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们没多久就互道晚安,各自散去。但商路长对我说:“玫茉,到秘室来。”

所以,稍晚一点,我穿过宅邸,在空中写画字母,进入那间位居黑暗山底的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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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路长一会儿后才到。我已点燃阅读桌上的油灯。商路长把他自己带来的小灯笼放下,但没吹熄。他看到我把欧睿那本书翻开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你喜欢他的诗?”

“超过其他任何人的诗,也超过德宁士!”

他又微笑了,这次笑得深些,他略带取笑地说:“啊,他们都很不错,是现代作品,但他们都比不上雷葛莉。”

一千年前,雷葛莉就住在安苏尔这里,以雅力坦语写作。雅力坦语很难,诗作也难,所以雷葛莉的作品我读得还不多——尽管我晓得商路长有多爱她。

“把握时间。”他看着我的表情,说:“把握时间……现在,我的玫茉,我有很多事要说、要问。让我先花点时间跟你讲讲吧。”我们在桌灯制造的柔和氛围里,面对面坐在桌子边。桌子的四周,又高又长的房间愈往旁边愈被黑暗吞没。书背烫金字的微光,这儿那儿闪烁着,所有这些书籍,本身即沉默的集合,黑暗的变貌。

商路长刚才叫我名字时,口气那么温柔,几乎吓着我了。但他的面孔依旧如同他痛苦时一样严峻,可见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可能不容易启齿。他说:“玫茉,我还没好好把你教得通透。”

我想抗议,想表明他已经给了我人生中的所有至宝,他给了我爱、忠诚、学识。但他温和地制止我,神态依然严峻。“之前,你是我的安慰。”他说:“是我挚爱的安慰。一直以来,我只寻找安慰,不理会希望。对那些赋与我生命的人,我还没还清欠债。我虽然教你阅读,但一直没让你了解,除了故事和诗,还有更多可读的东西……我只给你我能轻易给予的东西。因为我告诉自己,她还只是个孩子,为何一定要让她背负重担……”

我一直对背后那片黑暗有所知觉,觉得它真实存在。

商路长顽固地接着说:“我们之前谈到,在血液和世系中流动的天赋。像桂蕊的家族,贝曦世系,他们能对动物讲话;或者像亚克世系,他们能医治。至于我们高华世系,所拥有的也许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联系。我们恒是定居在这地方的人。留驻于此。我们果真留驻于此,在这里,这栋宅邸,这个房间。我们守护这里的一切。我们开门关门,我们还阅读神谕文字。”

听他提到“神谕”,我就知道他准备吐露了。他必须说、而我必须听的,就是神谕。

可是,我的心却在我里面变得又冷又沉。

“因为我的懦弱,”他说:“我告诉自己我没必要告诉你。神谕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变成一个不再真实的老故事……你晓得,真理可能脱离故事。原本真实的东西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变成一个谎言,因为真理跑进别的故事里了;泉水也在别的地方涌出,神谕喷泉已经枯干两百年……但喂养它的泉源,依然流淌。在这里,在里面。”

他坐着,面对我和房间尾端,那个角落伸展进入阴影,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低的区域。这时,他不再看着我,而是望进那片黑暗。他没讲话时,我仔细聆听流水的细微声响。

“我看清我的责任,紧紧守着它。也就是维持、维护仅剩的一点点:这里的书籍,其他人带来让我保存的书籍,我们的最后财宝,安苏尔的最后荣光。那次你进来这里,进到这个房间那天,我们谈到文字、谈到阅读,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那段记忆让我稍稍温暖起来。我注视书架上那些我已读过、已知道、已爱上的书——它们是我的朋友。

“我告诉自己,你生来要做相同的事,要取代我的位置,要保持一盏油灯燃亮着。而我紧守那个安慰,却否认我还有别的责任要履行,否认我还该教你别的东西。

“倘若你的身体有一天破损成我这个样子,那么,你的心智也会变形、变软弱——”他伸出双手。“我无法信任我自己,我太害怕了。但我早该信任你才对。”

我很想说,我很想恳求他:“不,不要这样,你也不能信任我。我也很软弱,我也很害怕!”但这些话却不肯出来。

他勉为其难讲完上面的话。片刻后又再开口,稍早那份温柔已重返他的嗓音。“所以啰,”他说:“就多讲一点点历史好了。之前,你付出极大的耐心,学了好多历史,你这么年轻,却让这么多岁月的重量压在身上,甚至包括已故那些人数世纪以来所担负的责任!既然你已承受那么多,接下来来这一个,你也要承受。

