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_7

兴致去欣赏解放者临死前挂吊床的那几棵巨大的罗望子树,也没有心情去证实临终时他的睡床是否象人们跟她说的那样。后来,她还是勉强去看了一眼。解放者临终前的睡床实在太窄小了,连七个月的婴儿也难以容身,更不用说这位荣耀满身的伟人了。不过,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了解内情的参观者说,那是一件假文物,事实上,人们是让国父躺在地上死去的。费尔米纳对离家以来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如此压抑,以致在以后的旅途中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回忆过去的旅行。她过去对沿途的村镇是何等怀念啊,可现在她竭力想避开它们。说真的,为了使自己不再失望,她应当避开那些村镇。

当她避开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抄捷径走着的时候,她听到了手风琴声,听到了斗鸡场的喊叫声,听到了象是打仗又象是游乐所射出的铅丸声。当她迫不得已要穿过某个村镇时,她就用面纱遮住脸,以便依旧回想着它过去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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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在摆脱了对往事的许多回忆之后,她来到了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看到表姐在门口等她时,她几乎昏厥过去,因为那就象在一面真实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表姐胖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身边有好几个不服管教的儿女。她的这些儿女,不是与她仍然无望地爱着的那个男人生的,而是与一位富有的退役军人生的。在万般无奈之余,她同他结了婚,而他却疯狂地爱着她。可是,在她被摧毁了的身体内部,仍然保留着原来的精神世界。

费尔米纳在农村呆了几天,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情绪逐渐稳定下来。除了星期日去望弥撒外,她从不出庄园。星期回去望弥撒时,和她作伴的,只有她昔日女友们的孙儿辈,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商人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的姑娘们。这些姑娘跟她们的母亲年轻时同样迷人。她们站在牛车上,唱着歌儿,直奔位于山谷深处的传经布道的教堂。费尔米纳只是这一次经过了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上一次由于她不感兴趣没有去,然而当她看到这个镇子时,她完全被它迷住了。问题是,过后每当她回忆起这个镇子时,眼前浮现的不是那诱人的实累而是她到这个小镇子前的想象。

乌尔比诺大夫在接到里约阿查主教的通知后,决定亲自去接她。他得出的结论是,妻子之所以迟迟不回家,并非由于她不想回家,而是想找个借口下台阶。于是,他给伊尔德布兰达写了封信,后者回信告诉他,他妻子非常想家,几乎想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因而,他没有通知费尔米纳就赶到她表姐的庄园去。上午十一点,费尔米纳正在厨房做茄子馅饼,忽然听到短工们的喊声。马的嘶鸣声和对空开枪声,接着,门厅里传来了坚定的脚步声和男子的说话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她乐不可支,来不及多想,胡乱地洗了洗手,喃喃自语道:

“谢谢,我的上帝,谢谢,你真慈悲!”

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叫她准备饭菜,但并没有告诉她到底谁来吃饭。她想到那使人倒胃口的茄子馅饼,想到自己还未洗澡,想到自己又老又丑,脸上被阳光晒得脱去了一层皮,想到他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为赶来接她而后悔,她一时六神无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仓促地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整了整头发和衣衫,借助母亲生下她时给予她的全部矜持,稳住了那纷乱的心绪去迎接那前来的男子。她迈着母鹿般轻盈的步伐,昂着头,目光炯炯,仰起好斗的鼻子,走出了厨房。她为终于能回到自己的家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当然也并非象他想象得那样容易,因为在她决定同他高高兴兴地回家的同时,也决心平静地向他讨还债务——他这一生给她带来的全部痛苦和煎熬。

第五章(四)

大约在费尔米纳离家后两年光景,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奇事。在特兰西托看来,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恭。阿里萨对电影的发明并不特别看重,但是卡西亚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亚》隆重的首映式,他还是顺从地去了。

影片是在诗人卡布列莱·德安农希奥写的脚本基础上拍摄的。堂·加利莱奥·达扎特的大院子里总是坐满了佳宾贵客,有些晚上,他们更多的是欣赏满天灿烂的星斗,而不是银幕上无声的恋人。这天晚上院子里依旧坐得满满的。卡西亚妮激动地注视着故事情节的起伏和发展,然而,阿里萨却因为剧情的沉闷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后,有一个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我的上帝,这比得场病的时间还长哪!”

这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在黑暗中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太响,因为当地尚未时兴用钢琴给无声电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观众只听到放映机转动时发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声。阿里萨只有在最困难的情况下才记起上帝,可是,这次他却对上帝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因为,对那个深沉的金属般的声音,对那个自从那个下午在一个铺满枯叶的小道上的幽静的公园里她发出的声音,他记忆犹新:“您走吧,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这句话一直留在他的心间,这声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会即刻辨认出来。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着,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他感觉到她那温热而均匀的呼气,他带着深厚的爱拼命吸着在她健康的肌体内经过净化呼出的空气。他觉得她并不象他在最近几个月里无限惆怅地想象的那样,已被死亡的蛀虫所毁坏。他想着她的绚丽的青春时代,想着她穿着智慧女神式的长衫、腹部微隆起怀着第一个儿子的时代。尽管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触及着他的灵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电影中的对对情侣时该作何感想:她是否认为那一双双情侣应该爱,而且他们的爱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爱更少经历一些痛苦。电影快放映完时,他忽然无比兴奋地意识到,他从未同他的心上人离得那么近,也从未跟她在一起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灯亮之后,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来,然后自己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座位。当他漫不经心地回转身去扣着坎肩扣子时——电影放映时他一直敞着怀——四个人离得那样近,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好互相问候了。

乌尔比诺向卡西亚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后以惯常的谦恭握了握阿里萨的手。费尔米纳向他们美尔一笑,那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无论如何,她见过他们多次,认识他们,因而无须介绍。卡西亚妮向费尔米纳也报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妩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萨却不知所措,因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颠倒了。

她变得象另一个人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当时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迹象,更没有其它疾病的征兆,她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形和美丽的线条。显然,最近两年的遭遇使她象在严酷的生活中度过了十年。她两边弯曲着的短发技在脸上,使人看了恰到好处,但原来的古铜色已代之以银白色。那双美丽的披针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镜后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萨看见她离开座位,在人群中挽着丈夫的手臂离去。他感到十分惊诧,她为什么在公共场所蒙着块穷人的头巾和穿着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为惊诧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告诉她朝哪里走,即是如此,由于估计错误,她还是险些儿在大门的高台阶上跌倒。

阿里萨对年龄给行动带来的那些困难十分敏感。他还在年轻的时候,在公园里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观看相互换扶着过街的一对对老人。这是生活课程,对他预测自己衰老的规律很有参考价值。看电影的那天晚上,象乌尔比诺医生这般年纪的男人,仿佛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们出现第一批白发后,象是显得更加威严,更加聪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却变得萎顿憔悴,需要抓住他们的手臂行走。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身体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齐陷入无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时他们的妻子却又焕发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导求乞的盲人似地拉着他们丈夫的胳膊,为他们引路。为了不伤害他们男子汉的自尊心,有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耳边悄悄地提醒,让他们注意,大门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央有个洼坑,横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东西是一具乞丐的尸体,等等。她们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街道,就象是他们生命最后航程中的唯一航标。阿里萨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里多次照过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莫过于到了需要女人搀扶着的倒霉年龄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弃对费尔米纳的希望。

同费尔米纳的见面驱走了阿里萨的困意。他没有用车送卡西亚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过老城。他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发出马掌一样的响声。阳台上时而传出断续的话语声,卧室的唱唱私语以及被虚幻的音响神奇化了的爱的抽泣。沉睡着的大街小巷中则散发出一种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米纳的爱吐露给卡西业妮。他们迈着慢条斯理的步子,象一对老年情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着爱情,她想着卡比利亚的妩媚的英姿,而他却想着自己的不幸。有个男人在海关广场边的阳台上唱歌,歌声在整个空间回荡:当我穿过茫茫大海的时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时候,阿里萨本来应该在卡西亚妮家门口跟她告别,可他要她请他到家里去喝一杯白兰地。这是他第二次在类似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头一次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这样回答:“假如你现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远留下来。”结果,他没有去。要是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会去的,不管他事后是否会食言。此时,卡西亚妮很痛快地邀请了他。

就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找到了一个尚未诞生就已经完结的爱情的庇护所。卡西亚妮的父母已经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库拉索发了财,也在那里成家立业。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当阿里萨还在热恋着她,希望她成为自己的情人的时候,在得到她双亲同意后,经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时在那里直到深夜。他对修缮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贡献,以致最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电影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

