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知道,我知道——外星人已经到了多伦多的说法听上去有点疯狂。当然,这个城市很受旅游者欢迎,但大家普遍认为来自其他世界的生物应该首先造访联合国,也可能去华盛顿。在罗伯特·万斯的电影《地球停转之日》中,克拉图不就是直接去了华盛顿吗?

当然,有人可能怀疑,执导《西城故事》的同一位导演能拍出什么像样的科幻片来。实际上,既然想起这个问题来,我才发现,万斯总共拍了三部科幻片,一部比一部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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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题了。近来我经常犯这种错误,抱歉。但是我声明,我还没老,我才五十四岁呢,只是有时候身体疼痛,集中不起注意力。

我讲的是外星人的事儿。

还有他为什么会来多伦多。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外星人的飞船降落在一幢建筑物前,那幢建筑曾经是麦克拉夫林天文馆,紧靠安大略皇家博物馆——我上班的地方。我说曾经,是因为安大略省的小气鬼省长麦克·哈里斯取消了对天文馆的财政补贴。他认为加拿大的孩子没有必要了解太空。真是个“目光远大”的人哪,这个哈里斯。天文馆关了之后,整幢建筑曾出租给《星际旅行》电视剧作宣传,里头原来是星空展馆的地方搭了个经典的舰桥。虽然我很喜欢《星际旅行》,但要评价加拿大的教育,没有比这个例子更惨的了。在那以后,各种各样私人企业都租用过这个地方,但现在它里头是空的。

虽然外星人参观天文馆这一搭配显得颇为合理,结果发现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博物馆。这值得庆幸,想像一下:首次接触发生在我们的土地上,但当外星生命敲门的时候,屋里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真出了这种事的话,加拿大岂不显得傻到家了。外星人之所以选择那块地方降落,因为戴着个巨大圆形屋顶的天文馆远离街道,前面空出一大块水泥地,非常适合降落一艘小型飞船。

虽然当时我就待在隔壁,但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飞船降落。好在有四个人——三个游客和一个本地人——把整个过程拍了下来。接下来的许多天,你可以在世界各地的电视频道中翻来覆去看这段录像。飞船是个窄窄的楔形,就像装模作样节食的人吃的那种薄片奶油蛋糕。它通体乌黑,看不到明显的尾气,无声无息从天而降。

飞船大约有三十英尺长。(我知道,我知道——加拿大是个公制国家,但我出生在1946年。我不认为我这一代的人,哪怕跟我一样是科学家,会习惯使用公制度量单位;尽管如此,我会努力做得好些。)自从《星球大战》问世以来,所有电影中出现的宇宙飞船都覆盖着一层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正在降落的这一艘却披着完全平滑的外壳。飞船着地之后,门紧接着打开了——长方形的门,宽度大于高度。它自下而上滑开,此特征明显表明乘客并非人类。人类很少将门设计成这样,我们的脑袋太容易被砸碎了。

片刻之后,外星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像个巨大的金棕色的蜘蛛,拖着海滩气球般大小的球形躯干,躯干上面长着朝四面八方乱伸一气的腿。

天文馆前的马路上,一辆蓝色福特撞上了前头奔驰车的屁股,而它们的驾驶员却仍在呆呆地看着眼前奇景。很多人刚巧路过,但是他们似乎光顾着目瞪口呆,连害怕都忘了——当然也有少数人的确通过在天文馆前的两个入口向下逃进了博物馆地铁站。

巨型蜘蛛走了一小段路,接近了博物馆。由于天文馆曾经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馆的一个下属部门,因此这两个建筑的二楼被一座高架人行天桥连接着,但在地面它们却被一条小巷隔开。博物馆在1914年建成。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意识到应该给残疾人提供方便——刚建成时只有通过九级宽大的台阶才能走到六扇玻璃正门跟前。很多年之后人们才加修了一条轮椅通道。外星人在台阶底下停了一会儿,或许他在考虑走哪条路。最后他选择了台阶,可能轮椅通道对于他到处乱伸的腿来说太狭窄了。