“你所属的门第是『神谕宅邸』。我们是神谕的解读者。神谕在此,在这个房间。你还不晓得书写是什么时,你先学会了能让你进到这里的字母。一旦进到这里,你就会知道如何阅读被人书写的文字。

“首先是我刚才说过的:『留驻于此』。

“在古代,四大世系的人都能解读神谕。那是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神圣性。雅力坦的流放者在海岸地区安顿下来,并开始在别处建置城镇,但他们还是会回来安苏尔,回来这个神论宅邸。大家会把他们的问题带来:这样做正确吗?假如我们做了那件事,后果将如何?他们来到这个喷泉,啜饮泉水,祈求祝福,提出他们的问题。然后,神谕读者会进入宅邸、进入洞穴、进入那黑暗。要是问题被接受,他们就会读到写在空中的答案。

“有时候,虽然没人提问,他们进入那黑暗时,却会看见有发光的文字。

“所有神谕文字都被书写下来。如此撰写成的那些书,就叫做《高华之书》。多年过去,在神谕洞穴建屋定居的高华人,渐渐变成书籍的唯一保存人、文字的诠释者、神谕的发声者——也就是神谕读者。

“到最后,情况演变成嫉妒和敌对。假如我们原本有分享力量,情况可能会好些。但我猜想,我们当时没办法那样做。因为天赋自行其是。

“《高华之书》不仅仅是神谕的纪录而已。有时候,虽然没有谁用手去碰书,里面的书写却会改变。或是,有时候一个读者打开一本书,却发现里面有过去没写的字。神谕愈来愈常在书籍的书页上说话,而不在洞穴的黑暗中说话。

“不过,文字本身经常是隐晦的,需要一番诠释。有时也会出现答案——却是针对还没提出的问题。因此,杰出的神谕读者妲娜高华就曾经说:『我们不找寻真正的答案。我们所要找寻的迷途羊,才是真正的问题。只要找到问题,答案自然来,如同羊尾巴紧接在羊身体后面一样。』”

商路长本来一直注视着我后面的空气,一面思考;这时,他再次注视我,但沉默不语。

“你有没有——你有没有读过神谕?”我终于发问。我感觉自己好像有一整个月没讲话似的,喉咙干疼,嗓音纤细。

他回答得很慢。“我二十岁开始读高华之书,由我母亲指导。一开始,先读最古老那些。书里的文字都是固定的,不再改变。但最古老的那些也是最模糊难懂的,因为他们没把问题和答案写在一起,因此,你得自己猜测:哪部分是羊、哪部分是尾巴……然后还有数百年之后的高华之书,里头就同时包含了问题和答案。一样模糊难懂,但若仔细研读,总会有报偿。后来,他们把图书馆从高华世系迁出去,问题就减少了,答案也有可能会改变、或消失、或是虽没有问题也出现答案。它们是那种你无法读两遍的书,就好比,你也无法在神谕之泉喝两口相同的水。”

“你曾经向它提问吗?”

“问过一次。”他发出短促的笑声,并用左手指节揉揉上唇。“在安苏尔刚被围城时。我当时认为那是个好问题,简白直接,很像神谕会回答的那种问题。我问:阿兹会征服这城市吗?但我没有得到答覆。或者说,我可能有获得答案,却往错误的书里寻找。”

“当初你是怎么——要怎么提问?”

“你会看到的,玫茉。今天晚上,我已经告诉迪萨克,我会就他计划反叛的事求问神谕。他只把神谕当成陈年故事,但他知道,假如神谕说话,就可能对他的目标有帮助。”

他细看我好一会儿。“我要你跟我来,行吗?会不会太快了?”

“我不知道。”我说。

我害怕得全身僵硬,那是冰冷愚蠢的惧怕。从商路长开始讲起那些书,那些神谕之书,我脖子和两臂的毛发就一直竖着。我不想去看那些书,我不想去摆书的地方。我知道它们在哪儿,也知道是哪些。但一想到要碰触它们,我的呼吸就卡在喉咙。我差一点就说:“不要,我不行。”然而,就连那几个字也卡住了。

我最后说出来的话,把自己也吓一跳。我说:“那边有恶魔吗?”