两人紧紧地靠着倚在沙发上,谈起他们自己,谈起某个下午发生了一件事——骡拉有轨车,当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他们一直是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时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们没有谈过别的事情。

在交谈时。阿里萨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开始轻轻地抚摩起来,有如清场老手。她顺从了他,可连一下出于礼貌的颤动都没有。只是当他试图走得更远时,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试图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规矩点,”她说,“我早就发现你并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机灵、健壮、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推倒,三抓两扯地剥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暂而疯狂的爱。她仰面躺在石头上,浑身都是伤痕,可是她真希望那个男子永远留下来,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怀里为爱情死去为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确信,根据他的体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够在千千万万的人中间将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对一切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假如您凑巧遇上一个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在防波堤上了一个可怜的过路女人的话,就请您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这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弹。她把事情告诉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最后她绝望了。阿里萨本人也听她絮叨过多次,就象听到一艘夜间启航的轮船告别声一般。钟敲凌晨两点,他们每人都喝了三杯白兰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对此,我并不感到难过。

“好哇,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我们总算克制住了,算我这只老虎跟你无缘。”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这之前,关于费尔米纳患肺结核病的可怕传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费尔米纳已经无药可救,肯定会走在丈夫的前头。可是,当他看见她从电影场出口处磕磕绊绊地走出时,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领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这是个预兆,是最可怕的预兆,因为这种预兆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后面给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岁月,幸运的、希望的岁月。可是,在地平线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满想象中的病灾的茫茫大海,失眠后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黄昏时的死亡。他想,过去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开始图谋与他作对了。曾几何时,他因怕遇不测,战战兢地去赴一次冒险的幽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那儿门没有上挂,铰练刚刚上过油,显然,这是给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没声地进去。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后悔了,担心给一个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无可弥补的损害,因而,他思念那个他从上个世纪等起,一直不发一声失望的叹息地等到本世纪的那个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可是,说不定那个女人在来不及伸出胳膊扶着他穿过一个个圆形的坟包和长满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并帮他平安地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溘然长逝了。

事实上,按照当时的观点,阿里萨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周岁。他认为,这五十六年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是个充满爱情诗篇的时代。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象他那样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样的年龄又变得象个年轻人,不管事实如此,还是他自认为那样。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们还在为上一个世纪的一件难堪事而偷偷哭泣。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不好的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穿着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着方式从少年时即开始,一直持续到进坟墓为止。这与其说是年龄的标志,倒不如说是社会尊严的象征。青年人的衣着如果跟他们的祖父母一样,并且早早戴上眼镜,那就更会受人尊敬。三十岁用手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女人来说,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不超过二十二岁;二是作老处女永远独身的年龄。另外的女人,结婚的,作母亲的,编剧的,当祖母的,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们不按已逝的年月来计算自己的年龄,而是按离死还有多久来计算自己的年龄。

相反,阿里萨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从小就象个老头儿——这的确是个奇特现象——但他对种种衰老的迹象却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开始,那是出于一种需要。特兰西托将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长礼服拆洗后重新缝制好,让他穿着到学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头上给他戴的是父亲的官员礼帽,尽管在里边塞了一圈棉花,仍旧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和母亲一样头发是银白色的,又直又粗,和猪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没有一点个人特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多次发生内订和进行更迭,学校的要求逐渐地不象从前那般严格了。公立学校甚至已完全不讲究学生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走进课堂时身上还散发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机智勇敢得到的叛乱军官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挂着明显与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戏时,他们动不动就拔枪打架。要是老师在考卷上不给好分,他们就以枪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预备役军官上校,一枪就打死了宗教社团教长胡安·埃尔米塔修士,因为修立在教义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正式党员。

同时,遭遇不幸的大户人家子女的穿着跟古时亲王一样,而一些十分贫穷的孩子则打着赤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们之中,阿里萨无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并未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最使他难过的是,他在街上听到有人对他喊:“穷鬼,丑八怪,你什么都甭想得到。”不管怎么说,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从那时起,对他的余生也好,对他神秘莫测和郁郁寡欢的性格脾气也好,都是适宜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次给了他重要职位时,他让别人按自己的身材给自己做了几件与父亲当年的衣服一个式样的服装。他象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深切地怀念父亲,其实,他父亲象基督一样,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三岁时就死去了。就这样,由于穿着,阿里萨一直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因此,那位对一切都毫无顾忌、象匆匆过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达·苏列塔,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她更喜欢他把衣服脱光,因为光着身子他就象年轻了三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这一点。首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别的款式的衣服。其次,当时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轻些,除非再次从衣柜里取出他们的短裤和见习水手的帽子来。第三,他也不可能摆脱当时人们对老年人所持的观念。这样,当他看见费尔米纳在电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处时,几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恶的死神将无可挽回他在那场激烈的爱情战争中战胜他。这个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时,他一直跟他的秃顶作顽强的斗争,这场斗争是伟大的,但完全是徒劳的。他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头几根头发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终身吃苦。这种苦头是生就一头浓发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顽强地抵抗了几年。凡是防止秃顶的方法他都用过,不管是用药物,还是求神弄鬼。为了保住头发,他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他把农历书上的条文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人家说过,头发的生长与庄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关系。他的头发都秃光时,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发师了,而是换了一个刚从外地来的人。此人只在满月时理发。可是,新理发师刚刚表现出一些高明手艺,就被从安第列斯群岛前来追捕的几个警察戴上镣铐抓走了,人们发现他是个幼女犯。

那个时期,阿里萨把在加勒比地区报纸上看到的全部有关治疗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来。其中一个广告上登了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显的比较。第一张,头发秃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张是浓密的头发赛过狮子。第一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前,第二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后。六年中,他一共试用了一百多种药,这还没有把在药瓶商标上看到的辅助方法计算在内。然而,他唯一的收获是,其中一种药使他患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蒂尼卡的假圣人们将其称为北方蜡螟,因为它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磷光。最后,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场上叫卖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药和在“代笔先生门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药以及东方汤剂,但是当他发现上当受骗时,他已经变得象个东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内战”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一个按尺寸大小用头发做假发的意大利人。假发价格昂贵,但意大利人的保险期只有三个月。即使如此,绝大多数有钱的秃顶者还是愿意前去一试。阿里萨是第一批愿意试验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假发套,上面的假发跟他原来的头发十分相似,以致他担心心情的变化会使它竖起来。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头发安在活人头上。他只是希望他的头发很快秃光,以便使他没有时间尝到头发变白的痛苦。

有一天,内河航运公司的码头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在码头工人的一片起哄声中,他摘掉了阿里萨的帽子,对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个响吻。

“秃得妙极了!”他喊道。

这天晚上,他请别人把他长在两鬓和后脑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这样,他在四十八岁时便彻底接受了绝对秃头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头上长出毛茬的地方都涂满肥皂,将它们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样光滑。那时,他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帽子,因为秃头给他以裸体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有失体面的。当他对秃头完全不再理会之后,他倒也把秃头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听人们这么说过,可他总是把这当着秃头者们的纯粹幻想而加以蔑视。后来,他又适应了新的习惯,将右侧仅有的几根长发拢在头顶上,许久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是戴着让人看了难受的老头帽。即使在当地称为窄边帽的鞭靶帽时兴起来之后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萨失去牙齿却不是由于自然灾害,而是由于某个江湖牙科医生决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鲁莽行动。由于害怕脚踏牙钻,阿里萨尽管经常牙痛,也一直没有去着牙科大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亲听到他在隔壁房间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担心,她觉得那声音跟从前那些已经在她记忆中消失了的哼哼声完全相同。但是,当她让他张开嘴看看什么地方疼时,她发现他的牙床已经发炎,并且化了脓。

叔父莱昂十二让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医生,他是个打着绑腿和穿着马裤的高个黑种人,他带着一个工头用的内装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裢,活动在内河轮船上。他是个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镇的可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向阿里萨口腔内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萨连剩下的几颗好牙齿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后引起新的麻烦。跟秃顶相反,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忧虑,他只是担心没有麻醉拔牙会大量出血,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装假牙的建议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第一,在回忆少年时代的事情时,他记起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此人将两颔取下放到桌子上,让它们自己说话。第二,这可以使从小就折磨着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种痛苦的滋味跟爱情的痛苦没什么两样。他没有把拔掉牙齿看成同秃顶一样是对老年人形象的伤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胶的气味虽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矫形后的牙齿微微一笑,倒也给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顺从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红的牙钳给他带来的灾难,而且以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经受了拔牙恢复期的考验。

叔父莱昂十二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象是要给他自己做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他在沿马格达莱纳河的一次航行中培养起来的,同时也来自于他对歌剧的酷爱。