走到台阶尽头,外星人再次陷入困惑。他或许生活在一个典型的科幻世界中,那儿所有的门都能自动开启。而他现在面对的是一排外层玻璃门,只能通过管状把手拉开。不过看样子他不懂这个窍门。就在这时,一个小孩跑了出来,他是想瞧瞧外面发生了什么。可当他一眼看到这位外星生命时,他所做的只是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外星人趁机用他的一肢稳稳当当抓住已经打开的门——他用六个肢走路,将剩余的两个当作手臂——并且成功地挤进门廊。正对他的前方是第二层玻璃门,两层玻璃门之间的门廊像气密室,有助于博物馆控制内部温度。外星人俨然已经成为开启地球之门的熟手,他拉开内层玻璃门,匆匆走进博物馆的八角形大厅。这个近似圆形的大厅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馆的象征,我们的会员季刊就以它命名。

大厅左手边是葛菲尔德·韦斯顿展室,专用于一些特别展览。在我的安排下,里头正在举办布尔吉斯页岩动物群展。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和史密森学会分别收藏着世界上最好的布尔吉斯页岩动物化石,但一般公众无缘得见。我设法暂时集中了这两个机构的收藏,首先在此地展出,然后再送去华盛顿展览。

大厅的右翼曾经是地质学陈列室。令人伤感的是它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家礼品店和一家食品店——在克里斯蒂·多罗迪的管理下,安大略皇家博物馆正在努力变得“更具亲和力”,这就是众多让步和牺牲之一。

唉,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时,那个外星生物已经迅速地走向大厅的远端,到达了收费口和会员服务台之间。我声明我仍未亲眼见到这一幕,但好在监控摄像头录下了整个过程,否则没人会相信这整件事。外星人横着身子接近一位穿着鲜亮蓝色制服的保安——拉尔布,一个已经在博物馆工作了一辈子,两鬓斑白、和蔼可亲的锡克教徒——并且用标准的英语说:“打扰了,我想拜见一个古生物学者。”

拉尔布瞪大了棕色的眼睛,但他很快又放松了。事后他说他当时认为这只是个玩笑。现在每年都有很多电影选择在多伦多制作,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儿拍摄的科幻电视连续剧就更多了,包括经年在此的吉恩·罗登佩里的《地球:终极冲突》和改编后的《黎明地带》。所以他认为这玩意儿只不过是穿着特型戏服的人或是个电动道具。“什么样的古生物学者?”他面无表情地问,仿佛在配合剧情。

外星人球形的躯干震动了一下,“我想,一位好相处的吧。”

在录像上你应该可以看到老拉尔布绷着脸忍住笑,做得不是太成功。“我是说,你想见无脊椎的还是有脊椎的?”

“难道你们的古生物学家不全都是人类?”外星人问道。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但我将来会习惯的。“他们不应该都是有脊椎的吗?”

我向上帝发誓,这些情景全都在录像带上。

“当然,他们全都是人类。”拉尔布说。一小堆游客已经围了过来,在监控摄像头视域之外,二楼内阳台上也站着很多人,向下注视着大厅。“但有些研究无脊椎生物,有些研究有脊椎的。”

“哦,”外星人说道,“对我来说这种分类方法太生硬了。谁都行啊。”

拉尔布拎起电话拨了我的分机号。远在医药中心,躲在让人看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的国际铝业公司赞助的地球科学陈列室后面——这可是克里斯蒂眼中博物馆的精华所在——在我的办公室中,我拿起电话。“这是杰瑞克。”我说。

“杰瑞克博士,”拉尔布的声音带着他独特的口音,“这儿有人想见你。”

会见古生物学家跟拜访财富500强公司的CEO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当然希望你能事先约好,但是谁让我们是人民的公仆呢——我们为纳税人工作。所以我只能问道:“是什么人?”

拉尔布顿了一下,“我想最好还是你自己下来看看,杰瑞克博士。”

好吧,菲尔·考利刚从特瑞尔送来的剑齿龙的头骨反正已经耐心等待了七千万年了,它应该不会在乎再多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我离开办公室,走向电梯。途中经过国际铝业的陈列室,里头是卡通装饰壁画、巨大的仿制火山、会震动的地板。我不禁暗暗诅咒:上帝,我恨这破玩意儿。我下了电梯,穿过卡瑞利展室,来到大厅,然后——

然后——

天啊。

我的上帝。

我呆住了。

拉尔布或许无法分辨真实肌肤与橡皮衣之间的区别,但我却一清二楚。那个在收费口旁耐心等待着的东西肯定是个真正的生物体。我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肯定是某种生命形式——

