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欧睿克思第二次去娱乐安苏尔的阿兹统领时,他的随扈有驯狮人奇以、狮子希塔,以及马夫孟木。

马夫孟木惶惶难安,而且浑身不自在:假如阿兹人叫我替布蓝提卸除马鞍,或是用马夫那一行人的语言和我攀谈,怎么办?他们一下子就会识破。我对马匹的跗关节与骹骨怎么区分,实在一无所知啊。桂蕊说,甭害怕,他们与顾迪一样,不会容许一个不认识的男孩进入他们马厩,去接触他们那些名贵的马匹。而且不管怎样,一旦进到宫殿里,她会一直把我留在她身边。我假扮孟木,只需要拢出马夫的样子,装出带领布蓝提的模样走过街道,仿佛欧睿需要马夫帮着驾驭他的座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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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做了,但就是觉得傻里傻气,而且害怕极了。布蓝提是我的安慰。一路走来,他的钉蹄在城里的铺石街道,踩踏出规律的达达声响。他的大头在我旁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点摆着,耳朵前后前后弹动,不时从鼻孔喷出气息,黑瞳仁的大眼睛含着仁慈。他年事已高——至少比我年长,足迹遍及西岸各地。只要是欧睿要他去的地方,他就拿出高贵的耐心跟随。我希望我能像他一样。

从铁匠桥开始,我们顺着高华街的缓坡直走,直达议事厅前的广场。我注视这栋建筑,内心涨满自豪之情。这建筑又宽又高,以银灰色的岩石建造,还有几排挑高优美的窗子。红铜色的圆顶比全城的屋顶都稍微高些,就像苏尔山浮在其他较低的山脉上一样。从大广场有台阶沿缓坡通向前门平台。以前,我们自己人统治自己人的时代,常有居民在平台上发表演说和辩论。商路长跟我说过,那个平台建造得极为用心,要是你站在中门的前面说话,音量只要略大于平常,就能被全广场的人听到。以前我不曾爬上那些台阶,甚至也不曾走到这个广场。它属于阿兹人,不属于安苏尔市民。

广场中央矗立着那个巨型帐篷,红色篷顶,好多柱子插着飘扬的旗子,几乎把议事厅淹没了。

我们接近广场入口时,一名官员前来迎会,并命令穿蓝制服的守卫让我们通过。

有几个人从广场左侧的马厩出来,我拉好布蓝提,让欧睿下马。一个年长的阿兹人从我手中接走缰绳时,对布蓝提发出啧啧称赞,然后牵他离开。驯狮人奇以用短皮带拉着希塔,随即来到我身边。我们跟随欧睿走过铺石地。大帐篷的前面有一张地毯,还提供一张折叠椅和一柄遮阳伞给欧睿。我和奇以没有座位,就站在欧睿后面。不久又来了一个围城儿,交给奇以一柄红纸糊成的遮阳伞,奇以立刻把那柄伞递给我,由我拿着,为三个人遮阳。他自己则两臂横胸,摆出高傲的姿势站好。我明白,这是做给阿兹人看的,让他们以为我是奇以或欧睿的奴隶。

在阿兹人的王朝这里,奴隶一律穿条纹粗布做的袍子,或是及膝束腰短袖外衣;条纹有灰与白、暗褐与白两种款式。这些奴隶有的是阿兹人,有的是我的同胞。他们全都是男人或男孩。女奴隶都待在室内那种不露面的地方藏着。而她们没有一个是阿兹人。

从大帐篷里走出几个位阶不同,所以华服款式也互异的朝臣。营房也出来几个将官。阿兹人把营房盖在议事厅后面的东运河山坡上,以前,那是我们设置选举亭的地点。统领终于从大帐篷出来,全体文武官员都起立。统领后头跟着两名奴隶:一个撑着大阳伞在他头顶上方;另一个拿着扇子,以备统领需要凉快时之用。当时是气温适中的春天,太阳多半被薄云遮掩,海风轻柔地吹着。眼看两名奴隶拿着愚蠢的设备站在那儿,我暗暗觉得,阿兹人真是笨——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根本不需要遮阳伞或扇子,也不需要朝臣们头上戴的宽沿帽吗?他们难道看不出来,这里不是沙漠?