一个皓月当空之夜,船抵达加马拉港,他跟一个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在船长的指挥台栏杆那儿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动物唤醒。他差点儿赌赢。船沿着河流航行,在苍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觉到沼泽地里隆驾拍击翅膀声,鳄鱼甩动尾巴声,炸鱼跳到陆地上的怪声,但是当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时,他担心歌声的高亢会使他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气。结果,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沉没于水中。

为了给他装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费港滞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无缺。可是返航时,叔父莱昂十二试图给船长解释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丢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闷热的空气,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尽力拖长,想把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晒着太阳在那儿看着轮船通过的鳄鱼吓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随之沉入流水之中。

从此,他在家中各个地方,写字台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都放着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饭时,在衣兜里放一个盛咳嗽药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时他吃烤肉把牙闹坏了。

担心侄子也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莱昂十二请阿多奈医生一次给他做两副假牙:一副是价格便宜的,平时在办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备用的,点上一点儿真金,一笑金灿灿的,好不神气。在人们手持鲜花走向街头的一个星期天,在节日钟声的喧嚣中,阿里萨终于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人群中间,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这事发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阿里萨孤身一人住在家中,这样的环境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么多窗户,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c临窗的那条街道却并不引人瞩目,行人寥寥无几。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一了使费尔米纳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萨在他精力最旺盛的岁月,为了不玷污自家的声誉,宁愿失去许多良机,也拒绝同别的女人交往。

幸运的是,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每爬上一级,就意味着得到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权。对他来说,最有用的特权之一是,在门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节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办公室。当时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长的宝座。有一次,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谈情说爱,这时,门突然开了,叔父莱昂十二伸进头来,象是走错了办公室。他透过眼镜看着惊慌失措的侄儿。“他妈的,”叔叔不紧不慢地说,“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货!”在重新关门前,他目光茫然地说:

“那么,您,小姐,请继续吧。不用难过,我以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办公室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阿里萨再也无法工作下去。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他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形吊扇。锁匠们没有预先通知他就赶来了,他们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干了一阵,在门上安了一个锁,可以在里边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但不说要干什么。装饰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样,以便检查一下是否与墙的颜色相配。接下去一个星期,他们又从窗户里塞进一个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双人沙发,因为从门里进不去。工人们突然袭击前来干活,看来那些不恭不敬的行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谁要是提出抗议,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公司董事会的命令。”阿里萨不大明白,这些突然袭击,是出于叔父的好意,还在在干涉他越轨的恋爱,抑或是为了让他反省自己的恶行而采取的一种独特方式?他没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实际上叔父莱昂十二是鼓励他做个正派人,因为他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他侄儿的习惯与众不同,有点古怪。这使他很痛心,因为这是他想把侄儿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的一个障碍。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曾过了持续六十年的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总是守在家里,并以此为荣。他膝下有四儿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却出现罕见的波折。这种波折在他同时代的小说里是司空见惯的,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的提升,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女儿对内河航运事业毫无兴趣,她宁愿眼睁睁地从五十公尺高的窗户上望着林德森一艘艘轮船毁掉。莱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这等地步,因为有人相信这种传说,认为,阿里萨其貌不扬,心意不善,又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凑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当叔父遵照医嘱违心地引退之后,阿里萨开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约会。他乘着在城是刚刚出现的公共汽车——这种汽车起动时曲柄的后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个司机的胳臂整个打掉了——到庄园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老头子躺在用丝线绣着自己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后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个古老的奴隶庄园,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阿里萨跟他叔父的谈话内容向来都是有关内河航运的事宜。在那漫长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时,死神总是象一个看不见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莱昂十二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内河航运公司落到与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国内企业主手中。

“这从来就是一种互相保密、互相争夺的生意。”他说。

“如果航运公司被吃喝玩乐的公子少爷们掌握,他们转手就会把它送给德国人的。”

他的担心是与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政治信条相一致的,虽然他说得并不对路。

“我就要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了一切变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体位置的变化。但是,唯独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说,“在这个国家里,一次一次地制定新宪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个月发生一次新战争,可我们仍然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共济会会员,他们将一切祸福都归罪于联邦制的失败。对于这种见解,莱昂向来嗤之以鼻,说:

“‘千日之战’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

阿里萨从不过问政治,叔父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在他听起来跟听大海的浪涛声一样,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运事业的政策上他却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濒于破产边缘的内河航运事业的落后,只有用主动放弃蒸汽轮船的垄断特权的办法才能解决。这种垄断特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胡说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莱昂娜老太婆从无政府主义者小说里搬到你脑瓜里来的。”

叔父莱昂十二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阿里萨的观点是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布·埃尔伯尔斯的经验之谈。此人用他无止境的个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认为埃尔伯尔斯的失败并非由于他的特权,而是由于他同时作出了过多的许诺,签定了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协议,几乎家是把全国各地的责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设施、地面联运道和运输工具等,他都包了下来。

“另外,”他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激烈反对也是举足轻重的。”

大部分股东认为,那种争执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们认为,老头的固执是顺理成章的,这并非因为象人们平常随意说的那样,是由于老头上了年纪,不再象往昔那样深谋远虑,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就象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中取得的胜利品统统扔进垃圾堆一样。那次战役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英雄时代跟全世界的强大对手进行的。因此,当他紧紧地把权利抓在手中时,股东们谁都不敢试图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可是,没想到阿里萨经过多次思索之后,一天下午在庄园里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叔父莱昂十二却突然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留个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这件事。

在事业方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连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风不减当年,头发依然油光移亮,思维依然敏捷无比,但对那些可能对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计避而不见。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维也纳摇椅上,慢条斯理地摇晃着,每天遥望着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打发着日子。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女仆时刻为他备好煮热的黑咖啡和一杯盛着两副假牙的碳酸氢盐水。他平时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很少会见朋友,即使有人来访,他也只谈内河航行开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还有一个新的话题,就是希望阿里萨成亲。他几次向他表示了这个愿望,而且用的是同样的话。

“我要是年轻五十岁的话,”他对他说,“我就和我的相好莱昂娜结婚。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里萨一想到他多年惨淡经营的事业,由于这个意外的条件,有可能在最后毁于一旦,就不免胆战心惊起来。他宁愿辞职,宁愿放弃一切,宁愿去死,也不愿做负心人,把费尔米纳忘掉。好在叔父莱昂十二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周岁时,他便指定了侄儿为他的唯一继承人,最后退出了航运公司。

六个月以后,股东们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萨为航运公司董事会董事长兼总经理。在他就职那天,引退的老莱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讲话,他即席发表了一个象挽歌一样的简短演说。他说,依托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两个意外的事件开始和结束的。第一件事是,当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时,在图巴科镇曾将他抱在怀里。另一件事是,他扫除了命运给他设置的全部障碍,终于找到了一个与他企业相称的继承人。最后,他力图使这场戏富有真实性,结束说: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是,为那么多人的葬礼唱过歌,但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葬礼唱过歌。”

当然,仪式结束时,他唱了《托斯卡》选段《永别了,生活》。他最喜欢清唱。没有伴奏,声音依然显得浑圆有力。阿里萨非常感动,他表示感谢时几乎没有让人感觉到他的颤抖的声音。在过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经到达了生活的顶峰,他要一如既往,靠着费尔米纳这一坚强的精神文柱,肩负起自己的使命,不仅决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体魄。

话虽这么说,可那天晚上,当卡西亚妮为他举行家庭欢庆会时,他想着的却不仅仅是费尔米纳,而是所有的情人。她们中间,有的已长眠在公墓,只是通过阿里萨栽在她们坟墓上面的玫瑰怀念着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们的丈夫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别的女人。在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想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习惯一个人生活,没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单。所以,即使在他最艰难的年代,最倒霉的时刻,他都与多年的无数情人保持了某种哪怕是最疏远的关系,永远追逐着她们生活的足迹。

就这样,那在晚上他想起厂罗萨尔瓦,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气扬地夺走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样使他痛苦。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她穿着麦斯林薄纱衣服,戴着饰有飘带的帽子,在船舷上摇晃着盛孩子的笼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几次准备去找她,虽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一了解她姓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确信能在某个地方的兰花丛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于在最后一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便,或者由于不适时宜地改变初衷,在轮船即将启航的头几分钟,旅行又推迟了,原因都是与费尔米纳有点关联。