而且——

而且我的工作就是研究地球生命,从最早期的一直到前寒武纪。我经常能看到代表新“科”的化石,但我从未见过任何一种代表全新“门”的大型动物。

直到现在。

那个生物无疑是某种生命形式,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在地球上进化的。

我先前说过他看上去像个大蜘蛛;那只是在天文馆附近的人得到的初步印象。他比蜘蛛复杂多了。尽管表面上他和节肢类动物有相似之处,但是很明显这个外星人身体内部长着骨架。他的肢被发达的肌肉组织包裹着,肌肉外面覆盖着一层长满泡囊的皮肤。这些肢的模样和节肢类动物纺锤形的腿可大不一样。

地球上所有的脊椎类动物都有且只有四个肢(或者,比如蛇或鲸,是从有四个肢的动物进化来的),而且每一肢的末端的趾都不会超过五个。然而,这个生物的祖先肯定从别的世界的海洋中爬出来的:他有八个肢,呈放射状排列在中心躯干两侧。其中两个专职手的功能,它们的末端长着六根手指,每根手指都有三个骨节。

我几乎忘了呼吸,心怦怦地跳着。

一个外星生物。

而且,可以肯定地说,一个有智慧的外星生物。他的球形躯干隐藏在衣服之后——那件所谓的衣服看起来像是一长条淡蓝色的织物,在躯千上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道,每道都从不同的肢之间穿过,不妨碍各肢自由活动。他的两臂之间有一个镶着宝石的圆盘,缚住织物的两头。我从来不习惯打领带,但还是学会了它的系法,到了现在不看镜子也能打得像模像样。这位外星人每天早上缠布的过程应该不会比我打领带更麻烦。

织物缠成的道道之间的缝隙中还伸出两根细长的触角,触角末端可能长着眼睛——两个闪闪发光的球体,每个都被一层硬硬的水晶模样的东西包裹着。触角缓慢地左右舞动,有时互相接近,有时又彼此分开。我不禁好奇,眼球之间的距离不固定,这位外星人眼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

不管是我的出现还是博物馆里其他人的围观,似乎都没有引起外星人的警觉。不过他的躯体始终起伏不止,我希望那不是由于他的私人领地被侵犯而发出的警告信号。实际上,他的躯体运动几乎有某种催眠作用:六条腿交替绷紧放松,他的躯体也随之缓缓收起放下,同时眼柄也不断聚拢、分开。当时我还没看到外星人和拉尔布的谈话录像,所以我认为他这番舞蹈可能是一种交流方式,是一种肢体语言。我试着弯下我自己的膝盖,凭借四十多年前在夏令营学会的技巧,成功地使我的眼珠做起了相向运动,时而靠近鼻梁呈斗鸡眼状,时而两只眼珠彼此远离。摄像头把我俩的一举一动都拍了下来——万一我猜错了,在随后播出的新闻中,全世界观众都会把我当成个大笨蛋。但是为了交流,我还是豁出去了。随后,我又举起右手,手心向外,给他行了个问候礼。

外星人当即重复了这个动作,一条肢的关节一弯,肢端六趾伸直。就在此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最前面两条腿的上半截分别出现了一条竖着的裂口,其中一个发出“你”这个音节,另一个以稍低沉的音调发出了“好”音。

我吃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不知不觉放下了手。外星人仍旧震动躯体,挥动眼睛。他又开始说话了,这回说的是法语。左前腿处传来“你”,右前腿发出“好”。

这个推测很有道理,博物馆内的标识多数为英法双语。我无意间摇了摇头,仍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打算开口,虽然还没想到说什么。不等我的话出口,外星人再次说话了。音节还是由两条腿交替发出,活像乒乓比赛中的乒乓球。不过他这回说的是德语,“Auf”“Wie”“der”“sehen”。

突然间我进出了一句话:“其实,Auf Wiedersehen是再见的意思,不是你好。”

“哦。”外星人说。他举起另外两条腿,像人类耸耸肩,随后又开始两腿交替发音。“德语不是我的第一语言。”

我应该笑一笑的,可我实在是太震惊了。好在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相对而言正逐渐放松,尽管我的心脏仍旧挣扎着想跳出胸腔。“你是个外星人。”我说。十年大学教育啊,就换来这么一句?

