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滇越路的短程車宜於在心境閒暇時坐,也宜於在心境疲憊時坐。這個話並不是說那厚木板的紅車廂及黑色堅硬的鋼架在行走起來的時候所發出有節奏的音響能令人想起許多熟悉的曲調很可消磨時光,一任嘴角上掛了別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簡單重疊的轔轔聲使人安息,又容易隨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門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擔挑在腳踏板外的,用繩索繫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妝束不同的邊區民族男女,和他們多少種不同的竹煙管皆是賞心悅目。如果是個有心人,他更可聽出多少不同的言語來。他若是閒暇,他有足夠的事可注意。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們送菜蔬進城來,送水果,雞蛋,豆腐來,也送鮮花來。

下午呢,談著一日城裏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價,交換著警察的干擾與流氓,土棍敲詐收錢的經驗。他們是帶著笑說的,因為他們多半那麼樸實馴良,何況這些都是日日年年經常見慣的事,而現在正當一日辛勞完了,回家的時候。他們又歡樂地彼此把當天在昆明所買的東西給大家看,也許是一點香燭紙馬,也許是幾包糖製的點心,灑其馬之類,偶而也有人買了點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驚動所有鄰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這個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麼重大的一件事!於是在那些讚歎和羡慕的眼光下,這老實的鄉下人就難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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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更有熱心人,接過這塊布來,仔細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漿過了的新布就簌簌地發聲,鑽進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誇獎這交易做得老到,價錢買得巧時,那買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來,說:「樣事都漲了。哪個不是沒得辦法,沒得衣裳穿了才去買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會談起生活的艱辛又更起勁地吸起旱煙,水煙,捲煙來。一個疲憊的旅客就會在沉默中受了這些辛勞的好鄉里人的感動,覺得人生之中沒有勞碌,也就沒有享樂,沒有疲倦也就沒有休息。看了看這些忙了一天的販客、農夫,也就覺得沒有什麼生活是過不下去的。他會忽然自足,而隨著變得快樂和有精神了。疲憊的心境很難為快樂和興奮的遭遇所驅逐掉,倒是從恬靜,安詳,知足,而尋常的氣氛裏能得到休息。

這種愜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車中多,像呈貢車,可保村車,宜良車。再遠如阿迷車,就少了。第一因為長程車的行車時間不合適,它是快車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麼遠的車程,上昆明來賣一點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車是他們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進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車,菜販們頭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車上來過夜了,晚上回去的車上也可隨處掛空籃子不必顧忌雞糞或是草繩會污了哪位衣飾華麗旅客的新裝。

學生們則愛和他們混在一起,買一包花生大家剝了吃,交換些誰也覺得新鮮的談話。看了道旁村莊裏大樹蔭下的土坯房舍,更會想到那裏去做客。藺燕梅她們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車。宜良車,就是鄉里人愛叫做明良車的。這車經常掛得長得很,它要負擔城裏同明良煤礦的運輸,走起來也特別慢,上個小山也怪費氣力的。

短程車上村民們另外二種好伴侶便是閒散不整的兵了,他們也都是農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著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聽得見大聲的笑,他們又是一肚子多麼狂妄的談論呵!

兵丁之外,就是傳教士了。他們的衣服最整齊,臉上也最多笑。雲南是法國天主教的傳教範圍,天主教士們的衣飾,黑是黑,白是白的,夾雜在灰藍色土布的乘客當中便如晴空上銀灰色雲中的老鴉,又如藍天裏的白鷺那麼明顯。

這天車上就有一位女教士。她容貌很端麗,舉止更安詳。微微暈起一點點光輝的純黑色道袍罩了她修長適度的身體,胸前一片潔白有光的硬領反映著健康紅潤又雅靜的面容。她還是很年青呢;明亮,又漆黑的眸子在那黑帔白裏的修士帽子下和善地笑著。帽子披下來的一部份時時拂了身旁一位中年太太的頭髮,她們正在談著話。那位太太跟前有一對小孩,大概都在五歲上下。女孩子似乎大些,正和一個賣菜婦人玩,跟她學著剝青豆米,那是賣剩了的,正好剝了晚上自家吃。男孩跪在凳子上,向窗口外面等著看巫家壩起落的飛機,田裏的水牛。