他想起纳萨雷特的道编。这是唯一亵渎彭塔纳斯大街上他母亲的家的女人,尽管不是他,而是特兰西托让她进去的。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清场老手,但她充满了温情,简直可以和费尔米纳相比,所以阿里萨对她比对所有其他女人都给予了更多的谅解。她那较之她的温情的力量更难驾驭的水性杨花的禀性,使他们两人注定都要成为不忠诚的人。由于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几乎在三十年中他们始终没有忘掉对方c他们双方不忠诚,但不背信弃义。另外,她还是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得知她已经去世并将由慈善机构掩埋的消息时,他主动出钱替她安葬,并单独出席了葬礼。

他想起了他爱过的寡妇。首先是普鲁登希败·皮特雷,她是他至今还活在世上的最早的情人,因为她两次守寡,人称“双料寡妇”。之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个普鲁登希姐,这是阿雷利亚诺的遗编。这个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来,使他不得不在她家多呆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苏尼加的遗嘱。她爱他爱得发狂,为了占有他,她差一点在他睡梦中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将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尔法洛。他们的爱情虽说是昙花一现,但很深沉。她是应邀前来音乐学校讲授半年弦乐课的。在月光溶溶的夜晚,她便来到阿里萨的家中,在平台上用大提琴演奏最优美的组曲,跟他在一起过夜。

从第一个月夜起,他们就象初恋那样相爱,但是安赫雷斯·阿尔法洛的爱情象柳絮一样。不久,她带着大提琴,以女性的温柔和轻狂,登上一艘不明国籍的远洋轮,一去不复返。在平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挥着白手绢告别的手势,那白手绢宛如地平线上的一只孤独、悲凄的鸽子,象赛诗会上诗句里描绘的那样。

阿里萨跟她学会了他无意中多次经历过的事情,这就是说,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而且是以同样痛苦的心情爱着她们所有的人,不背弃任何一个。当他孤单地置身于码头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时,他在内心怒不可遏地说:“心房比婊子旅店里的房间更多。”道别的痛苦使他热泪盈眶,但是轮船刚在天进消失,对费尔米纳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空间。

他想起了安德雷娜·瓦龙。上个星期他还从她家门前经过,但是她浴室窗户上透出的橘黄色灯光,提醒他不能过去,因为里面有人。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不知道。安德雷娜·瓦龙是个轻狂的女人,对这类事毫不在意。

在阿里萨的所有女人的名单中,她是唯一靠出卖肉体过日子的人,但她人身自由,没有老鸨管她。她在黄金时代宾客盈门,红极一时。人们给她送了个代号,称她为“大众的圣母”。她曾使省长和海军上将拜倒裙下,也曾目睹一些高级将领和文化名人伏在她肩上哭泣。在这些人中间,有的确实值得别人尊敬,有的则不尽然。有一件事倒是千真万确的,雷耶斯总统在对该城进行两次访问之间的匆匆半小时中,就指定给她一份终身养老金,以表彰她对财政部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其实,她未曾在财政部受雇过一天。虽然她的不名誉行为众所周知,但谁也不敢拿出真凭实据将它公诸于世,因为她那些地位显赫的情人们象保护自己生命一样保护着她。他们知道,丑闻一旦披露,损失更大的是他们,而不是她。阿里萨为她而改变了自己一向不付钱的原则,而她也为阿里萨破了例,原来她即使跟丈夫睡觉也绝不会免费的。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只象征性地收费,每次一个比索,但她不亲手接钱,他也不把钱交到她手上,而是把钱放在一个小猪形状的储蓄罐里,攒够了就到“代笔先生门洞”那儿去买一些海外运来的小玩意儿。

在如此众多的冒险经历和奇遇之中,唯一使他尝到点苦涩滋味的是那位生性怪异的萨拉·诺丽埃佳。此人最后在“耶稣”精神病院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那儿,她不停地朗诵极度淫秽的暮年诗,以致不得不把她隔离,以免她把别的疯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阿里萨把同这个女人的缘分视作一种幸运。然而,当他全部负起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重任后,他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寻花问柳了。而且,他也知道,费尔米纳是不可代替的。渐渐地他也就只限于去看那些已经结交的女人。尽可能和她们交往,能得到多少欢乐算多少欢乐。在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打算一直这样做下去。女人弄得疯上加疯。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当乌尔比诺死去时,他就只剩下一个情妇了。这位情妇刚满十四岁,她所具备的一切是直到那时为止其他任何女人所未曾有过的,这使阿里萨重新陷入狂热之中。

她叫阿美利加·维库尼亚,两年前由故乡帕德雷海港来到这儿。来时她带着家信,请阿里萨做她的校外监护人。他们确有亲缘关系。她来此是享受政府奖学金,接受高等师范教育。

她带着行李和一只小铁皮衣箱,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黄色的辫子从船上走了下来。从这时起,阿里萨就强烈地预感到,今后的星期日,他们都将在一起。她还是个孩子,尖尖的牙齿,小腿象小学生那样还没有长毛。他立刻意识到,她将很快成为怎样的女人。

于是,在这整整的一年中,他经常和她厮混在一起。星期六,带她去看马戏;星期天,带她去逛公园,吃冰糕;黄昏时让她象儿童一般玩得欢天喜地。他从此赢得了她的信任和爱戴。在她的不知不觉中,逐渐地,他用善良的老祖父般的手,狡诈地牵着她走进自己秘密的屠宰场。对她来说,天堂的大门为她打开了,那是她求之不得的。含苞的花蕾瞬时绽开,她在幸福的边缘漂游。这对她的求学是一种切实的鼓励,为了不失去周末离校的机会,她一直保持着班上等一名的位置。对他来说,这是老年港湾中最隐蔽的角落。在经历这么多年成熟的爱情之后,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调情虽说有点牵强,但也不无变态的情趣。

他们一致商定:她表现得跟自己实际身分一样,一个愿意在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的令人尊敬的男子的引导下开创生活的女孩;而他呢,认真地表现得象他在生活中最怕的人物:年迈新郎。虽然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孩不仅在年龄、制服、发辫和母鹿似的步态,甚至连高傲任性的脾气,都跟费尔米纳一楼一样,但他从未把她与费尔米纳等量齐观。还有,他那刻意追求的用另外的爱来代替费尔米纳的想法,也彻底从他的脑海中扫除了。他喜欢她的模样。就因为她的模样,他终于以老年人的一切痴心地狂热地爱着她。他加倍小心,使她不致受孕。在来往六。七次之后,对两个人来说,除了星期日下午在一起,就再也没有别的欢乐了。

他是唯一可以把她从寄宿学校接出来的人,他常常乘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哈得逊牌小轿车去找她。在阴天,他有时取下车篷带着她沿海岸兜风。他戴着令人不快的帽子,她用两只手拉着校服上的海员帽不让风吹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跟她说过,没有必要时,不要跟她的校外监护人在一起,不要吃任何他尝过的东西,也不要靠他呼气太近,因为老年病是会传染的。可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他们完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们是亲戚,这是尽人皆知的。再说,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这可以使他们避免任何猜疑。

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时丧钟敲响的时候,他们刚刚在一起。阿里萨不得不竭力压住内心的惊恐。在他年轻的时候,敲丧钟的仪式是包括在葬礼的价格之中的,只有一贫如洗的人得不到这种礼节。可是,在最近一次战争之后,处于两个世纪衔接阶段的保守党政府加强了它的殖民时期的习俗,讲排场的葬礼是如此昂贵,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这笔钱。

塔尔科勒·德·鲁纳大主教死的时候,全省的钟不停地整整敲了九天九夜,公众们是如此惊惧,结果他的继承人就从葬礼中将敲丧钟这一条取消,只有在死了显赫人物时才这样做。因而,当阿里萨在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听见教堂敲起丧钟时,他感到象是他那已逝的青年时期的一个幽灵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竟是这么多年他一直焦急等待的丧钟——从看到费尔米纳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听完大弥撒出来的那个星期天起。

“他妈的!”他在昏暗中咕哝道,“大教堂敲丧钟,该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死了。”

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终于醒来了。

“可能是为圣灵降临节敲钟吧。”她说。

阿里萨对敲钟的事儿不是内行,对教堂里的事务更是门外汉。自从跟一个教了他电报学的德国人一块在唱诗班拉小提琴以来,他再没去听过弥散。关于这个德国人的去向,他一直没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这事他知道,的确,市里死了人,要举行葬礼。一个加勒比难民使团那天上午到过他家,告诉他,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那天清早在他的照相室去世。阿里萨不是他的挚友,但是其他许多加勒比难民的好友,这一些人一直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公众活动,尤其是葬礼。但他敢断定,丧钟不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敲的,因为他是一个非教徒,顽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何况又是自杀的。