我模仿阿兹奴隶的举止,不直接注视夷猷统领,只不时偷瞄几眼。统领的脸型宽厚、多皱纹,而且与多数阿兹人一样,带了病态的黄色;鹰钩鼻短短的,眼睛窄窄的。阿兹人的淡色眼睛常让我反胃,我曾经好几次感谢祖先让我生成与我族人一样的深色眼睛。统领的羊毛头发是灰白的短发,从帽子底下向外鬈曲,他的眉毛也向外鬈曲,沿着下巴有一圈剪得短短的灰胡髭。他的容貌看起来凶悍疲乏。他微笑迎接欧睿——那抹微笑松弛了他的凶相;另外他还附带一个动作,我不曾在其他阿兹人身上见过:他的双手从心脏部位伸展开来,同时低头鞠躬,以示欢迎之意。那似乎是对同等地位的人的见面礼,而且他称呼欧睿为“诗人统领”。

然而,我心中暗想:他还是没让欧睿进到他的屋檐底下。

他们以“不信者”称呼我们,那是我们跟他们新学到的字眼,其中若有什么意义,就是指不知道什么是“神圣”的人。世上有这种人吗?“不信者”这个词,说的只不过是有某些人,他们所谓的神圣,与你所谓的神圣有所不同罢了。阿兹人已在此地逗留十七年,却还是不懂,安苏尔的海洋、土地、岩石,全都是神圣的,它们都因为富含神性而活了起来。我心想,若有谁是“不信者”,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才对。我就这样站着东想西想我对他们的怨怼,没在听那两个男人——亲王对亲王,暴君对诗人——在说什么。

欧睿开始朗诵了,他那低音提琴般的嗓音唤醒我开始聆听。但,那是统领要求的阿兹人诗作,是他们不计其数的沙漠战争史诗之一,我才不愿意听呢。

我在朝臣中寻找统领的儿子夷多——就是之前曾作弄希塔的那个人。要从众人中找出他很容易。他穿戴一大堆华服美饰,而且帽子样式奇特,插了许多羽毛和金布裁制的饰带。他长相有点像他父亲,但比较高,也比较英俊,只是肤色很淡。他是无一刻安静的人,不是在与某人讲话,就是坐立难安,两手和身子动个不停。老统领安坐不动,专注听故事,他穿的亚麻袍子像石雕般垂着不动,五短的硬实双手摊开在大腿上,几乎每一位朝臣都与他一样专注聆听,啜饮着故事中的文字。欧睿的嗓音像情感高昂的歌唱,我也渐渐忘却自己,融入了故事。

讲完悲剧的背叛与和解,他停了,听众全体喝采——喝采的方式是手心互击。统领命令一个奴隶端一杯水给欧睿(“事后他们会打破那杯子丢掉。”奇以很小声地对我耳语。)此外,也提供几碟甜品,但没有给奇以和我。夷猷向前欠身,取了一小块什么东西给希塔。奇以牵她向前,她坐下,礼貌地嗅嗅那东西,然后转开头。统领笑了,他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那是个很悦人的笑容。“这不是狮子食物,对吧,希塔女士?”他说:“要不要派人取肉给她?”

答覆统领的人是奇以,不是欧睿。她的回答粗哑简短:“最好不要,阁下。”

统领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你让她节食,嘎?好的,好的。你能让她再鞠躬一次吗?”

我没有看见奇以走动或做任何事,但狮子站了起来,在统领面前大动作做了猫科的身躯伸展。统领笑开时,她环顾四周,想找奖赏:那个骨髓小球。奇以把奖赏丢进她嘴里。

夷多走上前来,对欧睿说:“你付了多少代价买到她?”

“我用一首歌买了她,夷多统领。”欧睿说。他说这话时依然坐着,因为他正在为七弦竖琴调音,有借口不站起来。夷多不悦地沉着脸。欧睿抬头,说:“应该说,是用一个故事买了她,才比较正确。拥有这只幼兽和她母亲的那一位游牧人,想要完完整整聆听《德大》的故事,以便充实他们自己的表演内容。我当时花了三个晚上时间对他讲那个故事,结果,我的奖赏就是这头狮子幼兽。我们双方都很满意。”

“你怎么知道那个故事?你怎么学到我们族人的歌谣?”