「所以我說事情有時候太巧,又有時候太不巧。」這位女修士做了個結束的口氣說。「李神甫會正好在那時候去印度,我姐姐姐夫他們又會正好去美國。同時在這許多旅客中會同了飛機,又會鄰坐,這才會談起話來。我自從歐戰起了從法國回來後,走了這麼些地方家中消息早斷了。和姐姐他們同時都在雲南這麼兩三年竟會彼此不知道。好啦,現在他們從李神甫那裏有了我的消息,寫了信來,這會兒又到了外國了。我自己是多少日子也難得來昆明的,這次特為跑上城來來看他們在聯大的女兒,又竟未遇上。」

「你這是因為沒有找著她,心上不高興。你們既然都在雲南,又隔得不算遠,將來一定會見到的。」那位太太說到這時,修士點了一點頭。「只是有一件,我想問問,你這位外甥女兒怎麼就這麼叫你們喜歡?也六七年不見了,會這麼惦記著?丟不下,捨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勞動你從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說。她見車已開了,方才等車時的一段談話,這位太太很愛聽,就像講故事似的又閑閑地講起來。

「這是我姐姐他們的第一個女兒,結婚以後第一年生的。那時我也還小,還在初中念書。現在知道他們又有一個男孩了,這個男孩子真幸福,有這麼個好姐姐,他從姐姐那裏也一定學來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說著說著,又轉到她身上誇獎起她來了。」

那位太太聽了也笑起來。

「她是不同,她是出眾。」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車窗外的遠處,換了一種有深意的聲調來說,在這樣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聽見了這種讚譽的話,誰也不免隨了她的聲音想到一些極美麗的幻像。

她自己出神了一會兒,然後帶點兒羞澀的神色,收回遠望的眼光,看了這位太太一下,嫵媚地笑了笑,接著說:「家庭中有這種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歡。造訪的客人,每次來了也都願她出來,和她問兩句話,送她一兩件能令她心喜的小東西。因為看見她喜歡了客人就更喜歡。」

「我們那時都在北平,我們住得又近,我簡直經常長在她家裏。這個孩子跟我有些時比跟我姐姐還親近。她愛在我懷裏作嬌,她會用小臉來擦我的耳朵邊,更會用睫毛來輕輕觸一觸我的雙頰。我就從心裏愛她,疼她,我有說不出來的快樂。」

她說著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幫了那農婦剝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親也順了這充滿了慈愛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她奇怪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這麼一個柔適可親的性情,怎麼會做了修女。

「我常想,這小女兒是一顆明星落在我姐姐家裏,是一顆晶瑩的明星映入我們大家的眼裏。她那麼光潔,婉好簡直不像人間的。

「她六七歲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出來這個家庭中令人羡慕,喜愛的空氣。與其說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甯說是這女兒美麗的天性所潛化。

「她能體察別人的悲喜,她更會在快樂時令人更快樂,空氣沉悶時來安慰人,使人重得歡笑,重新感覺到上帝的慈悲。

「她溫軟的小口,那麼輕,那麼甜地喊一聲:『媽媽』,喊一聲『阿姨』時,我們什麼心慮也會撇開。看了她深黑,又大的眼睛也在揣測我們的思慮時,誰也再不忍想什麼不愉快的思想了。

「她是天生應該受嬌寵的。因為我們一齊嬌慣她,依順她,而她卻一點也沒有因溺愛而得到什麼壞脾氣。在北平我們所住的一帶人家,不論景況怎樣,都能適然地有她來作個小客人,她能叫人人覺得是自己一家人。這些是無法教,也無法學的。

「我記得她那時候進了附近一家教會學校的幼稚園。不是我們送她去的,簡直是被幼稚園的教師要了去的。起先每天有人送,有人接,後來因為實在太近,連一條街也不用過,就由她自己來回走,我們頂愛看她放學回來,跑得一頭細髮都飛起來,一下連小書包帶人都鑽到母親懷裏的樣子。

「有一天,我們出門怕得在她放學之後才回來,為了惦記她放學回家見不到人會哭,就一齊往家中趕。我現在還彷彿看得那次的情形,那時候正是春天,院子裏的花枝伸出牆外,花影在牆上清楚的印著,朱紅大門前,看見她正伏在門扇外哭。石板地上丟著一個紙做的小風車。光著半截的小腿都因為哭得太厲害,哆嗦著了。我心疼得趕忙跑去從後面把她抱起來,她還趕緊彎下腰去把風車拾在手裏。原來她的風車做得好,得了獎,忙著跑回家來告訴的,偏偏我們都出門了。傭人在院子裏澆花,把門關上了。她身材大小,夠不著門環,只能用小手使勁拍門。手拍紅了裏邊也聽不見。她伸出小手,媽媽給她吹吹,聽她說話的聲音都啞了。這個小孩我們從沒有叫她冷落過一分鐘的,關在門外,自然要傷心了。我姐夫第二天就找了個木匠在大門上,門環底下特別安了一支小門環,只一支。一個可笑的獸頭同一個小環,是個小小的銅的,專為她用。事實上她再也未用過,我們再也未曾不在家裏等她。後來她大些了的時候,有時候到門口玩,便用那小門環拴住她的狗。」