“不!”他说,“这样的丧钟只能是为省长以上的人物敲的。”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射进来,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嫩白的身躯上映成一道道虎皮的斑纹。她年轻轻的,想不到死亡的事。他们吃过午饭后,在叶式吊扇十面躺着迷迷糊糊地睡午觉。吊扇的嗡嗡声掩盖不住在晒得滚烫的锌板屋顶上行走的兀鹰噼啪作响的脚步声。阿里萨爱她象在他漫长的生命中所有邂逅相遇的女人一样。但对这个姑娘的爱却带有更多的焦虑,因为他相信,她在高等学校毕业时,他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这间房子象一个船舱,木板条墙壁跟轮船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涂过油漆。但是,下午四点钟时,它比船舱更加闷热烤火,热气透过金属屋顶反照进来,床上的吊扇也无济于事。那不是正式的寝室,而是专为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后面盖的一个陆地船舱,唯一的目的就是给年事已高的阿里萨提供一个理想的爱巢。平日,码头工人吵吵嚷嚷,河流港口的吊车吱吱嘎嘎作响,港内轮船的汽笛声震耳欲聋,那儿很难睡觉。然而,对这个女孩来说,在这里过星期天可真是象上天堂了。

圣灵降临节那天,他们俩本来想一起呆到晚祷前五分钟,因为那时她就得会寄宿学校了,但丧钟忽然使阿里萨想起他已答应前去参加的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于是他比惯常更快地穿好衣服。象往常一样,在自己穿衣服之前,他给女孩编独辫,然后把她抱上桌子,给她系她自己总是系不好的鞋带。他恭恭敬敬地帮她,她也允许他帮她,就象是一种义务。从最初几天接触起,他们便都忘记了他们年龄的差异,互相充满信赖,仿佛是一对夫妻。这对夫妻一生中互相隐瞒了那么多事情,以致现在已没有什么好互相诉说的了。

那天是个假日,办公室关着。门里边也黑洞洞的。沉寂的码头上只停着一艘船,锅炉还熄了火。天气闷热,预示着要下雨,这是今年的头几场雨。但是天空是清澈的,港口上洋溢着星期日的宁静,似乎置身在风和日丽的月份里。从这里到周围比在船舱的荫凉处更加使人感到闷热,丧钟的鸣响更令人悲怆,虽然至今尚不知为谁而鸣。阿里萨和女孩来到了满处堆放硝石的院子里,那里昔日曾经是西班牙人贩卖黑奴的港口,至今还留着磅秤及奴隶交易所用的锈蚀了的铁器。汽车在仓库的荫凉处等着他们,他们落坐之后,才把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的司机叫醒。汽车在密密的铁丝网圈着的仓库后调了个头,穿过了幽灵湾老市场的空地。空地上,几个几乎赤裸着身子的人在玩球。随后,汽车在一片飞扬的热尘中驶离了内河港口。阿里萨认为丧钟不可能是为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马尔而敲,但它又不停地鸣响使他产生了疑问。他把手搭在司机肩上,凑近他的耳朵,喊着问他是在为谁敲钟。

“那个医生,就是留山羊胡子的那家伙!”司机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里萨不用想就明白了司机说的是谁。但是,当司机跟他讲了医生是怎么死去的,他的幻想立刻消失了,因为那不象是真的,因为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死更象他的为人,而没有一种死比这样的死与他心目中的那个人更不相称了。尽管看来似乎荒唐,但死者确实是他:本城年纪最大、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他不仅是优秀的医生,而且由于许多其它功绩还是本城名人之一。他今年八十一岁,为了去捉鹦鹉从芒果树干上摔下来,跌断脊梁骨而身亡。

自从费尔米纳结婚时起,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听到这一消息。但是,这个时刻真的来到时,他却并没有感到喜悦和激动——那种千百次在不眠之夜所预见的胜利的喜悦和激动——而是内心被一种恐怖撕裂着:他异常清醒地想到,如果他自己死了,丧钟也会这样敲的。

汽车在石头街道上颠簸着前进,坐在阿里萨旁边的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呆了,她问他出了什么事。阿里萨用冰凉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唉,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为了跟你讲这些事情,我真愿意再活五十岁。”

他忘记了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葬礼。车子停在寄宿学校大门口,他匆忙将女孩收下,答应下礼拜六再来接她,然后便命令司机开往乌尔比诺医生家中去。他看到临近的街道上停着许许多多的汽车和出租车,房子对面站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拉西德斯·奥利贝利亚医生的客人们在欢庆会进行到高潮时得到这一不幸消息,如今纷纷赶到。整个家中都挤满了人,要动一动实在不容易。但是阿里萨终于打开一条通道,来到了一层楼的寝室。他路起脚尖,从堵在门口的人头上望过去。看见乌尔比诺躺在床上,脸上的神情就象他第一次听人讲起就迫不及待地希望看到他时那样,他象是在死亡的羞辱之中挣扎过来的。木匠刚刚量过棺材的尺寸。费尔米纳坐在他旁边,穿着为参加午宴而穿的老新娘的服装,神情茫然,默无一言。

阿里萨从完全献身于这一无畏的爱情事业的青年时代起,就连那一时刻的最微小的细节都预计到了。为了她,他有了名,得了利,并不过多地去注意是用什么方式得的。

为了她,他细心周密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及外貌,这在同时代的其他男子汉看来真是太没有男子气I。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象他一刻也不气馁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乌尔比诺医生的死,终于使事情变得对他有利,使他得到了足够的勇气,在费尔米纳嫣居的第一天晚上就向她重申他忠贞不渝永远爱她的誓言。

他明白,那是一个轻率的行动,缺乏起码的方式与时间观念。他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定要马上行动。他曾设想过,甚至多次设想过。用一种不那么莽撞的方式做这件事,但命运之神却不容他有另外的选择。他从那个筹办丧事的家中走出来时,心情是痛苦的,因为他使她处于跟自己同样激动的状态。但是没有力量能阻止他这样做,他觉得那个残酷之夜,早就记录在两个人的命运之中了。

在此后的两个星期中,他没有睡过一个整夜的觉。他反复地绝望地问自己,失去了丈夫,费尔米纳此刻会在哪儿,她在想什么,丈夫把可怕的负担放在她的肩上,她将怎样打发今后的日子。

他患了一次严重的便秘,肚皮胀得鼓似的,他不得不使用缓解剂,当然,这不会比灌肠利舒服。老病和新病比起来,阿里萨更能忍受老病,因为从年轻时代起他就了解它们,可现在老病一齐向他袭来了。星期三那天,在一周没上班之后,他重新在办公室露面。卡西亚妮看到他如此苍白和邋遢,不禁吃了一惊。但是他劝她不必担心,说那是因为他又象往常那样失眠了。为了不吐露真情,他不得不又一次咬紧牙关,他心中淤积着多年的痛楚。

大雨没有给他提供一丝阳光的空隙让他思考。在恍惚中又过了一个星期,思绪茫然,集中不到任何事上面,吃饭不香,睡得更糟,一心希望寻觅能向他指明得救之路的标记。但是,从星期五开始,他无缘无故地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征兆,表明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他一生所作的努力都是无用的,无须再继续下去,事情已经到头了。然而,星期一,他回到彭塔纳斯大街家中,看到有封信漂在门厅前的水洼里。他立即认出了湿信封上那刚劲有力的字体,生活中如此多的变化也未能改变那种笔迹。他甚至以为嗅到了夜间凋谢的桅子花的香味,因为心灵从最初的一刻起就告诉他了一切,那就是半个世纪来他一直不安地在期待着的信。

第六章(一)

费尔米纳不能想象,她那封在气得发昏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信,居然被阿里萨认做一封情书。她在那封信里发泄了全部的激怒,情绪激烈,语带讥讽,令人难以忍受,何况还是不公正的。然而,在她看来,跟她受的伤害和侮辱相比,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这是她两个星期忍辱负重的最后一个行动,以便使自己安宁下来,适应新的环境。她想再次成为原来的费尔米纳,收回半个世纪奴仆般的生活中自己不得不让出的一切。这种奴仆般的生活无疑使她幸福,但是丈夫一死,连一点印迹都没给她留下。她象是在别人家里游荡的幽灵,那房子瞬间变得宽大而凄凉,她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到处徘徊,不断痛苦地自问,谁是真正的亡魂:是死了的丈夫还是她这个未亡人。

丈夫把她一个人孤单地留在昏暗的茫茫大海里,她无法抑制内心里对他的怨恨。他的一切都使她伤心落泪:枕头下的睡衣,象病人穿的平底拖鞋,对他站在镜子前脱衣服的形象——常常在她准备上床时——的回忆,以及他的皮肤的气味——这味道在他死后很长时间还顽固地留在她身上。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边做边停,拍拍额头,因为突然想起了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时刻都有许多只有他才能回答的问题钻进她的脑子里。有一次他告诉了她一件她困惑不解的事:截了胶的人,能感觉到他们失去的腿上的疼痛和痉挛。如今她也有这类感觉了,她已失去了丈夫,但她感到他仍在身边。