“我听过一个故事或一首歌谣后,它就成为我的了。”欧睿说:“那是我的天赋。”

“除了那种天赋,还有创作歌谣的天赋。”夷猷说。

欧睿颔首鞠躬。

“但你在哪儿听到的?”统领儿子追问。“你在哪儿听人讲《德大》?”

“我旅行过阿苏达的北部,夷多统领。那边每个地方的居民都把他们的歌谣和故事送给我,也就是跟我讲故事、唱歌,跟我分享这种财富。他们没有要求付费,没有要求一头狮子幼兽,或甚至一个铜子儿,他们只要求一首新歌或重讲一个老故事。沙漠地区,最贫穷的人民在文字上和心灵上最慷慨。”

“真的,真的。”老统领说。

“你读过我们的歌谣吗?你有没有把它们收进书里面?”夷多吐出“阅读”和“书籍”这样的字眼,有如它们是他口中的粪便。

“王子,置身在阿熹神的人民当中,我就依照阿熹神的律法过生活。”欧睿说这话,不但流露尊严,而且语气强烈。那是一个人的荣誉受到挑战时,针对那挑战所作的回应。

夷多转身走开,不晓得是因为欧睿直率的答覆,还是他父亲的怒视而退缩了。不过,他对他的一个同伴说:“那个拉提琴的是男人吗?我以为是女人呢。”

事后桂蕊才告诉我,在阿兹人之间,只有女人演奏拨弦乐器或拉弦乐器,男人则是吹笛子或吹号。但是,当时我一心以为,夷多是想侮辱欧睿;再不然就是,他想找机会嘲弄他父亲,而侮辱欧睿正是一个途径。

“诗人,假如您用过茶点,已感到神清气爽,那么,我们很想听您朗诵您自己的诗作。”夷猷说:“只是,还望您原谅我们对西岸地区的诗相当无知,请多启迪指教。”

统领说话这么得体典雅,真教我惊讶。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军人,这一点无庸置疑,但他说的每句话都经过斟酌,甚至以古字和转语修饰,听起来真令人心旷神怡。对于一个回避书写,并以开口大声说来表达其文字艺术的民族,你是有可能听到他们这样说话的。而在那次之前,除了喝斥命令以外,我几乎没听过阿兹人说什么话。

除了口语上一决雌雄,欧睿也相当擅长文雅有礼的交流。稍早,朗诵史诗《德大》时,他把天生的北方腔放到一边,借由模糊掉较重的子音,并突显母音,他说起话来就像个阿兹人。此刻,他回答统领的要求时,依旧保持那种柔和的阿兹腔:“统领,在诗人这一行里,我微不足道。”他说:“而且,我也无心把自己摆在那些伟大得多的人前面。您与您的朝臣能否容许我不要朗诵我自己的诗作,改为朗诵峨岱地区最受喜爱的诗人,德宁士的诗作?”

统领点点头。欧睿一边继续为七弦竖琴调音,一边先解释,这首诗不能用唱的,乐器的声音只是用来区隔这首诗和前后其他话语,有时候也用来表达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欧睿解说完,也调好音了,他先向七弦竖琴点头鞠躬,然后拨动琴弦。琴音悲切、清晰、激昂。最后一个弦音消逝时,他才说出《转化》长诗第一篇的起首字句。

直到欧睿全部讲完,没人稍有移动。即使在欧睿讲完之后,大家依然沉默良久,如同市场那些听众一样。正当他们准备鼓掌表示称赞时,统领突然举手。“不成,”他说:“诗人,再一次!假如您肯,请再为我们讲一遍这个杰作。”

欧睿露出有点震惊的表情,但他微笑,再次对竖琴点头鞠躬。

在他还没碰到琴弦之前,有个男人大声说话了——不是夷多,而是距离他那一伙人不远的一个男人。他身穿红黑两色的袍子,红色高帽子从帽顶到肩膀有个盒子似的头饰,直直垂下来,把他的头遮得只剩脸孔可以看见。他的胡髭曾经用燎烧法去除,所以沿着下巴只留下烧得鬈鬈的胡髭根。他身上除了一把短剑,还多配戴一根重重长长的黑棍子。“太阳之子,”他说:“这种亵渎神明的内容,听一次不就已经太多了吗?”