聽到這裏,那位太太也入神了。兩個孩子也都放開了各人的玩法,挨過來聽。男孩子挨到母親身邊,女修士就把女孩子攬在懷裏。她說:「這個小女孩像你這麼大時還有一件事,說起來也怪叫人疼的。她們幼稚園裏有一次開懇親會。有她一支歌,我們事先誰也被她瞞住了,是她自己的歌詞,先生稍微改了改,配的譜。她蹲在臺上,學了小雞的樣子,用小手這麼比劃著唱:

『有個雞蛋這麼大

孵出小雞這麼大

把他裝回雞蛋去

再裝也裝不下

再裝也裝不下』

還沒有唱完已經把大家都笑死了。她唱完就往母親這兒跑,半路上卻被一位朋友太太抱在手裏親。我想全場的人誰不想親一親這個可愛的孩子呢!」

她講到這裏便把懷裏的小女孩親一下,兩個孩子聽得快樂地拍手,一個問:「她叫什麼名字?」一個問:「她多大了?」做母親的也覺得今天車上很快樂,又覺得這位女修士正和她所講的小姑娘一樣可愛。

「她的名字也妙,」她又接著說:「是自己起的。她要上學了,我們抱著她,問她喜歡起什麼名字,到幼稚園去小朋友們好叫。她說不出來。我們就問她喜歡什麼東西。那時候梁上的燕子正飛回來,她說:『喜歡燕子。』姐夫說「『不錯。』『還喜歡什麼呢?』姐姐問。她說:『小燕子。』把我們逗得笑個不了。姐姐說:『沒法子,凡是小的東西她都愛,她就愛這個「小」字。』我們想:『小燕』太俗。就問她喜歡什麼花。她說:『梅花。』其實這是說錯了。她喜歡的是玫瑰花,不過總省去一個字成了『梅花』。我們也就順著她叫她:『燕梅』,紀念她小時自己起的名字。」

兩個小孩子沒等人家說完,又想插嘴。母親便掩了他們口,自已問道:「真是的,先別問這小孩子姓什麼。小姐,您貴姓我們還不知道呢!」說著笑了一笑:「我們姓白,也是戰後才來雲南的,就在前面不到呈貢的地方,桃源新村裏住。再過來時請下來玩。您真和氣,肯親近人!您是一個人走?」。

修女也笑了,說:「多謝您,我姓楊,我們做修女的是不單身出門的。所以在街上您看見我們都成對兒。還有一位法國修女,她說得一口好中國話,要是她在這兒,也有趣兒得很。您上車以前,她到另一節車去跟幾位宜良的教友談天去了。」

那位太太聽了忙說「這可對不起了,占了她的位子!」

「不要緊,不要緊,您儘管坐著。她多半不會回來,她也能談得很,我們大概下車時才碰頭。別管她,還是說咱的。我說到那兒了?」她笑一笑看了兩個小孩子:「哦,她姓什麼,對不對。她姓藺。這會兒她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算算看,她比我小十二歲,這會兒也十九了!」

說著又不免自己默想起來,四五年前分別時,她的模樣,現在更不知道出落得怎麼樣了。

「後來她進了小學,和從前一樣先生和同學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男孩子們愛打架,燕梅不許他們打,他們就不打,可是為了搶著和燕梅玩,就更打得厲害。他們有這麼一種玩法。把燕梅推在一張小椅子上坐著,兩個男孩子在前面打,有時是真打,有時是假打,雖然也總打成真的。打敗了的就半天不准和燕梅玩。但是日子久了,燕梅就反對這玩法,她反而多和打敗的玩,於是大家就都裝做打敗。後來就是連碰也不會碰到一下的也躺地上裝被打倒!多麼頑皮的孩子呵!我到學校去常看見他們東一個西一個笑嘻嘻地滾了一地喊燕梅來拉他們,說他們是被打倒了,打傷了。氣得燕梅什麼似的。

