抢地,怒吼疯嚎。现在送回去,不是去找死吗。

  陈阵拎着书包,步履缓慢地出了门。他说:还是过几天再处理吧,我想再好好地看看它们。道尔基说:你拿什么来喂它们?天这么冷,狼崽一天不吃奶,全得饿死。陈阵说:我挤牛奶喂它们。梁建中沉下脸说:那可不行!那是我养的牛,奶是给人喝的,狼吃牛,你用牛奶喂狼,天下哪有这等道理?以后大队该不让我放牛了。

  杨克打圆场说:还是让道尔基处理吧,嘎斯迈正为完不成任务发愁呢,咱们要是能交出五张狼崽皮,就能蒙混过去,也能偷偷地养狼崽了。要不,全队的人都来看这窝活狼崽,你就连一只也养不成了。快让道尔基下手吧,反正我下不了手,你更下不了手,请道尔基来一趟也不容易。

  陈阵眼睛酸了酸。长叹一声:只能这样了……

  陈阵返身进了包,拖出干牛粪箱,倒空干粪,将书包里的狼崽全放进木箱里。小狼崽四处乱爬,可爬到箱角又停下来装死,小小的生命还想为躲避厄运做最后的挣扎。每只狼崽都在发抖,细长硬挺的黑狼毫颤抖得像过了电一样。道尔基用手指像拨拉兔崽一样地拨拉狼崽,抬起头对陈阵说:四只公的,三只母的。这条最大最壮的归你了,这条归我!说完便去抓其他五只狼崽,一只一只地装进书包。

  道尔基拎着书包走向蒙古包前的空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看了看它的小肚皮说:这是只母的,让它先去见腾格里吧!说完,向后抬手,又蹲了一下右腿,向前抡圆了胳膊,把胖乎乎的小狼崽用力扔向腾格里,像草原牧民每年春节以后处理过剩的小狗崽一样——抛上天的是它们的灵魂,落下地的是它们的躯壳。陈阵和杨克多次见过这种古老的仪式,过去也一直听说,草原牧民也是用这种仪式来处理狼崽,但是,他俩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牧民用此方式来处理自己掏来的狼崽。陈阵和杨克脸色灰白,像蒙古包旁的脏雪一样。

  被抛上天的小狼崽,似乎不愿意这么早就去见腾格里。一直装死求生、一动不动的母狼崽刚刚被抛上了天,就本能地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它立即拼出所有的力气,张开四条嫩嫩的小腿小爪,在空中乱舞乱抓,似乎想抓到它妈妈的身体或是爸爸的脖颈,哪怕是一根救命狼毫也行。陈阵好像看到母狼崽灰蓝的眼膜被剧烈的恐惧猛地撑破,露出充血的黑眼红珠。可怜的小狼崽竟然在空中提前睁开了眼,但是它仍然未能见到蓝色明亮的腾格里,蓝天被乌云所挡,被小狼眼中的血水所遮。小狼崽张了张嘴,从半空抛物线弧度的顶端往下落,下面就是营盘前的无雪硬地。

  狼崽像一只乳瓜一样,噗地一声摔砸在地上,稚嫩的身体来不及挣扎一下就不动了。口中鼻中眼中流出稀稀的粉红色的血,像是还带着奶色。陈阵的心像是从嗓子眼又摔回到胸腔,疼得似乎没有任何知觉。三条狗几步冲到狼崽跟前,道尔基大吼一声,又跨了几大步挡住了狗,他生怕狼崽珍贵的皮被狗咬破。那一刻陈阵意外地发现,二郎冲过去,是朝着两位伙伴在吼,显然是为了拦住黄黄和伊勒咬狼崽。颇具大将风度的二郎,没有鞭尸的恶习,甚至还好像有些喜欢狼崽。

  第十一章(3)

  道尔基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只狼崽,这条狼崽好像已经嗅到了它姐妹的乳血气味,刚一被道尔基握到手里就不再装死,而是拼命挣扎,小小的嫩爪将道尔基的手背抓了一道又一道的白痕。他刚想抛,突然又停下对陈阵说:来,你也开开杀戒吧,亲手杀条狼,练练胆子。草原上哪个羊倌没杀过狼?