“正确。”腿上的嘴回答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有阳刚气,特别是右腿的声音,简直就是个男低音。“为什么非用毫无特色的通称呢?我的种族叫弗林纳,我本人名叫霍勒斯。”

“嗯,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他的眼柄来回挥动,期待着。

“哦,请原谅。我是人类。”

“是,我知道。你们的科学家将你们称为智人。但你个人的名字是?”

“杰瑞克。托马斯·杰瑞克。”

“托马斯的昵称是汤姆吗?”

我震惊了。“你是怎么知道人类姓名的?你怎么会说英语?”

“我一直在研究你们的世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你是个探险家?”

他的眼柄相互靠拢,停在某个位置上。“不是。”霍勒斯说。

“那你来干什么?你不会是个入侵者吧,是吗?”

两只眼柄做出了个S形运动,他在笑吗?“不。”他张开双臂,“请原谅,但你们没什么我和我的同胞想要的东西。”霍勒斯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随后他用一只手做了个旋转动作,像示意我转身。“当然,如果你真想的话,我可以给你做个肛门检查。”

大厅内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我则试图扬了扬早已不复存在的眉毛。

霍勒斯的眼柄又做了个S形运动,“对不起,开个玩笑。你们人类某些关于外星生命造访的传说纯属想像力过于发达。事实上,我不会伤害你们或你们的牲畜。”

“谢谢。”我说,“嗯,你说你不是探险家?”

“不是。”

“也不是入侵者?”

“不是。”

“那你是干什么的?旅游者?”

“差得太远,我是个科学家。”

“你想见我?”我问道。

“你是个古生物学家?”

我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他可能不知道点头的意思,又说明道:“是的。确切地说,是个研究恐龙的古生物学家。”

“那就对了。是的,我想见你。”

“为什么?”

“有什么我们可以私下谈谈的地方吗?”霍勒斯问道,他的眼柄转了一圈,把围着我们的人看了个遍。

“嗯,有。”我说,“当然有。”我晕晕乎乎地带着他走进博物馆内部。一个外星人,真正的外星人。真奇妙,太奇妙了。

我们经过一对楼梯,它们各自环绕着一根巨大的图腾柱。尼斯加柱在右边,高达八十英尺——对不起,二十五米,从地下室一直杵到三楼的天窗;左边较短的海达柱的基座就在这一层。随后我们穿过卡瑞利展室,它里头是过分简单的东方展,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那种。现在已经是四月份了,博物馆内的游人不多,而且幸运的是,在我们回医药中心的路上没有碰到学生小组。不过一路上还是有游客和警卫在盯着我们看,其中一些人在我和霍勒斯经过时发出各种怪叫。

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几乎是在九十年前开张的。它是加拿大最大的博物馆,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型全学科博物馆之一。就像大门旁石灰石镌刻所声称的——霍勒斯几分钟前才从那里走过——它的任务是保存“古老的自然记录”和“人类长久以来的艺术”。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分别为古生物学、鸟类学、哺乳动物学、爬虫学、纺织学、古埃及学、希腊罗马考古学、中国手工艺、拜占庭艺术和一些其他学科开设了单独的展室。博物馆建成后,整幢建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维持着H形,但在1982年H形上下两个部分被封上了,北面竖起了一个六层楼的新展区,南面建了个九层楼的医药展中心。部分原来的外墙因此成为内墙,造成的结果是原建筑华丽的维多利亚式石墙与新建筑朴素的黄石墙毗邻,人们本以为这种搭配会造成视觉错乱,但事实上它却显得很漂亮。

我们上了电梯。由于心情激动,我的手不停地哆嗦着。以前,博物馆的无脊椎古生物部和脊椎古生物部是两个独立的部门,但麦克·哈里斯的经费削减迫使我们不得不合并。恐龙给博物馆带来的游客显然比三叶虫带来的要多得多,所以原先的无脊椎古生物部主任琼斯现在只能在我手下工作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们从电梯里出来时,走廊里没有人。我匆匆忙忙将霍勒斯带进我的办公室。一进到里面,我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虽然我已经不害怕了,但是我的腿仍然有点不听使唤。