「看去他們的遊戲裏沒有燕梅便起不了勁似的。女孩子有時愛分成一堆一堆兒賭氣玩,所以哪一堆兒都想拉燕梅加入,燕梅卻和誰也賭不起氣來。大家和和氣氣一塊兒玩時,就都聽她的話。其實她並不出什麼主意,她從幼在家中當小寶貝,聽人家話聽慣了,所以她在學校中雖然是領頭,她其實是聽大家的話的,因此也就玩得很好。如果做什麼比賽了,那麼發獎就又是她。彷彿不是從她手中領獎,就不如不贏似的。她就這麼在學校裏長大,到了我出國那年,她有點病,便沒有再上學,家裏也因為快到暑假了,都搬到北戴河海濱去住。那時她十四歲,正是事變的那年,我因為出國要在秋天,便也一同去。

「她的病慢慢養了自會快好的,所以我們倒像是純粹避暑那樣,玩得很快樂。她學游泳,學得很快,只是醫生不准她參加那年的比賽,說太興奮了於她不宜,怕會留下個神經質的底子。我相信她如果去參加,得不了第一,也定會得第二,那時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中,只有一個比她大半歲的英國女孩子游得和她差不多。她兩個真是要好得不得了。

「病勢一下子不發展了,她的氣色便一日好似一日,為了打好身體的基礎起見,我們贊成她索性多養些時。醫生的話到底有道理,她氣色更慢慢好起來,人卻變得大人樣兒多了。自從她害病以前容貌上便顯出一種從前沒有的美來,性情裏也多了愛思索的成分,對人對事的感情成分都極深,她熱情得如一個小火爐子。我真覺得這種性情對健康之不利更甚於任何病。

「無論如何,一方面休養得好,一方面到底還不是沉湎在思想中的年紀,所以雖然有這傾向,卻不深。她仍然活潑,快樂像早上迎了旭日才開放的一朵花。」

女修士說到這裏,女孩子已經蹲下去又和賣菜婦剝青豆米去了,男孩子也有一個農夫用小草棍兒逗他玩,他們把小草棍兒插在豆子上做成各種小動物,農夫的孩子會用一片豆葉含在口裏吹哨子,他學不會便只顧拼命吹。母親看了他們笑了一笑,就又用眼光來邀請修女再講下去。

「游泳比賽那一天,我們坐在一個有篷的小木船上去看。成百的小木船集在終點地方看。因為是海濱浴場的關係,比賽不能不到離岸稍遠的深水地方去舉行,兩隻黑色的大平底船相距五十公尺下了錨算是起點和終點。成年男子們的比賽固然精采,但是夏天烈日下看那種激烈的競爭實在也沒有多大意思。我們是要看燕梅的好朋友伊利沙白奪標的。燕梅也算是她的小保護人,所以我們可以特別泊近終點,和伊利沙白家中的船靠在一處。

「少女組最長的比賽,是二百公尺自由式。其實姿式並不限制。這種姿式英國女孩子們游得特別好,燕梅學得也是這種姿式,她們只學這一種,身體既平又直,也比較快和好看。伊利沙自參加了五十公尺,百公尺,同二百公尺的比賽。

「她們的節目開始了,看的人耳目為之一新。她們有各種顏色的游泳衣,和小帽子。她們又有小鳥似的喊叫的聲音。第一項五十公尺自由式,伊利沙白就輕巧地首先游到終點的船邊,觸到了船舷之後,等別人也游到了,她便回身游到我們船邊上,燕梅伸手拉起她來,兩個少女抱在一起歡樂地喊著。伊利沙白的父母在他們自己的船上也向著這邊笑。下面是五十公尺蛙式,第一是個日本女孩子。她甚為吸引她倆的注意,因為她們事先未發現這個有力的腳色。她每一動作都有效地激著海水使身體向前一沖。她比那個第二的至少佔先五公尺。我們都相信如果有她在第一項中,伊利沙白一定要很吃力。我們知道蛙式不宜於短距離,她未參加第一項五十公尺自由式大概是這個原因,每人只許參加三項,她一定是要用蛙式在百尺和二百公尺中取勝,那麼真不知道伊利沙白能否快過她。這些女孩子都怪好的。我們一點偏心也沒有。不過伊利沙白容貌姣好,更易贏得觀眾的偏愛而已。

「我們談到這裏,那個日本女孩子已經跳到大船上受觀眾的喝采了。伊利沙白的父親在那邊向他女兒點頭,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著,燕梅一隻手緊緊地抱了她。