看他没回答,我继续说——那些话自己脱口而出,嘶哑不清:“你说我是高华子孙,但我不是。不是纯粹的,我包含两者;或两者都不是。既然这样,我怎么能继承?甚至,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怎么做得到?像我这么害怕:怕恶魔,怕阿兹人的恶魔,我怎么能承接这力量——毕竟,我自己也是个阿兹人啊!”

他发出一点声音,示意我静下心来,别说了。我于是住口不语。

他问:“玫茉,谁是你的众神明?”

他这提问,是之前教导我时可能使用的提问方式,比如:“在埃朗撰着的《大历史》里,对创德河以外的那些土地,他说了什么?”于是,我凝聚心智回答,尽我所知照实讲。

“我的众神明有乐若神;使道路变容易的恩努神;把世界梦出来的帝瑞神;张望两方之神:壁炉之火的看守神暨门户守护神;负责园艺的迎泥神;无法听的幸运神;众泉与众水之主,开朗神;合而为一的摧毁者暨建造者山帕神;守在摇篮边的贴汝神;还有在坟上跳舞的阿那答神;森林与众山之众神;海马神;我母亲狄可萝的亡魂;你母亲苡莉尤、以及住这宅邸内的所有亡魂与亡灵——也就是赋与我们梦想的前居者暨先行者;房间众神灵:我的房间神灵;街道众神以及叉路口众神;市场及议事厅的众神;这城市的众神;岩石的众神;海洋之神;还有苏尔山神。”

说了这许多名字,我知道祂们都不是恶魔,也知道安苏尔连一个恶魔也没有。

“愿祂们庇佑我,也被我祈祝。”我小声说,商路长也随我小声说了那几个字。

然后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走回桌边,只因为我需要动一动。那些书籍,我所认识的书籍,我挚爱的同伴,它们稳稳地站在书架上。“我们该做什么呢?”我问。

他站起来,提起他带来的那盏小灯笼。“首先去黑暗那一端。”他说。我跟随他。

我们沿着狭长的房间往前走,经过几个书架,上面放着我害怕的书籍。灯笼照亮的范围很小,所以无法看清那几本书。走到最后几座书架再过去的地方,天花板渐渐低矮,光线好像也更淡薄了。这时,我清楚听见流水的声音。

地面渐渐变得不平,铺石地也变成沙石地。商路长的瘸腿步伐慢了下来,而且也更加谨慎。

在灯笼闪烁的微光中,我看见一道小水流从暗处涌出,往下注入一个深水池,然后在地底下消失。我们绕过那个水池,沿着水流上行,踏上一条岩石小径。影子闪躲着灯笼的火光,在湿冷的岩壁上投射出巨大的变形黑影。我们一直深入,走进一条高耸的燧道,悠长的山洞。继续往里走,岩壁愈来愈靠近。

灯笼的光线在一个井泉的水面上闪耀,颤动的光影反射到上方的岩顶。商路长停步,举起灯笼,黑影狂野地跳动。他吹灭灯火,我们站立在黑暗中。

“圣地的众灵啊,请庇佑我们,也接受我们祈祝。”他的嗓音低沉稳定。“我们是祢们的子民苏尔特高华、以及祢们的子民玫茉高华。我们以信任之心来此,尊崇神圣,愿追随祢们指示给我们的真实。我们以无知状态来此,尊崇知识,祈求知晓。我们来到黑暗中寻求光亮,来到静默中寻求言语,来到恐惧中寻求福佑。曾令我族人安适的此地众灵啊,我为我的问题寻求解答:现在起义反抗那些占领我城的阿兹人,将会失败亦或得胜?”

他的嗓音并没有在岩壁上产生回音——静默将回音完全剪除了。听不见半点其他声响,只有这眼井泉细弱的流淌声,以及我和商路长的呼吸微声。我的双眼一再愚弄我:一会儿制造淡淡的闪光,一会儿在我面前的黑暗中显现朦胧的色彩,随即又消逝;以至于有时候似乎变成一副紧贴住我双眼的眼罩,有时又变成如同没有星星的夜空那般深远,弄得我有如站在悬崖边缘,深怕会失足跌落。有一个刹那,我以为我看见了有形有状的微光,排列出文字的形状,但一下子就完全消失,如同火星瞬间消逝。我们站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感觉薄鞋底之下的岩石压迫着,也感觉背部因为久久不动而疼痛起来。我觉得晕眩茫然,因为此处天地,空无一物。完全没东西,只有黑暗、水声,和脚底下岩石的压迫感。空气也不动,寒冷且寂静。