霍勒斯看到了我办公桌上的伤齿龙头骨。他走上前,一只手轻轻拿起它,把它凑近眼柄。他的眼柄停止了摇摆,锁定眼前的物体。趁他检查头骨时,我又仔细将他观察了一遍。

他的躯干没有我双手环抱粗。我刚才便注意到他的躯干上包裹着一条长长的蓝色织物,但是他的六条腿和两只胳膊却暴露在外。他的皮肤看上去像是张泡泡包装充填纸,表面每个泡泡的大小不尽相同。泡泡里似乎充满了气,可能起隔热作用。这表明霍勒斯是温血动物。地球上的哺乳动物和鸟类利用毛发或羽毛困住贴近它们皮肤的空气来保温,同时也能通过竖起汗毛或整理羽毛把热空气放出去。不知覆盖着泡泡的皮肤如何才能起到散热作用,或许泡泡可以放气?

“一个”“神奇的”“头骨。”霍勒斯说,现在他的嘴已经以词为单位交替说话了,“它”“有多少”“年了?”

“大约七千万年。”我说。

“我就想看”“这一类的”“东西。”

“你说你是个科学家。一个古生物学家?像我一样?”

“部分是吧。”外星人说,“我最先的研究方向是宇宙学,但最近我的研究领域变得更广泛了。”他停了一会儿,“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对地球研究了一段时间——足以了解你们的主要语言,并从电视和广播中研究了你们的文化。这是个令人沮丧的过程。我懂得了太多毫无必要的流行音乐和烹饪技巧,当然,我对自动通心粉制作机还是感兴趣的。此外我还看了许多体育节目,这辈子都够了。但有关科学的信息太难获得了。你们的科学论坛节目所涉及的领域太过狭窄。我觉得我对于某一类主题懂得太多,对其他方面却一无所知。”他又停了一会儿,“有些信息不可能从你们的媒体或是我们对地球的秘密访问直接得知。对于稀有的东西来说,比如说化石,信息缺乏的问题尤为严重。”

他的声音在嘴之间来回乱窜,我听得有点头大。“所以你想看看我们博物馆的样本?”

“就是这么回事。”外星人说,“对我们来说,在不与人类直接接触的情况下研究你们的现代动植物还比较容易。但你要知道,保存完好的化石是非常稀有的。要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了解这个世界的生物的进化过程,最好的方法是研究现有的化石收藏。就像俗语所说的拿来主义。”

虽然我还没有从整件事情的冲击之中清醒过来,但我似乎发现不了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的请求。“当然,欢迎你研究我博物馆的样本。这儿经常有访问学者。你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领域吗?”

“是的。”外星人说,“我对在大范围的物种灭绝之后出现的进化转折点特别感兴趣。你能跟我说说吗?”

我耸了耸肩,那可是个很大的题目。“据我们所知,地球上共发生了五次大规模的物种灭绝。第一次是在奥陶纪末期,大约在四亿四千万年前。第二次发生在泥盆纪晚期,三亿六千五百万年前左右。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是在二叠纪的末期,二亿二千五百万年前。”

霍勒斯挥动着眼柄。他的两只眼珠有时会碰到一起,而这时水晶状的外壳就会发出轻微的喀喀声。“请你详细说说这一次。”

“在此期间,”我说,“大约有百分之九十六的海洋生物彻底消失了,四分之三的陆地脊椎动物灭绝了。我们在三叠纪的晚期还有一次大规模物种灭绝,大约在二亿一千万年前。我们损失了四分之一的生物种类,包括所有的迷齿亚纲动物。这一时期可能对恐龙的出现至关重要,你手里拿的那个家伙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霍勒斯说,“请继续。”

“最著名的一次发生在六千五百万年前,在侏罗纪末期。”我再次指着伤齿龙头骨,“所有恐龙、翼龙、沧龙和菊石还有其他一些生物都灭绝了。”

“这个生物的体型应该不会很大。”霍勒斯说,举起手里的头骨。

“正确。从嘴到尾梢不超过五英尺,一米半。”

“它有体形较大的亲戚吗?”