“祭司。”奇以小声对我说。虽然我们不常看见祭司,但我晓得这个人是祭司。我们都叫他们“红帽子”,而且都希望永远不要见到他们,因为若有市民要被石头砸死,或在潮泥滩活埋,都是由红帽子执行。

夷猷转头看着那个祭司——如同隼鹰转头那么迅猛,皱起的眉头仿佛在说“好大胆子”。但他只温和地说:“最蒙阿熹神祝福的,”他说:“我两只耳朵都迟钝,竟听不出有什么亵渎神明的地方。我请求您为我解惑。”

配戴红色头饰的男人自信满满地说:“夷猷统领,这些字句里都没有神,里面完全没有对阿熹神的认识,也丝毫不相信祂神圣诠释者的启示。诗句全都盲目崇拜恶魔和假神,只谈属世作为,而且赞美女人。”

“啊哈,啊哈。”夷猷点头,但那既不是反驳,好像也不受祭司的一番斥责所动摇。“不信神的诗人确实都不认识阿熹神和祂众多的烧炙者。说到他们的理解,固然都黑暗不明,而且大错特错,但,我们也别说他们盲目。只因启示之火还没烧到他们而已。对于我们这些很久以前就被迫把妻子留在家乡的人,您是否甚至吝于让我们听到一个关于女人的字眼?您,受祝福的、被火烧炙的您,您高高在上,不致沾染污秽,而我们只不过是军人。单单聆听,并非拥有;但,无论如何总给了一些安慰啊。”他这话说得绝对严肃,周围有几个男人却露齿而笑。

戴头饰的男人正准备回答,统领却突然站起来。“基于尊重受炙者的神圣纯净,”他说:“我不要求这位『受祝福的煣得』或他的弟兄留下来,继续听这些会冒犯他们耳朵的字句。不想聆听不信神的诗人朗诵歌谣的人都可以离开。因为,有道是:『只有被诅咒的人,才会听见诅咒』。凡是同我一样耳朵迟钝的,可以留下来安心聆听。诗人,原谅我们的争执和我们的无礼。”

统领再度坐下。夷多和几个红帽子——共有四个人,还有夷多的众伙,通通返回大帐篷,大肆喧嚷。有几个靠近夷猷的男人也尽量不起眼地溜走了,个个是一脸不安和不悦的表情。其余人都留下来。欧睿拨动琴弦,再一次讲起《转化》的开头。

这回结束时,统领带动大家鼓掌,并命人再端一杯水给欧睿,(“水晶玻璃杯盛装的财富。”奇以小声对我说),然后遣走随扈,说他想同诗人“在羊齿棕榈底下”谈话——意思显然是私下谈话。

两名守卫仍站在帐篷出入口旁,但军官和朝臣各自回大帐篷或营房。奇以与我则被执扇的多事奴隶遣开,我们只好跟随一些人走去庭院的马厩那一侧。这时我才了解,那几个人是从马厩或别地方来听诗的,他们一直站在众人的外围,不希望引起注意。他们有些是士兵,有些是马夫,其中有两个人是男孩。他们大都对希塔很感兴趣。他们想再靠近希塔一点,但奇以不让他们更靠近。他们试着攀谈,问些平常的问题:她叫什么?你在哪儿买到她的?她吃什么?有没有杀过人?奇以的答覆简要傲慢,很切合驯狮人的身分。

“他是你的奴隶吗?”一个年轻人间。我起先没意会他是在说我,奇以回答了才懂:“他是马夫学徒。”

那个年轻人跟到我旁边。我走去有阴影的墙边,就地坐在圆石上,他也在旁边坐下来。他看了我好几眼,最后说:“你是阿兹人。”

我摇头。

“你爹是。”他看起来很精明。

长这种头发,长这种脸,否认何用?我于是耸耸肩。

“你住这里?在城里?”

我点头。

“你认识任何女孩吗?”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我满脑子以为他看出我是女孩了,就要开始嚷嚷污染、污秽、亵渎——

“我是去年跟着我爹从杜耳来这里的。”他口气沮丧地说着,然后好一阵子没再开口。

我更仔细地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只是个男孩,顶多十五或十六岁,还不是成年男子。他没穿蓝色斗篷,而是穿及腰短上衣,肩上有个蓝色绳结。他赤脚、淡肤色、粗骨骼、脸孔柔和,但嘴巴周围长满痘痘。他的羊毛鬈发是黄色的。他叹气道:“安苏尔女孩都痛恨我们,”他说:“我以为你可能有个姐妹。”