商路长轻碰我的手臂,我才感觉到温暖——是他的温暖。我们再念一次祷辞,然后回转。转过身,晕眩感更强烈了,我失去方向。在这片全然的黑暗中,我不晓得我面朝什么方向——到底,我是转了一半呢,还是完全转身了?我伸手,发现他就在那儿,温暖,也摸到衣袖的布料触感。我抓着,跟随他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点亮灯笼,但又不敢提问。回程好像比进去的路程远了许多,我以为我们走错了方向,愈走愈深入黑暗。直到眼前开始有所不同,起初我还不肯相信我们走对了。前方的黑暗渐渐有了暗淡微光,虽然还不能看清什么,却有了看见的把握。那时,我才放开商路长的手臂。但跛脚的他却又握住我的手臂,抓着它,直到能看清我们脚下的路。

又置身房间内时,周围空间显得通风又宜人,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清清楚楚,充满温暖的光——即使这里还紧临洞穴,也就是那个“暗影端”。

他用洞察的眼光看我,然后转身,走到洞口岩壁与灰泥墙交接处的书架旁。灰泥墙壁有很多地方露出粗糙的岩石。这几座书架嵌建在墙里,而非在墙外支搭。书架上的书籍有小、有大,装订粗劣,有的竖立、有的卧倒,总数约有五十本。有的书架空着,或者只摆一、两本书。商路长仔细看书架,他扫视浏览,仿佛不确定要找的书在哪儿。他又回望我一眼。

我立刻看到那本白书,那本曾经流血的书。我一眼就看到它了。

商路长看见我注视的地方,看见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本书移开。他走上前,从书架取了那本书。

他拿下那本书时,我向后退——不由自主。我说:“它有在流血吗?”

他看看我,看看那本书;在手中随意打开书页。

“没有。”他把书本递给我。

我又退后一步。

“你可以读它吗,玫茉?”

他转动书本,然后把它摊开着交给我。我望着那两面小小方方的白色书页。右手边的书页空白,左手边的书页写了几个小字。

我向前跨一步,然后再跨第二步,两手紧握,把那几个小字大声读出来:“破碎修复破碎。”

我嗓子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好恐怖,那根本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低沉空洞的回音,从我头部满涨出来。我大叫:“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然后转身,想走回房间远处的另一端,走到照出金黄氛围的油灯旁。但是我宛如在梦中行走,双腿只能缓慢、沉重地移动。商路长靠过来,拉着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往回走。我觉得回程愈走愈轻松,最后终于走到阅读桌旁,感觉像是回家了,从黑夜回到火光,回到避难所。

我坐进椅子,颤抖地大大吐了一口气。他站着轻抚我的肩膀一会儿,然后绕过桌子,一如以往在我对面坐下。

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已经不觉得冷了,但牙齿继续打颤。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有办法让我的嘴巴服从我。

“那是答案吗?”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

“那是——那就是神谕吗?”

“是。”

我花了点时间咬咬双唇,因为感觉嘴唇像硬纸板那么僵硬,然后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

“你以前读过那本书吗?”我问他。

他摇头。

“我以前没看过书里有字。”他说。

“你没看见——那一页?”我比画着解释那些字一直在左手边的书页上,然后我发现我的手指头开始自动在空中写那些文字。我让它们停下来。

他摇头。

这样一来,情况甚至更糟了。

“它——我刚才是说,那是你的问题的答案吗?”

“我不知道。”他说。

“为什么它没回答你?”

他良久不语。最后才说:“玫茉,要是由你提问,你会怎么问?”