“噢,有。事实上它们是曾经存在过的最大的陆地动物,但它们都在那次物种灭绝中死光了,为我们这一类的生物——我们称之为哺乳动物——接管地球铺平了道路。”

“不”“可”“思”“议。”霍勒斯说。有时他以词为单位在两嘴之间传递,而有时却以单音节。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是怎么判断物种灭亡年代的?”他问道,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

“我们认为地球上所有的铀和地球是同时形成的,然后我们分别测量铀—238和它的衰变物铅—206的比例,还有铀—235和它的衰变物铅—207的比例。测量结果告诉我们地球的年龄大约有45亿年。然后我们……”

“好。”他的一个嘴说着,接着另外一个嘴又肯定了一声“好”。“你们的年代测定应该是正确的。”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你还没有问我是从哪儿来的。”

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他是对的,按照常理,那应该是我的第一个问题。“对不起。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来自你们叫作Beta Hydri恒星系的第三颗行星。”

我在攻读地质学本科学位的时候选过几门天文学课,我还学过拉丁语和希腊语,这些知识对于古生物学家来说是非常有用的工具。Hydri是Hydrus的所有格,后者是南星空的长蛇星座的名称。至于Beta,它是希腊字母表中的第二个字母。所以Beta Hydri应该是从地球上观察长蛇星座所能看到的亮度为第二的恒星。“那儿离地球有多远?”

“二十四光年,你们的年。”霍勒斯说,“但我们不是直接从那儿来的。我们已经旅行了一阵子了,在来此之前我们已拜访了其他七个恒星系。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总旅程共有103光年。”

我下意识地点着脑袋,不敢相信他的回答。随后我意识到自己又点头了。我说:“我的头像这样上下移动是表明同意或继续的意思。”

“我知道。”霍勒斯说,他的眼睛搭在了一起,“我们用这个姿势表达。”一阵沉默之后,他继续道,“包括你们和我们自己的在内,我已经去过九个恒星系了,但我只在其中的三个上面发现了高等智慧生命,你们是其中之一。第一个当然是我们自己,还有一个在Delta Pavonis恒星系的第二颗行星上,离这儿有二十光年,但离我们的世界只有9.3光年。”

Delta Pavonis应该是孔雀星座中亮度为第四的恒星。我依稀记得它和长蛇星座一样只能在南半球看到。“知道了。”我说。

“在我们的行星上也发生过五次大规模物种灭绝。”霍勒斯说,“我们的年比你们的长,但以地球上的年为单位一计算,它们分别大约发生在4.50亿年、3.65亿年、2.25亿年、2.10亿年和0.65亿年前。”

我再一次怔住了。

“而且,”霍勒斯继续着,“孔雀星座第四—Ⅱ(Ⅱ表示第二颗行星)上也发生了五次。他们的年比你们的稍短,但是以地球年计的话,它们也发生在4.50亿年、3.65亿年、2.25亿年、2.10亿年和0.65亿年前。”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和一个外星人说话本来已经够难以置信的了,更何况他还时不时冒出些让人无法接受的胡话。“那不可能是真的。”我说,“我们知道物种灭绝是和本地的自然现象相关。二叠纪末期那一次很有可能是由全球范围的冰川引起的,侏罗纪末期的则是由来自太阳系小行星带的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造成的。”

“我们也曾认为我们行星上的物种灭绝是由本地因素引起的,吕特人——我们对孔雀星座第四—Ⅱ上智慧生命的称呼——也把灭绝现象解释为由他们当地的自然环境导致的。但令人震惊的是我们两个行星上的物种灭绝时间如此一致。一两次时间重合可能是出于巧合,但所有五次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先前对于物种灭绝的解释是不正确的或是不完全的。”

“所以你来这儿想确定地球的历史是否和你们的一致?”

“这是原因之一,”霍勒斯说。“现在看来是一致的。”

我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外星人小心翼翼地把伤齿龙的头骨放在桌子上,看样子他是个处理化石的能手。“我们刚开始也和你一样不敢相信。”他说,“但至少在我们和吕特人的世界中,相同的决不只是时间,还有很多东西也是一致的,比如对于生物圈的影响。这三个世界中最大的一次物种灭绝都是第三次——在地球上是二叠纪末期。从你刚才对我说的来看,所有三个世界的生物圈在那个时代几乎都灭绝了。

“还有,你说的在三叠纪末期发生的物种灭绝导致某类动物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在这儿是恐龙,我们那儿是五足类动物。