编剧的第一个早晨,她在床上还没睁眼就翻了个身,想找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再睡,正是这时,她才觉得他死了。只有此时她才意识到他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夜。在餐桌上,她倒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感到孤单,而是由于她莫名其妙地相信,她在和一个已不存在的人一块用餐。她等女儿奥费利亚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们从新奥尔良回家后再重新坐在桌子前吃饭,但不是通常的那张桌子,而是一张她让人临时摆在廊里的较小的桌子。她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地做顿饭。饥饿时,随便走进厨房,把勺子伸进锅里,随便吃一点什么,也不使用盘子,而是一边吃,一边站在小炉子跟前和女仆们说话。她们是她唯一喜欢和更合得来的人。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已故丈夫的形象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不管她在哪儿,也不管她做什么事情,都会使她回忆起他来。虽然在她看来,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也想尽量不沉溺于痛苦之中。她下了狠心将一切触发她回忆起已故丈夫的东西,都从家中清除干净,在失去丈夫的情况下,这是她想出的唯一能使自己依旧在这家里住下去的方法。

这是一次彻底的大清除。儿子同意将书房的书籍全部拿走,好让她把书房改为缝纫室——她从结婚以后一直没有这样的房间。女儿则同意拿走一些家具和许多她认为很适于在新奥尔良古董行拍卖的东西,这一切使费尔米纳感到宽慰。但她后来知道旅行结婚时所买的东西已成为古董商的文物,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她不顾佣人们沉默的惊讶,也不管左邻右舍或在那几天中来陪她的朋友们的困惑不解,让人在房后的空地上点起一堆火,把能使她回忆起丈夫的东西一古脑儿烧掉:其中有从上一个世纪以来本城最昂贵最考究的衣服,最精致的皮鞋,比像片更酷肖他本人的帽子,死前最后一次从上面起身的摇椅,以及无数与他的生活紧紧相连并已成为他本人组成部分的物件。她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件事,这不仅仅为了卫生,并且也坚信丈夫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同意她这么做,因为他曾好几次向她表示,死后愿意火化,而不愿被装进针得严密合缝的黑洞洞的雪松木棺材。当然,他所信的宗教不允许这么做。他曾大着胆子试探过大主教的意思,探索一下可能性,但是大主教给了他一个断然否定的答案:这是彻头彻尾的幻想,教会不允许在公墓中设置焚尸炉,哪怕专供异教徒使用也不行。除了乌尔比诺医生想得出来建造这样的焚尸炉外,别人谁也想不到。费尔米纳没有忘记丈夫的那种恐惧,即使在最初几个钟头的懵懵懂懂中,她也没有忘记吩咐木匠在棺材上留一道缝透亮,以此作为对丈夫的安慰。

无论如何,那都只是些徒劳无益的行动。费尔米纳很快就发现,对亡夫的记忆是如此牢固,没有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有所削弱。更糟糕的是,衣服焚毁后,她不但仍旧十分怀念她所爱的丈夫的许多东西,尤为烦心的是她仿佛时刻都听到丈夫起身时发出的那种响声。这些回忆使她摆脱了忧伤。她超脱一切,下决心在回忆已故丈夫中继续生活下去,就当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仍然不是味儿,但是会逐渐好起来的。

果然,过了三周,她开始看见最初的几道光线了。可是,随着光线的增加和越来越明亮,她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一个邪恶的幽灵,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个幽灵,已经不是那个当年在“福音”公园偷偷窥视她的令人怜悯的幽灵——使她在步入老年后还经常温情地回忆着的幽灵,而是那个穿着折磨人的长礼服,把帽子压在胸前的令人深恶痛绝的幽灵,他的愚蠢的冒失行为弄得她为此惶惶不安,以致她实在无法不想他。自从她十八岁拒婚以后,她始终相信,播在他身上的仇恨的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当那幽灵在附近的时候,她感到仇恨随之在空中飘荡。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心慌意乱,六神无主。那天晚上,她丈夫的遗体旁的鲜花还散发着幽香,她认为他那粗鄙的言行只不过是第一步,天晓得这后面隐藏着多少阴险的复仇企图。

他顽固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越想越恨自己。葬礼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她想起他时,使劲皱了皱眉头,做了个坚定的动作,终于把他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可是,赶走的愤怒旋即恢复,她很快就明白了,越想忘掉他,就越会记得他。于是,她终于为旧情所战胜,鼓起勇气,开始回忆那个未能实现的爱情的梦幻般的时光。她尽力回想当时的小公园、折断的扁桃树和他坐在上面向她求爱的长靠背椅是什么样子,似乎这一切都失去了本来面貌。一切都变了,树被砍走,黄叶铺成的地毯也已不见。在被新首的英雄塑像处,人们重新树起了另一个人的塑像,他身着华丽制服,无名无姓,没有日期,也没有对塑像的说明。塑像下有一个很有气派的墩座,里边安装着本地段的电力控制装置。——多年以前她家的房子就已经被卖掉,在省政府手里毁坏得七零八落。

想象出当时阿里萨的样子,对她并非易事,但要认出雨中那个无依无靠、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跟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陈腐的虚弱多病的老头儿是一个人就更不容易。这个人完全不顾她的处境,对她的痛苦没有起码的尊重,而是用一种烈火般的侮辱来煎熬她的灵魂,这就逼得她说不出话,透不过气来。

她在弗洛雷斯·德马利亚庄园呆了一段时间,忘却了林奇小姐给她带来的倒霉时刻后回家不久,伊尔德布兰达表姐来看她了。表姐眼下又老又胖,但显得幸福快活,由大儿子陪着。这儿子跟他父亲一样,曾当过陆军上校,可是由于他屠杀大沼泽地圣·胡安香蕉园工人的不体面举动,受到父亲的斥责。表姐妹两人相见过多次,每次时光都在回想他们相识的日子中慢慢过去。在最后一次来访时,伊尔德布兰达比任何时候都更怀念昔日,流年似水,自己也已上了年纪,不禁百感交集。

为了回忆往事,她带了一张她们装扮古代资夫人的照片,那是比利时摄影师在年轻的乌尔比诺看中任性的费尔米纳的那个下午给她们拍摄的。费尔米纳自己的那张已经丢失,伊尔德布兰达这张也已消褪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透过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尚能辨认出她们当年年轻、漂亮的风姿,可惜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再来了。

要想使伊尔德布兰达不谈起阿里萨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直将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回想起自从她拍出第一封电报后,再也无法从心中把他那个注定被恋人遗忘的忧伤而瘦小的形象忘掉。费尔米纳曾和他见过许多次面,但没跟他说过话,她不能想象他就是自己第一次爱过的那一个人。关于他的消息统统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就家本城所有那些多少有点名气的人物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她耳朵里一样。人们说他从未结婚,因为他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可这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原因是对传言她向来不理会,还因为许多男子的这类事常常被传得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相反,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里萨仍坚持穿他那古怪的服装,用他的奇特的洗涤剂。此外,在他以如此引人注目和体面的方式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之后,仍旧使人感到神秘和费解。她不能相信他就是原来的那位阿里萨。当伊尔德布兰达叹息“可怜的人儿,他受了多少苦哟”时,总是感到惊讶。因为好久以来她看到他时,已经没有痛楚的感情,他的影子已从她心中消失了。

然而,她从弗洛雷斯·德马利亚镇回来后有一天晚上看电影碰到了他,她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情。他跟一个黑种女人在一起,她毫不在意。可她惊讶的是,他居然保养有方,举止潇洒。她没想到,由于林奇小姐突然闯进了她的私生活,发生变化的居然是自己,而不是他。从此时起,二十多年中,她用更同情的眼光继续观察着他。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去那儿可以理解,而且甚至认为那表明他对她的怨恨已经烟消云散:那是一个原谅与忘却往事的行动。所以,当他戏剧性地向她重申在她看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爱情时,她大为惊奇。她认为到了她和阿里萨这种年纪,除了凑合着活下去之外,已不能有其它渴望了。

在象征性地为丈夫举行了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巨大愤怒不但丝毫没有消除,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甚至当她感到无力控制的时候,这怒气还朝各个方向扩散开来。更在甚者,她努力减弱对亡夫的回忆,但腾出的记忆空间却逐步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被隐藏着对阿里萨的记忆的虞美人草坪所占据。就这样,她总是被迫地想着他,越想他就越气,越气就越想他,她觉得实在无法忍受,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坐到了亡夫的写字台前,给阿里萨激动地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信,她在信中把他大骂了一通,并且无情地向他挑战,有意识地做了这件她漫长的一生中最不名誉的事情之后,她才感到了宽慰。