「跟著幾項之後,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這百公尺是從我們這邊下水游到對過船邊再回來的,燕梅的手幾乎發抖地接過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聲令下,伊利沙白極優美地跳下水去。浮起來時,一肩佔先。可是日本女孩子這次游得好奇地快,到那邊船時與她相平了。我們看出伊利沙白這五十公尺游得不及上次快,因為她拍水的節奏不如上次嚴整。轉身時,那個日本孩子也特別敏捷,所以回頭時竟領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個把眼光集中她倆個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邊。這時除了水聲以外只聽見司令臺上旗幟被風吹得拍拍地響,沒有一個人不是屏息靜看,燕梅兩手抱緊了自己胸前,緊張得都呆了。我想起醫生說的話,真怕她太興奮了。便攬她在懷裏,她只仰起臉來看了我一下並未如往日那樣帶笑。可憐的孩子,這不過是看人家比賽呢。又轉過來之後,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顧游得快,並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順了浮線游去,她倒底是個有自信的孩子,勻稱的拍水聲又聽見了,馬上見效,好像音樂似的,一個進行曲的調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競賽到九十公尺搶出半頭去,她倆個是相鄰的兩條水線,濺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陣掌聲中,深紅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觸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縱身搶先向上一蹲,忽然見她似乎被什麼東西傷了,臉上痛楚地抽動了一下。那時歡呼鼓掌的聲音大大,她一定叫過一聲的不過沒有人聽見。可是當可是當她舉起手來答禮時,她正向著我們這邊,我們可看見了。她右臂下濕濕地紅了一片,順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樹枝樣幾條紅線,上面的紅水也漾開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來弄得小船晃個不了。她無法跳過大船去。中間許多小船都在浮動著。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過下面圍了條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們尋常的裝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游到大船去了。我們誰也沒把她拖住。

「她輕輕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裏已經有許多人圍上伊利沙白,我們知道大概燕梅說的是對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蕩過去。這時游泳水線上船都擠滿了。

「我們上了大船,看見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裏,兩眼緊閉,臉色慘白,那個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個醫生用繃帶為她紮緊止血。血還是湧出來。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覺出那麼鹹的海水會叫她多麼疼。傷口是劃開的一條,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長!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這痛苦,只有看著醫生給她包紮好,打了一針令她安定。她呢,彷彿有燕梅抱著她也很知足了的樣子。一切停當了,把她交給父母,我們也一起回來。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個第二名,得了總分第一的錦標,後來還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則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著她。

「慘劇的發生是因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賽前也沒有細看,也沒有想到將將在水皮兒底下,有一個尖釘露了出來,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時,身子已被競賽時的速度推得緊貼船身,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釘而上。還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沒有擦到肘上的血脈,如果那樣,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傷口過了一個星期不但未見好,反而化了膿。她父親是清華大學的教授,那時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兩個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來。我們兩家因為孩子的關係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應了。伊利沙白的母親叮囑了她幾句話後就帶了兩個小些的女兒,同她父親一起回北平去了。

「從此我們的這個病人簡直成了看護,一天忙個不了。我們看她高興地做那些看護的事,知道對她自己養病無妨,既然無法制止她也只有笑著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為伊利沙白採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為伊利沙白選擇鮮果。伊利沙白的醫生來了,她更是當然護士,她包紮換藥學得很快,我們也確信她的工作不會令伊利沙白感到半點疼痛。她看護病人猶如一種嗜好,她的操勞便是一種慰安。

「化膿是暫時的事,伊利沙白漸漸好了,她便坐在雪白的床前,敞開了窗子,兩個人看了隨風飄動的窗紗,和窗外青翠的野山,松樹,談天。

「她因為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所以雖然還不到十五歲,我們已覺得她是個半大人了。看了她柔和的模樣,有時也會想起她的將來,我們想:『將來真不知道她的戀愛故事是個什麼樣子的。她現在恐怕還不知覺,上帝既然一直厚祝她,願將來一仍厚視她。』」修女說到這裏,那音調便和祈禱一樣。