  陈阵退后一步说:还是你来吧。道尔基笑道:你们汉人胆子忒小,那么恨狼,可连条狼崽都不敢杀,那还能打仗吗?怪不得你们汉人费那老劲修了个一万里的城墙。看我的……话音刚落,狼崽被抛上了天。一只还未落地另一只又飞上了天。道尔基越杀越兴奋,一边还念念有词:上腾格里吧,上那儿去享福吧!

  陈阵觉得自己的胆气非但没被激发出来,反倒被吓回去一大截。他深感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在心理上的巨大差异——使用宰牲刀的民族自然比使用镰刀的民族更适应铁与血。古老的汉民族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民族内部,保留一支汉文化的游牧族群呢?传统的国土范围内,尚有适合游牧的草原,完全可以培养出一支华夏本民族的“哥萨克”。说到底,筑城护边,屯垦戍边都不如游牧戍边,草原民族的骠悍勇猛就是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年复一年地练出来的。

  五条可怜的小狼崽从半空中飞过,五具血淋淋的躯壳全都落地。陈阵把五只死崽全都收到簸箕里,然后久久仰望云天,希望腾格里能收下它们的灵魂。

  道尔基似乎很过瘾,他弯腰在自己的卷头蒙靴上擦了擦手说:一天能杀五条狼的机会不多。人比狼差远了,一条恶狼逮着一次机会,一次就可以杀一二百只羊。我杀五只狼崽算个啥。天不早了,我该回去圈牛了。说完就想去拿自己的那条狼崽。陈阵说:你先别走,帮我们把这些狼崽皮剥了吧。道尔基说:这好办,帮人帮到底,一会儿就完事。

  二郎站在簸箕旁边死死护着死狼崽,冲着道尔基猛吼两声,并收低重心准备扑击。陈阵急忙抱住二郎的脖子。道尔基像剥羔皮似的剥着狼崽皮,一边说:狼崽皮太小,不用剥狼皮筒子。不一会儿,五张狼崽皮都剥了出来,他把皮子摊在蒙古包的圆坡顶上,撑平绷直。又说:这皮子都是上等货,要是有40张,就可以做一件狼崽小皮袄,又轻巧又暖和又好看,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道尔基抓了些残雪洗手,又走到牛车旁拿了把铁锹说:你们几个真是啥也不会,我还是帮你们都做了吧。狗从不吃狼崽肉,这会儿得快把死狼崽埋了,还得埋深一点。要不让母狼闻见了,那你们的羊群牛群就该遭殃了。几个人走到蒙古包西边几十米的地方,挖了个近一米深的坑,将五具小狼尸全埋了进去,填平踩实,还撒了一些敌敌畏药粉,盖住狼崽尸体的气味。杨克问:要不要给狼崽搭一个窝?道尔基说:还是挖个土洞,让它还住地洞吧。陈阵和杨克在蒙古包西南边十几步的地方,挖了个60厘米深,半米见方的土坑,坑里垫上几片破羊皮,又留出一点泥地,然后把小公狼崽放进了坑里。

  小狼崽一接触到泥土立即就活泛起来。它东闻闻,西看看,在洞里转了几圈,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它渐渐安静下来,在垫着羊皮的角落缩起身趴下,但还在东闻西望,像是在寻找它的兄弟姐妹。陈阵突然想把另一条狼崽也留下,好给它做个伴。但是,道尔基立即把归了他的那条狼崽揣进怀里,跨上马,一溜烟地跑走了。梁建中冷冷地看了狼崽一眼,也骑马圈牛去了。

  陈阵和杨克蹲在狼窝旁边,心事重重地望着狼崽。陈阵说:我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把它养活养大。以后的麻烦太大了。杨克说:咱们收养小狼,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你等着吧。现在全国都在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咱们这倒好,居然认敌为友,养起狼来了。陈阵说:这儿天高皇帝远,谁知道咱们养狼。我最怕的是毕利格阿爸不让我养狼……