对阿里萨来说,那三个星期也是极度痛苦的。在向费尔米纳重申爱情的那天晚上,他沿着当天下午被洪水冲坏的街道,漫无目标地游荡,不时惊恐地自问,他刚刚把那只抵挡了他半个多世纪的围困的老虎杀死,现在该拿这张老虎皮怎么办?由于洪水的凶猛冲击,城市处于紧张状态。在一些房子里,半裸着身子的男男女女想从洪水中随便携出点什么东西来。阿里萨觉得大众的那场灾难与自己息息相关。但是,空气是平静的,加勒比天空的星星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突然,在无比的沉寂中,阿里萨听出了许多年以前他和卡西亚妮在同一时间、同一街角听到的那个男声唱:

“我从桥头回来,满脸沾满泪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歌那天晚上与死亡有点关系,但只是对阿里萨来说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象当年那样如此思念特兰西托,他想起了她的聪明的话语和用纸花打扮起来的愚弄人的美女的发式。每当他处于灾难的边缘时,他都需要一个女人的庇护,这对他是无法避免的。因而,他去了师范学校,去寻求可以得到的女人。

他看见在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寝室的一长溜窗户上有灯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象老祖父一样疯狂地在凌晨两点钟,把那个睡得正香的象他孙女服的女孩从散发着她的鼻息的摇篮里带走。

在城市的另一端,卡西亚妮独身一人,自由自在,不管在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在任何时候,她都愿意给予他所需要的同情。在她失眠的折磨中去敲她的门,这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是他懂得,她太聪明,他们又爱得太深,只要他在她怀中哭泣,就只好向她道出悲伤的真实原因。在荒凉的城市中,他象夜游神似的走着,考虑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去找“双料寡妇”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比找任何别的女人更合适。她比他小十岁。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相识。他们一度没有来往,只是因为她不愿让他看见她现时那副样子:半失眠,老态龙钟。

一想到她,阿里萨立刻往回走到彭塔纳斯大街,在一个卖东西的拎包里装了两瓶欧波尔图葡萄酒、一瓶泡菜,然后再去看她,实际上他连她是不是在原来的家里,是不是一个人独处,或者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还没有忘记他们的暗号,听到他用指甲抓门她就明白是他来了。开始用这个暗号时他们自以为还年轻,但实际并非如此。她问都没问就给他开门。街上漆黑,他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蝙蝠式雨伞挂在臂上,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眼神不好,光线又阴暗,自然看不清楚他是谁。但是,她借着金属眼镜架闪出的灯笼般的光亮,立刻认出了他。看上去他象个双手还沾满鲜血的杀人凶手。

“请收留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孤儿吧!”他说。

为了找个话题,这是他说的唯一的话。他很吃惊,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老了这么多,同时他意识到,她也会同样这么看他。但是,他随即又想,过上一会儿,当两个人都从久别重逢的最初惊愕中恢复过来以后,又会慢慢发觉对方身上少了些生活的伤痕,重新觉得都还是象四十年前刚认识时那般年轻。这么一想,他也就得到了安慰。

“你好象参加了葬礼。”她说。

确实如此。她也象全市的人那样,从十一点钟起就呆在窗前,观看着自德鲁纳大主教死后所见到的最大、最豪华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那震撼大地的炮声,乱哄哄的军乐声,以及盖过从头一天起就敲个不停的所有大教堂混杂在一起的钟声的葬歌声,将她从午睡中吵醒。她从阳台上看见了穿着仪仗队制服并骑着马的军人,宗教社团,学校队伍,当局人士乘坐的长长的拉下窗慢的黑色旅游车,戴着帽檐插着羽毛的头盔、披着金马披的马拖着的马车,用一等历史性的炮架拖着的盖着旗帜的黄色棺材和排列在最后的一溜老式敞篷马车,它们载着花圈,显得十分活跃。午后不久,这支送葬队伍刚从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的阳台前过去,大雨便倾盆而下,人们惊逃四散。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死法了!”她说。

“死可没有荒唐的含义。”他说,然后又伤感地补充道,“在我们这种年纪更是如此。”

他们坐在平台上面对广阔的大海,看着月亮,月亮四周的光环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看着远处航船上五颜六色的灯火闪烁不止。他们一边享受着暴风雨后吹来的暖和而带香气的轻风,一边喝着欧波尔图葡萄酒,吃着泡菜和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从一个大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片。她无儿无女,三十五岁守寡,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类似的夜晚。阿里萨见到她的时候,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愿意陪她的男人的时候,哪怕是按小时把男人租来。但他们两人建立起了一种看上去比实际更严肃、更持久的关系。

虽然她从来没有暗示过,但是如果他愿意的话,她早就会和他举行第二次婚礼了,哪怕是等于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知道要顺从他的吝啬,适应他未老先衰的萎颓,他的古怪的秉性,他的想得到一切而一毛不拔的欲望,是不容易的。可是,话也说回来,没有比他更乐意让女人陪伴的男子了,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如此需要爱。可是,世界上也没有比他更油滑的男人了。因此,她对他的爱每次都适可而止,以不干预他自由地去爱费尔米纳的决心为界线。尽管如此,他们的关系,即使在他收拾了一切,使普鲁维登西亚·皮特雷重新与一个来此做三个月生意和旅行的商业代理人结婚后,仍旧保持了许多年。她跟这个商人生有一女四子,可据她发誓说,其中一个是阿里萨的。

他们只顾交谈,不管时间,因为两人年轻时就习惯了共同分担他们的失眠。如今上了年纪,失眠对他们就更无所谓。虽然阿里萨几乎从不超过两杯,可今夜他已喝过三杯还没有缓过气来。他大汗淋漓,“双料寡妇”劝他脱掉外衣、坎肩和长裤,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全部脱去,怕什么,归根结底,他们赤身裸体比穿着衣服更能相互了解。他说,要是她脱他也脱,可她不愿意。许久以前,她照过一次大衣柜镜子,突然明白,她已没有勇气让他或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裸体了。

阿里萨很兴奋,喝了四杯欧波尔图葡萄酒还没平静下来。他继续谈着过去,谈着对过去的美好回忆,许多年以来这是他唯一的话题,他渴望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条途径,来发泄自己郁积在心头的烦闷,使自己轻松下来。这是他们需要的,他要把一切都讲出来。当他看到天边最初的几道亮光时,便试图以平静的方式跟“双料寡妇”亲近。他似乎偶然地问她:“你现在成了寡妇,又上了年纪,如果有人提出跟你结婚,你将怎么办?”她笑得脸上起了皱纹,反过来问他道:

“你指的是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阿里萨总是忘记,他最不应该不知道女人们对问题的隐秘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普鲁维登西亚波特雷尤甚。他被她一针见血的叫人胆寒的话弄得慌了手脚,赶快否认道:“我说的是你。”她又笑了:“骗你的婊子娘去吧!愿她在地下安息。”她逼他把一吐为快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多年久别之后,仅仅为了喝欧波尔图葡萄酒和吃泡菜加面包而在凌晨三点钟叫醒她的。她说:“这事只有一个人极端痛苦时才做得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次你可错了。”他说,“今晚我来的目的更确切地说是为了唱歌。”

“那我们就唱吧!”她说。

于是,他开始以动听的声音唱起当时的流行歌曲:“拉蒙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这一夜就到此结束了。这女人向他表明了她是多么神机妙算,他没敢跟她玩那种禁止的游戏。他走了出去,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那里开着六月里最后一株变种大丽花,显得十分稀奇。新修的街道还笼罩在夜幕里,去赶五点早弥撒的寡妇们一个接一个地赶过去。那时,为了避开相遇,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条人行道上去,以免她们看到他止不住的眼泪。这些眼泪不是象他认为的那样,自半夜一直忍着的眼泪,而是从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起就强咽着的眼泪。