那位太太也不覺順了她頷首。她又想到這女修士自己的身世幾乎忍不住要問話。

「後來這孩子簡直更妙了。」修女說:「有一天早上屋裏不見了她倆,過了早點的時候回來了,回來的是三個人。另外一個農家女兒,怪好玩的,曬得黝黑的臉,圓圓的眼睛,蘭粗布的衣褲。光著腳丫兒,穿一雙黑鞋。三個人都抱了些花草、蘿蔔青菜西紅柿的。也許是因為有燕梅在一起,她特別地不畏縮,出奇地大方。伊利沙白的中國話說得不怎麼流利。燕梅真能給自己找事,一起玩時又要當翻譯。真夠她受的。我們讓她們一起吃早點聽她們說。

「原來這個小姑娘是燕梅每天早上到山裏摘花時認得的。燕梅是摘花,人家是拾菌子。才兩天熟了,就要好得很。可是每天燕梅都不能同她多玩,為了惦記家中的伊利沙白。她也要早些把菌子拾回家去。好到市上去賣。有幾次,兩個人實在分不開,時間已經晚了,菌子便由燕梅帶回家來,算是賣給我們了。怪道這幾天,我們飯桌上連著吃菌子。

「燕梅回來常常跟伊利沙白談她的新朋友和她們在山上怎麼玩,說得伊利沙白看了窗外的青山也直想去。這天伊利沙白自己已經得到醫士允許可以出去玩了,只不准撤開腿快跑與下水。正巧那女孩子的村裏有一家的母牛才生了一頭小黃犢子。她倆一早上山去幫著拾夠了菌子,就趕著一同去村子裏玩。人家家裏看了那一大筐子鮮菌,不好意思收下,才送了她們這些蔬菜。她倆又送給人家花,人家就又叫女兒幫著她們拿回來。

「吃早飯時三個人不斷地說那只才出生的小牛,說著說著燕梅就鼓起勇氣和我商量:『阿姨,咱們把那只小牛買來好不好?』那個鄉下女孩說:『貴得很呢。』燕梅自己有一點點錢的,她便拉一拉伊利沙白的衣服說:『伊利沙,咱們湊。』又問:『有多貴?真想買!』我知道她喜歡這小牛,也明白她是真想買。她這孩子有點顧前不顧後的。我就攔住說:「才生的小牛,買了來,誰給它奶吃呢?』她聽了剛要開口,又縮回去了。我說:『想連母牛一起買是不是?』她也笑了說:『那麼等斷了奶再買罷,阿姨!』我說:「那會兒都該回北平去了。再說已經斷了奶的小牛村子裏多得是呢,恐怕你也未必就想真買一隻。瞧瞧你這個糊塗孩子!」燕梅聽了,吐了一下小舌頭又去吃她的粥。伊利沙白也隨了燕梅喊阿姨的,她說:「阿姨,我們可以每天上山去拾菌子然後再到村子裏和她玩到吃早飯時回來?』說著又看了看姐姐和姐夫。姐夫笑著拍了拍她們答應了她。女僕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說:『小姐們,加上你們兩個眼睛尖的,山上菌子怕不叫你們拾光了!』

「後來的事情就有點慘了。她們三個玩久了,什麼話都談,就慢慢地知道了那女孩子的身世:她才十三歲,叫做什麼銀鳳。因為燕梅她們認了乾姊妹,我們也就隨著都喊她銀妹妹,她家裏很窮,沒有牲口,沒有地。有個哥哥,替人家趕驢,做導領遊客的生意,父親已老,墾了塊山坡隨便種點青菜,也沒有多少收益,媽媽是個洗衣服縫窮的。銀妹妹已經許了人家,許了人家做童養媳。她本來早該過門了,可是那家的男子沒出息,景況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家裏就捨不得送過去,倒是吃自家的飯長大。現在看銀妹妹長大了,也能做事了,人家又要催著接過去了。

「銀鳳討嫌那傢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來就哭,她的可憐的事蹟多得很,這會兒也沒法細說。現在這兩個乾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這真是件難人的事,當初收了人家的錢,實在等於是賣了一樣。

「這事比要買那頭小牛可不同了。她們怎麼商量也沒辦法。

「我那時候替燕梅想,她將來長大了真不知道怎樣能忍受這個世界!這世界上有幾件事是真快樂的?也同那小牛一樣,村子裏有多多少少,她能都買得完麼?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頭髮,不能忍見一釘點兒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錯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會寧願死去!這次為了別人的事為了一點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場。

「替銀妹贖回文契的錢她們沒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這次就算弄成了,還有銀妹的終身呢?許多女孩子這樣出了門,將來倒也不怎麼樣,一樣地過了一輩子。倒是贖了出來,過一兩年,生活所逼反說不定又真正地賣了。