  杨克说:母牛早就回来了,我去挤点奶,小狼准饿坏了。陈阵摆摆手说:还是喂狗奶,让伊勒喂,母狗能喂虎崽,肯定就能喂狼崽。陈阵把狼崽从狼窝里拎出来,双手捧在胸前。狼崽一天没进食了,肚皮瘪瘪的,四个小爪子也冷得像雪下的小石子。此刻它又冷又怕又饿,全身瑟瑟发抖,比它刚被挖出狼洞时候萎靡了许多。陈阵急忙把小狼崽揣进怀里,让它先暖和暖和。

  天近黄昏,已到伊勒回窝给狗崽喂奶的时候了,两人朝狗窝走去。原先他俩用大雪堆掏挖出来的狗窝,早就让寒流前的暖日化塌了,新雪又不厚,堆不出大雪堆。此时的狗窝已经挪到蒙古包右前方的干牛粪堆,干粪堆里有一个人工掏出的小窑洞,洞底铺着厚厚的破羊皮,还有一大块用又硬又厚的生马皮做的活动门,这就是伊勒和它三个孩子温暖的家。杨克用肉汤小米粥喂过了伊勒,它便跑到自己的窝前,用长嘴挑开马皮门,钻了进去,盘身靠洞壁小心卧下。三条小狗崽立即找到奶头,使出了吃奶的劲。

  陈阵悄悄走近伊勒,蹲下身,用手掌抚摸伊勒的脑袋,尽量挡住它的视线。伊勒喜欢主人的爱抚,它高兴地猛舔陈阵的手掌。杨克扒开一只狗崽,用一只手捏着伊勒的奶头挤狗奶,另一只手握成碗状接奶,接到半巴掌的时候,陈阵悄悄从怀里掏出小狼崽。杨克立即把狗奶抹在狼崽的头上背上和爪子上。杨克使用的是草原牧民让母羊认养羊羔孤儿的古老而有效的方法。杨克和陈阵也想用这个方法让伊勒认下这个狼崽儿子。但是狗比绵羊聪明得多,嗅觉也更灵敏。假若伊勒的狗崽全部死掉或被人抱走,它也许会很快认下这个狼子,但是它现在已有自己的三个孩子,所以它显然不愿意接收狼子。狼崽一进狗窝,伊勒就有反应,它极力想抬头看它的孩子。陈阵和杨克只好采用软硬兼施的办法,不让伊勒抬头起身。

  又冷又饿的小狼崽被放到伊勒的奶头旁边,当它一闻到奶香,一直蔫蔫装死的小狼崽,突然像大狼闻到了血腥一样,张牙舞爪,杀气腾腾,一副有奶便是娘的嘴脸原形毕露。小狼崽比狗崽出生晚了一个半月,狼崽的个头要比狗崽小一圈,身长也要短一头。但是小狼崽的力气却远远超过狗崽,它抢奶头的技术和本事也狠过狗崽。母狗腹部有两排奶头,乳房有大有小,出奶量更是有多有少。让陈阵和杨克吃惊的是小狼崽并不急于吃奶,而是发疯似的顺着奶头一路尝下去,把正在吃奶的狗崽一个一个挤开拱倒。一时间,一向平静的狗窝像是闯进来一个暴徒劫匪,打得狗窝狗仰崽翻,乱作一团。小狼崽蛮劲野性勃发,连拱带顶,挑翻了一只又一只的狗崽,然后把两排奶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部尝了个遍。它尝一个,吐一个;尝一个,又吐一个,最后在伊勒的腹部中间,挑中了一个最大最鼓,出奶量最足的奶头,叼住了就不撒嘴,猛嘬猛喝起来。只见它叼住一个奶头,又用爪子按住了另一个大奶头,一副吃在碗里,霸住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恶霸架式。三只温顺的胖狗崽,不一会儿全被狼崽轰赶到两边去了。