我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孟木。”

“唔,孟木,假如你认得一些女孩的话,而她们……你晓得嘛,假如她们想跟男人相处一下的话,我有点钱。意思是说,我会给你一点钱。”

他这个人粗俗、讨厌,而且可怜,对自己甚至有点绝望。我没回答。我又畏惧,又瞧不起他,他实在让我想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确实很无耻,像条狗,我没办法真的恨他。

他继续谈着女孩。我猜他是在谈他的白日梦吧,而且开始谈到某些事情,我感觉我脸红了,而且烦躁不安。我平板地说:“我不认得半个女孩。”这句话让他闭嘴好一会儿。他叹叹气,搔搔鼠蹊部,终于说:“我痛恨这里,我想回家。”

那就回家去呀!我想对他大吼,但我只说:“嗯。”

他又看看我,看得那么仔细,又结结实实把我吓了一大跳。“你曾经跟男孩约会吗?”他问。

我摇头。

“我也没有。”他的嗓音悲伤单调,并没有比我的嗓音深沉。“有些男人有。”这念头好像让他十分沮丧,以至于没再说什么,末了才说:“若是那样,父亲会把我宰了。”

我点头。

我们默默坐着。希塔在奇以的陪伴下,来来回回在庭院中走动。我想跟他们一起,但又想到,马夫学徒与狮子和驯狮人一起来回走动,会显得奇怪。

“这里的男人都做什么呀?”男孩问。

我耸肩。男孩呢?阿兹人的男孩除外,我们城里每个男孩都得到处搜寻食物和柴火。“玩棍球。”我终于说。

他看起来更沮丧了。显然,他不是热衷比赛游戏的人。

“这里好奇怪啊,”他说:“每个地方都有女人,都公开露面。到处是女人,但你却无法……她们都不……。”

“阿苏达没有女人吗?”我装傻。

“当然有女人,但她们都不出来外面到处走动。”他忿忿不平,语带责难。“她们不总是在你能随时看到的地方。我们的女人不会在街上招摇过市。她们待在各自的家里。”

我想起了母亲,在街上,正准备回家。

一股巨大猛烈的忿怒席卷我全身,假如我当时开口说话,必然会是诅咒,或者在他脸上吐口水。但我没说话,那股怒气慢慢消褪,成了空冷的不适。我吞咽口水,用意志使自己平静。

“梅克说,市庙有妓女,”这男孩说:“任何人都可以去那里,只是,市庙现在当然关闭了。所以他们改成秘密进行,但妓女总归还是有的,她们跟任何人做那件事。你晓得那些情形吗?”

我摇头。

他叹气。

很小心地,我站起来。我需要走开,但必须慢慢走。

“我叫西姆。”他说。他抬头看我,眯起眼睛微笑,像个小孩子。

我点头,慢慢走开——走向希塔和奇以,因为不晓得还能去哪里。血液在我耳内鸣响。

奇以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后说:“我猜想,统领大概快谈完了。去马厩那里,要他们把诗人的马牵出来。就说,你想带他散散步,好吗?”

我点头,绕到大马厩的院落。基于某些理由,我不再害怕那些男人了。我向他们要诗人的马,他们带我去布蓝提的马栏。布蓝提正在玩味燕麦的滋味。“替他上马鞍,然后带出来。”我说,仿佛他们是奴隶,而我是主人。起初从我手中接走布蓝提的老人遵照我的命令去牵马。我双手在背后交握,站着看一长排马栏里的骏马。老人把布蓝提牵出来,我毫不迟疑地接过他的缰绳。

“他大概有十九岁或二十岁了吧?”

“更大一些。”我以相同的自信回答。

“优等血统。”老人说。他伸出又粗又脏的手指,轻柔地梳理布蓝提的额毛。“我喜欢高大的马匹。”他说。

我匆匆点头表示认同,随即把布蓝提牵走。奇以与希塔剐走到马厩院落的出入口,欧睿也正朝我们走过来。我让欧睿踩着我的膝盖登上马背。我们镇定地启程返家。穿过议事广场大门时,我们经过几名蓝斗篷守卫,我突然被眼泪征服,它们热滚滚夺眶而出,我的嘴在颤抖抽搐。我继续前进,透过泪眼遥望我的城市,我美丽的城市,以及海峡上方的远山和云天,直到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