「他們事機又不密,被別人都知道了。銀妹的家裏明知沒用,倒不怎麼樣。那一家則起了壞心,說燕梅他們干涉別人家務,又說我姐夫什麼的另有打算。

「當時居然鬧得很緊張。他們打算敲竹槓。燕梅她們偏不怕,背著我們去搶白了幾句,結果自己氣哭了回來。從那時起一天到晚想這件事飯都沒好好吃過一口。

「於是銀妹有一天竟被那傢伙找上門來大鬧一陣還挨了打。他一腳踢傷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動。燕梅她們知道了要去看,我們怕出事,不敢放她們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終沒敢讓她們知道,怕她們會來。但是北戴河是個小地方,她們到底聽見說,知道了之後,終於偷著去了。

「她們是在一個晚上偷著去的。到了那裏三個人哭得好不傷心。一路上回來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盤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條山徑小路上,對面那漢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過來一下子看見了她們。她倆躲也沒處躲,嚇得要死。那醉漢嘴裏不清不楚地罵了她們幾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嚇得向一後退,絆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邊酸棗叢裏,一身頭臉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膽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來,還打了那醉漢一拳。那醉漢哪裡會在乎,正鬧得不可開交。

「她們出門後不久我們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這時正好趕到,聽見伊利沙白喊,就忙著吆喝著趕過去。那醉漢看有人趕到,才放開跑了。

「燕梅又是氣又是驚,夜裏在外邊受了涼,回來當晚發高熱,說胡話,病了。那漢子後來知道酒後惹了禍,也不再想敲竹槓了。我們一面又告訴燕梅沒有好辦法以前別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幾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親來接了她去。那時七七事變已起,我也趕到了上海準備到法國去了。走時燕梅還在病床上,好一陣,壞一陣的。還是一心想她銀妹妹!」

「你離開她時,她十五六歲?」白太太一氣聽完,長噓一聲,問。

「是那麼大。」修女說。「這會兒都已經進聯大了。真不知道性情變了沒有!」

「這會兒多麼嬌養的小姐也逃過一次難了。」白太太說。

「性情呢,還是不變才好。幹嘛要變呢?多點歷煉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變也變不了。」修女說:「可是不變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記著的就是了。」白太太說:「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誰能一輩子全不受苦?比方說從前多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姐們,幾年不見,現在到了後方碰見了。有的結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擠在一間房子裏,洗衣,做飯,抱孩子外,還仗著上過學,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個到底不同。」修女說。

「不過歷煉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說:「你惦記你外甥女兒自然也難怪。我都怪想見她一見的。我認識不少聯大的人,我打聽打聽看,也許認識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難得上昆明兩次,聯大地方又寬。現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為她們放假,不好找,東一處,西一處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藺?」白太太是真惦記著:「是不是?真是個好心眼兒,大家子出身的。這會是個大姑娘了!」

「姓藺,藺相如的藺。」修女說:「學校裏打聽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過說是參加服務去了。我到了西車站她們服務的地方,又說她剛走。」

「我就知道麼!」白太太緊接上說:「這麼一個女孩子長大了自不會尋常的,她在學校裏,人緣兒不知多好呢!」

「我倒說是她人品不知要出脫的多漂亮好看呢!」修女笑著說。她自己看去才真美麗呢!

話聽到這裏,白太太心中又提起了一件事,她愛這女修道士俊美,聰明和她的談吐,人物,她早納悶她的身世。現在聽了這一大段話,又多知道了她從前大概的情形。心上更想用話試著問問。不過這話到底難於起頭兒。她倒一下子愣住沒有了話。這時窗口的風忽地涼了。車裏的人轉向窗外一看,知道昆明夏季的陣雨要來。修女正被白太太看得不好意思,就說:

「讓我幫你關關窗子,雨要來了。」她們便一齊站起來,弄了半天,那不靈活的大木板窗子才關上。一車中各個窗子都是叮叮噹當地敲著關。雨說著話已經下起來了,挺大的點子,敲在窗板上響,車中馬上覺的太涼了。

她們回過頭來坐下時,眼前一亮似的,有四個整齊好看的女孩子從後面一節車裏走進來,全是學生打扮。像是找個沒有雨的座位似的,不過這裏也沒有座位,她們就站在那裏。只聽見一個走在最前邊身材小一點的說:「站一會兒算了,只要沒有雨就結了。反正也快到了。」說的是悅耳的北平話。