“我们要怎么摆脱阿兹人?”我立刻回答。但说这话让我再度感觉,我是用另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响亮深沉的声音,那不是我的嗓音。我合上嘴巴,咬着牙,希望封闭那个透过我、利用我说话的东西。

然而,那确实是我会提出来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他说着,半带微笑。

“那本书会流血。”我说。我决意为自己说话,不再被借去说话,也就是说我想说的话,自己来掌控。“很多很多年前,在我小时候,我曾经走到暗影端。这件事我曾告诉你,但我只讲了其中一部分。我跟你说有一本书会发出声响。但我没有告诉你我看到了那本书,那本白色的书。当年我从书架上把它拿下来,好多书页上都是血,湿的血,不是字,是血。之后我就没再到那边去过——直到今天晚上。假——假——假如宅邸内没有恶魔,好,那就没有恶魔。但是,山洞里的东西实在教我害怕。”

“我也一样。”他说。

我们都累了,却还没有想睡觉的问题。他再度点燃小灯笼,我捻熄油灯,他在空中写画那些字母,我们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回到那晚稍早我们落坐的北院落。头顶有好大一片星星天幕。我吹熄灯笼,在星光下坐着,沉默良久。

我问:“你要告诉迪萨克什么呢?”

“告诉他我的问题,以及我没有获得答案。”

“可是——那本书说的呢?”

“要不要告诉他,是你的权利,由你决定。”

“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晓得那是在回答什么问题。我不懂。那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

我觉得我被耍了,我觉得我被利用了,却没人告知我目的,仿佛我不过是一个物品,一个工具。先前我是受到惊吓,此刻则感觉受辱且生气。

“意义在于,我们可以取其为材料,创造意义。”他说。

“那不就像用砂子算命吗?”安苏尔城里有几个女人,只要付少少几分钱,她们会拿一把湿海砂,让它落在盘中,再根据砂堆、砂峰,以及砂子的分散情形来预言:好运或歹运、旅行、投资、男女爱情等等。“随你想要说它是什么意义,就是什么意义。”

“或许吧。”他说。过一会儿,他继续说:“妲娜高华说过,阅读神谕是将合理思维带进难以穿透的奥秘中……在那些旧书里,有很多答案对于听者而言似乎都没意义。桑卓门世系第一次威胁入侵安苏尔时,城中百姓曾问神谕:我们应如何自卫,以免被桑卓门世系攻击?结果,答案是:让蜜蜂群远离苹果花。议员们很生气,说这答案太过直白,还说那神谕只是蠢话。所以,他们下令组成一支军队,沿阿斯提斯筑一道墙,靠这道墙阻挡桑卓门来犯。可是,南方的桑卓门人越过河流,拆毁那道墙,打败我们的军队,长驱直入安苏尔城,杀了反抗他们的居民,宣布安苏尔全城为桑卓门的保护地。从那时起,他们一直是优质的邻居,很少干扰我们,反而借由贸易让我们大为富裕。所以说,让蜜蜂群远离苹果花是一个建议,而不是警告,意思是说,蜜蜂如果远离苹果花,果树也就不会结果了。那个神谕在今天来看就清楚了,安苏尔是花,桑卓门是蜜蜂。当年,神谕读者妲娜高华明白其中意义,她一读,就说神谕的意思是,我们应该不要反抗桑卓门世系。但就因为那样,她被指为叛徒。从那时起,盖柏、开蒙、亚克等世系都说,议会不应该请教神谕,所以才施压,叫大学和图书馆搬离高华世系。”

“那个神谕对阅读者和她世家大大行了好事。”我说。

“钉子只被敲一次,鎚子却敲千回。”

我思考这句话。“要是有人选择不当工具呢?”

“你大可以做那种选择。”

我坐着,举目凝望星空的宏伟深度。心想,天上星辰如同往昔住在这城里、这宅邸的所有灵魂,万千魂魄、先行者。他们仿佛遥远的火焰,仿佛岁月的巨大黑暗中比遥远还要远的光,永活长存。昔日生灵,来日生灵,浩瀚如星斗,怎么可能有所区分?

我本来想问,神谕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说清楚,为什么它不干脆说别抵抗或者马上出击,反而提供一些隐秘的意象和模糊不清的文字。此时看着天上星辰,我原本的疑思好像成了蠢问题。神谕是不给命令的,相反地,它鼓励思考。它要我们把思考带进奥秘中。尽管结果可能不如人意,但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这样了。

我打了个巨大的呵欠,商路长笑了。

“去睡吧,孩子。”他说。我听话照办。

穿过黑暗的厅堂和走廊,往我房间走去的途中,我以为我会整晚躺着睡不着,满脑子缠绕刚才发生的事:诡异的洞穴、我读到的文字,以及透过我说话的那个声音——破碎修复破碎。然而,我摸了房门边的神龛,扑进我的床铺后,立刻像块石头般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