他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看到对面有个耀眼的大窗户。阿美利卡·维库尼亚和女佣们在花园里玩球的声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原来他是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的卧室原封未动地保存着,他常常在那儿睡觉,在孤独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的时候,这样可以减少一点寂寞,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床对面是堂·桑乔客店的那面大镜子,只要一看见它,也就等于看见了映在里面的费尔米纳。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为只有这一天,司机才从寄宿学校把阿美利加·维库尼亚接回家的。他明白了,他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睡不着,费尔米纳在满面怒容地注视着他。他一面洗澡,一面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洒了香水,粘好尖尖的白胡子。一走出卧室,他就从二层楼的走廊上看到了那个穿制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跳起来接球,那迷人的神态有多少个星期六曾使他激动得发抖,可这天早上却没使他在感情上有丝毫波动,他让她跟他一块走。他带她到了美洲冷饮店,那儿挤满了带着孩子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们。阿美利卡·维库尼亚要了一个几层不同颜色的冰激凌,放在一只大玻璃杯中。这是她最喜欢的冰激凌,也是店里最畅销的,因为它能散发一种神奇的烟雾。阿里萨一边喝黑咖啡,一边看着她。她在用一把很长的小勺吃冰激凌,吃得很干净,连底都没有剩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对她说:

“我要结婚了。”

她捏着勺子,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马上镇静下来,笑了笑。

“骗人,”她说,“老头子不会结婚的。”

那个下午,他们在公园一块看了木偶戏,在防波堤的炸鱼摊上吃了午饭,看了刚到本城的一个马戏团的笼子里的猛兽。在城门那儿买了带到学校去的各种各样的甜食。在城里他们乘敞篷汽车转了几圈,这是为了让她逐渐习惯这样的概念:他现在是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她的情夫。尔后,在一阵不停的倾盆大雨中,在敲晚祷钟时他把她准时送到了寄宿学校。星期天,他没有露面,但给她派了汽车,以便她和女友一起出游。从前一个星期开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人年龄的差距。那天晚上他决心给费尔米纳写封请求谅解的信,哪怕口气硬一些也可以。实际上这封信他第二天才写。星期一,正好在他受了三周的煎熬之后,他被大雨浇得象个落汤鸡似的走进家门,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来信。

那是晚上八点。两个女佣都已躺下,她们点着走廊里唯一的一盏“长明灯”,以便让阿里萨照着亮走进寝室。他知道,他的简单乏味的晚餐已经摆在饭厅的桌子上。但是,多少天以来,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常常胡乱吃点东西作罢。由于看到信,仅有的一点饿意也因为心情激动而消失了。他的手哆嗦着,费了好大劲才点看了寝室的灯。他把泡湿了的信放在床上,点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然后,象惯常那样,竭力装得没事似的,使自己平静下来,脱下湿透了的外套,挂到符背上,又脱下坎肩叠好放在外套上。接着,他解下黑丝带和当今已不流行的赛瑞格衣领,把衬衣。扣也解到齐腰处,松开了腰带,使呼吸畅通。最后,。地摘下帽子放到窗户旁去吹干。他突然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不起把信放在何处了。他紧张万分,找到时反而吃了一惊,因为他已不记得将信放到床上去了。打开信以前,他先用手绢把信封擦干,注意不让他的名字被黑水湮开。在拆信的同时,他意识到,已经有第三者知情了,因为乌尔比诺的遗憾在丈夫刚刚死了三个星期就匆忙地写信给她的社交范围以外的人,没有通过邮寄,也没有让别人亲自交到收信人手上,而是神秘地象写匿名便条一样从门缝里塞进去。不管送信的人是谁,对这样的事儿都会注意的。信封上的浆糊已被水浸湿,不用拆就开了,但里面还是干的,密密麻麻地写了三页,没有抬头,签名是她婚后所用名字的头几个字母。

他倚在床上,飞速地把信看了一遍,使他惊奇的与其说是信的内容,毋宁说是信的语气,还没看到第二页,他已知道那正是他等着的挨骂的信。他将信展开,放在床头柜的台灯下,然后脱下湿迹难的鞋子和袜子,关上大灯,最后带上岩羚羊皮护须罩,未解农就躺下来,枕在用来当靠背的两个大枕头上,他继续读着信。他把信重新看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接着他又看了四遍,直至看得麻木不仁,不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为止。最后他将信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仰面躺下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四个小时以内,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曾照过的镜子,大气不出,象死人一样。午夜十二点整,他到厨房去煮了一壶浓得跟石油原油似的咖啡,拿到寝室,将假牙放进硼酸水里,这硼酸水时刻都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象一块大理石一般躺下来,隔一会儿变换一下姿势,喝一口咖啡,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女佣送来满满一壶咖啡为止。

这时候,阿里萨已心中有数,知道该怎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事实上,他读了那些谴责他的话并不感到难过,也无意去把那些不公道的非难辨个水落石出。他了解费尔米纳的性格和问题的关键,要避免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他唯一感兴趣的是这封信本身给了他机会,并且承认他有权作答复。说得更明确些,是她要他答复。这样,生活现在就处于他想把她带去的地方,其余的一切就取决于他了,而他确信,他那半个多世纪的地狱生活还会给他以极其严重的考验,他准备带着更大的热情、更大的痛苦。更深沉的爱情去面对这些考验,因为这将是最后的考验。

接到费尔米纳的回信后五天,他来到办公室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周围出现了一种不常见的现象,没有打字机的响声,而寂静比噼噼啪啪雨点般的打字声更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那是暂时的停顿,当那爆豆般的声音重新开始响起来时,阿里萨不由自主地推开卡西亚妮的办公室的门。他看见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机前,那打字机象个活人似的听从她指尖的使唤,她发觉有人在窥视她,以她那奇特而可怕的微笑向门口瞥了一眼,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把那段文字打完。

“请告诉我一件事,我亲爱的母狮,”阿里萨问,“要是你收到一封极不礼貌的情书,你将作何感想?”

她平日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天哪!”她惊呼道,“你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难以作出回答。其实,在这之前,阿里萨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于是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冒险到底。在职员善意的嘲笑中,他将办公室的一架打字机搬到了家里。“老鹦鹉学不会说话。”职员说。卡西亚妮对任何新鲜事儿都爱凑热闹,自告奋勇教他打字。

但是,从洛塔里奥·特玛古特想按乐谱教他拉小提琴时起,他就反对全面系统的学习方法。当时治塔里奥曾吓唬他说,至少要学一年。能进职业乐队演奏至少得五年。要出人头地,每天起码练六小时。然而,他让母亲给他买了一把盲人小提琴,依照洛塔里奥给他指出的五项基本规则,练了不到一年,竟然敢在教堂合唱队表演,也能在穷人公墓那里给费尔米纳演奏小夜曲,让清风传授给她。如果在二十岁能学会拉小提琴,那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他不懂为什么到了七十六岁就不能学会只用一个指头即可操纵打字机呢!

他想得果然有理。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时间学会一面想一面打字,又用三天的时间在撕坏了半令纸后打出了第一封准确无误的信。在信的开头他放了庄严的称呼:夫人,而自己的签名则用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象在年轻时洒了香水的信一样。他将信邮寄出去,信封上有哀悼的花饰,这是给新寡的女人写信必须遵守的规矩。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

这封信写了六页,它和过去的任何一封信都不一样,无论是语调、文风还是修辞,都和初恋时的情书边然不同。他的论述是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有分寸。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写得最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如果在数年之后,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几乎被认为是一种侮辱,然而在当时,打字机还是办公室里一种没有自己伦理道德的“动物”,在家庭里广泛使用它尚未载入都市的史册。用打字机书写更象是一种大胆的改革行动,费尔米纳大概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在她收到阿里萨四十多封信后给他写的第二封信中,一开头就首先请求他原谅他的字体难以辨认,因为她没有比钢笔更先进的书写工具。

阿里萨在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她寄给他的那封问罪的信,而是从一开始就想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开导她,对过去的恋情丝毫不涉及。总之,过去的事只字不提,一切从头开始。更确切地说,那是根据自己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观点和经验以及关于人生的广泛思索得出的结论。他曾经想把这些内容写出来作为精书大全》一书的补充。只是此时,他把这种思考遮掩在一种长者的风度之后,有如老人的回忆录,以便不叫人明显地看出那份爱情文献的实质。他先按旧模式起草了许多底稿,为了不费时费力加以修改,他把它们干脆付诸一炬。他知道,任何常规的疏忽,些微的怀念之情,都可能搅起她心中对往事的痛苦回忆。虽然他预料她在鼓起勇气撕开第一封信之前会把一百封信退给他,可他还是希望退信的事情一次也不要发生。因此,他象筹划一次决战那样,反复斟酌信中的每一个措辞。一切都需与从前的信不同,以便在一个经历了大半生的女人身上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希望和新的兴趣。这封信应该是一种丧失理智的幻想,能给予她渴望得到的勇气,把一个阶级的偏见扔进垃圾堆里。这个阶级不是她出身的阶级,但最后变得比任何其他阶级更象她出身的阶级。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美好的事情,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而且爱情本身就应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