“至于最后一次大灭绝,就是你说的发生在侏罗纪末期的那次,则把原先占有统治地位的物种抛弃了。在这个世界是你这样的哺乳动物取代了恐龙。在长蛇星座第二—Ⅲ上,八足类取代了五足类。在孔雀星座第四—Ⅱ上,胎生动物挤掉了原先占绝对优势的卵生动物。”

他继续道,“至少,根据你刚才提供的信息,目前我能得出的结论大体上就是这样。但我希望我能有机会研究你们的化石,以确定我的结论的可靠性。”

我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说明为什么多个行星上的进化史是相同的。”

“有一个很明显的理由,”霍勒斯说。他往旁边挪了几步,可能他对长时间负担自己的体重感到有点累了,但我不能想像他能坐在什么样的椅子上。“进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上帝希望如此。”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外星人这样谈论上帝令我惊诧万分。几乎所有我认识的科学家,他们要么是无神论者,要么就是把自己的信仰当作私事,不会在公众场合谈论——霍勒斯的确说过他是个科学家。

“那可以成为其中一个解释。”我小声地说。

“但它是最明智的。最简单的也就是最有效的,你们人类不也遵循这一原则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叫它奥坎式简化原则。”

“上帝操纵着一切,这一个原因就解释了所有三个行星上的物种灭绝。这种解释最简洁有效。”

“或许吧,如果……”该死,我本该礼貌些,点着头,面带微笑,就像偶尔在恐龙馆碰上宗教狂热分子时一样,那些人跟我搭话,问我诺亚方舟和大洪水与恐龙灭绝的关系。每当这种时候我都点头微笑。我发现我很难把这句话说完。“……如果你信仰上帝的话。”

霍勒斯的眼柄似乎分开到了极限,好像他从左右两个方向同时观察我。“你是这儿级别最高的古生物学家吗?”他问道。

“是的,我是部门主管。”

“没有其他更有经验的古生物学家了吗?”

我皱了皱眉,“有个叫琼斯的,无脊椎古生物高级研究员。他几乎和他研究的化石一样老。”

“或许我应该和他交流?”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从电视上得知,地球上你们这一地区的人,至少是普通大众,对上帝有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情绪,但我还是很惊讶一个在你这种职位上的人居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如果是那样的话,琼斯不是你想要的人。他是SCICOP的董事。”

“空中警察①?”

“超自然现象科学调查委员会。他肯定不信仰上帝。”

“我很震惊。”霍勒斯说。他把眼睛从我身上移开,开始观察我办公室墙上的宣传画——一张古彻的,一张柯瑞克斯的还有两张吉什的。②

“我们倾向于将宗教信仰看成是个人的事。”我轻声说,“没人确切知道信仰究竟是什么。”

“我说的不是信仰。”霍勒斯说,眼睛又回到我身上,“我说的是可验证的科学事实。任何不怎么笨的家伙都会接受这一事实: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宇宙之中。”

【①SCICOP和Sky Cop——空中警察——的发音相似,外星人听错了。】

【②三人都以能根据古生物化石复原动物假想图成名。】

我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觉得很诧异。以前我只从所谓的创世论科学家那儿听到过类似说法。“你能在博物馆内找到很多宗教人士,”我说,“例如拉尔布,你刚在楼下大厅碰到的。但即使是他也不会说上帝的存在是个科学事实。”

“那么只好由我来教教你了。”霍勒斯说。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

“应该说如果你能协助我工作的话。我的观点不属于少数派。上帝的存在是构建长蛇星座第二和孔雀星座第四上整个科学系统的基本原理。”

“大部分人类认为这个问题不属于科学的范畴。”

霍勒斯再次注视着我,仿佛我刚刚考砸了什么考试。“没有什么东西在科学的范畴以外。”他一字一顿地说。事实上我同意他这种说法,但是很快我们之间又有分歧了。“现代科学的主要任务,”他继续道,“是要发现为什么上帝会做这些事,以及他在工作时使用了何种方法。我们不相信他只是挥了挥手,用意念创造了世界。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化的宇宙之中,因此他必定使用了能够量化的物理过程来实现他的想法。如果他的确控制了我们三个行星上的进化大熔炉,那么我们就必须问:他怎么做的?为什么?他想得到什么?我们要——”

就在此时,我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头银发,长着一张长脸的克里斯蒂·多罗迪,博物馆馆长,出现在门口。“那是个什么鬼玩意儿?”她说,并举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霍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