  第十一章(4)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杨克惊大了眼睛说:狼性真可怕,这小兔崽子连眼睛还没睁开,就这样霸道。怪不得七条狼崽就数它个大,想必在狼窝里它对它的兄弟姐妹也六亲不认。

  陈阵却看得兴致勃勃又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思索中醒来,又想了想说:咱们还真得好好看呐,这里面启发人的东西太多了。你看,这个狗窝,简直就是世界历史的缩影和概括。我刚才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段话,他认为,西方人兽性多一些,而中国人家畜性多一些……

  陈阵指了指狼崽说:这就是兽性……又指了指狗崽说:这就是家畜性。现在的西方人,大多是条顿、日耳曼、盎格鲁·撒克逊那些游猎蛮族的后代。古希腊古罗马的高度文明发展了一两千年以后,他们才像猛兽一样地从原始森林中冲出来,捣毁了古罗马。他们的食具是刀叉,他们的食物是牛排、奶酪和黄油。因此,现在西方人身上的原始野性和兽性,保留得要比古老的农耕民族多得多。一百多年来,中国家畜性当然要受西方兽性的欺负了。几千年来庞大的华夏民族总被草原游牧小民族打得丢人现眼也就不足为怪了。

  陈阵摸了摸狼崽的头继续说:性格不仅决定个人的命运,性格也决定民族的命运。农耕民族家畜性过多,这种窝囊性格,决定了农耕民族的命运。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全是农耕国,那三个古文明早就灭亡了,华夏文明之所以没有灭亡,不光是因为它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农业两河流域——黄河和长江,养育出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使得其他的文明不太好啃动和消化掉。还可能由于草原游牧民族对中华文明的巨大贡献……不过,这个关系我还没有完全琢磨透,在草原呆了两年多,我越来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

  杨克点了点头说:看来养狼除了研究狼,还可以研究研究人性、狼性、兽性和家畜性,在城市和农区还真没这个条件,顶多只能看看人和家畜……

  陈阵说:可是人性家畜性不跟狼性兽性放在一起对比研究,肯定研究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杨克笑道:没错。看来养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获。这条狼崽咱们养定了。

  狗窝里的骚动,小狗崽被狼崽欺负所发出的委屈哼哼声,使伊勒更加怀疑和警惕起来,它极力想撑起前腿,摆脱陈阵的控制,看看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阵担心它认出狼崽,把它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头,一边轻轻叫它的名字,哄它抚摸它,一直等到狼崽吃圆了肚皮才松开手。伊勒扭过头,立即发现窝里多出了一个小崽,它不安地挨个闻了闻,很快就闻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它的奶味,它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顶走,并极力想站起来,到窝外光线亮一点的地方看个究竟。

  陈阵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须让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图,希望伊勒能接受这个事实,只能服从不准反抗。伊勒别别扭扭地哼叫起来,它似乎已经知道窝里多出来的一只小崽,就是主人刚刚从山里抓回来的狼崽,而且主人还强迫它认养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草原狗不同于内地狗,内地狗眼界狭窄,没见过狼和虎,给它一条虎崽,它也会傻乎乎地喂奶认养。可这里的草原是狗和狼搏杀的战场,母狗哪能认敌为友。伊勒几次想站起来拒绝喂奶,都被陈阵按住。伊勒气愤、烦躁、难受、恶心,但它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后只好气呼呼地躺倒不动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着狗的生杀大权,人是靠强大的专制暴力和食物的诱惑将野狗驯成家畜的。任何胆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赶出家门,赶到草原上饿死冻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杀死。狗早已丧失了独立的兽性,而成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为一种离开人便无法生存的动物。陈阵替伊勒们感到深深地难过。与此同理,在人类社会,如果专制镇压的力量太强大,时间又太久,人群也会渐渐丧失人性中的兽性,而逐渐变为家畜性十足的顺民。顺民多了,民族内部的统治也顺利了,可是一旦遭受外部强大力量的入侵,这个民族就丧失了反抗能力。或者俯首称臣变成异族的顺民,或者被彻底毁灭,变成后人考古发掘的废墟。多少灿烂辉煌的农耕文明,现在只能到历史博物馆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