修女呆呆地看了這四個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輕輕碰了碰她說:「看去都是聯大的學生,我來問問看!」

「你倒比我還急呢!」修女笑了說。

這時又聽見她們四個談起話來,她們便先靜聽著,一方面才從新打量,仔細看這四個倒底誰頂美。這種看法幾乎是任何人看見了幾個女孩子在一起時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說話的這個,看起來最聰明,最能說,愛笑。就是嘴唇顯得薄些,似乎是個厲害的角色,年紀也最輕。後面那兩個身材很好,穿著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對雙生姊妹,打扮得一樣齊整,又都俏麗動人。赤腳,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兩雙線條勻稱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歡的要算當中的那個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別好看,皮膚特別玉樣的有光澤又細膩,打扮得卻偏學個頑皮孩子,不肯那麼多修飾,她有些孩氣,卻不似頭一個那樣愛鬧,可是那鼓著的小嘴也夠像個難纏的樣子了。她手中弄著一個考究精緻的旅行小提包,這提包尊貴的色澤同型式正配著她的氣質。她似乎有點心事,雖然也隨著說笑。

她是這四個的中心,她們說話多半是對她說,那對姐妹中看去大一點的一個,用一隻手挽了她,她也就勢倚在人肩上。她發育也很好,舉止動作大方之中還帶著音樂似的節律,說話的聲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兒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輕輕地對女修士說:「你們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個更好看。我還覺得她那性情會叫她不及這四個健康。不會有這麼好血色。」

「這話倒是有道理。」修女說。「咱們問問看。我想她們如果真是聯大的,一定會認得她。」

白太太的女兒也正看人家,她並且伸出手去觸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說話。白太太就笑了起來,說:「倩倩!看你這個莽撞勁兒的。也不會喊一聲兒:『姐姐』,就要跟人說話!」說著又對那位小姐滿面春風地講:「這個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買的罷?」

那時那位小姐彎下身去已經接了倩倩的小手,剛要問話,聽見了白太太說,就挺規矩忙抬起頭來打招呼,那三個也都停止了說話。

「倩倩是你的名字嗎?」她笑著偏了頭看著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樣美!倩倩!」

「人家問你的皮包呢!」那個比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說。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於是這個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嬌嬌地說:「這個嗎?是我爸爸給的,他從外國買的。」她覺得不好意思,正因為它似乎在這車上顯得太引人注意了。

「別那麼提著了,怪累的。」白太太說:「來,你們兩個小孩讓開地方給姐姐們坐下。你們來坐著說話罷。」

小孩子忙著讓開,她們彼此看了一下,卻不來坐,只都忙著客氣。這個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說:「乖,你坐著,我們就要到了。」

她又彎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說話,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東西。「這些小寶貝是什麼?小貓?小狗?」

那些小東西其實都一樣,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沒有。

「這個是小豬豬!」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來說:「這個是小兔兔!」他又把兩手豎在自己耳朵上。這個聽他說話的大姐姐也不覺學了他的樣兒:「哦,豬豬!哦,兔兔!」一車人都聽笑了。

白太太看著這樣的女兒心裏愛,她把人家拖過來問:「你們下鄉來玩?到哪個鄉下?你們是聯大學生?」說著又讓坐。

「我們都是聯大的。」那個大一點的說:「我們在呈貢招呼難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問:「你們貴姓呀?我這回是上城來特為看你們一個同學的,也說她服務去了。」

「說不定我們認識。」被白太太拉住了的這個說:「她兩個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寬怡,我們喊她小范,認識人頂多。我是藺燕梅。--」

藺燕梅!是她?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就是她!

藺燕梅!細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這幾歲中正是變得快的時候,那些小孩時的樣子仔細一看就都分別出來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長得這麼高了!長得這麼好了!那甜蜜的樣子,柔和的神氣,竟完全都在,竟變得更深醇,更濃厚!這是上帝多麼大的恩惠!在我們沒有勞神,沒有用心力的當兒,穩穩妥妥地,仔仔細細地把她調理出這樣一份兒人品,又送回到眼前來!人在這時候怎麼會不對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後,睜開眼看,花兒含苞了!草也翠綠了,沒有忽略一點兒風的溫度,或是一個小蟲兒應有的顏色!我們感到這恩典豈不是應該的,但是多少人不以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覺得是應該的,彷彿上帝欠他的似的!

聽聽她的口氣!她「叫」范寬怡,我「是」藺燕梅!這個「是」字!「藺燕梅」三個字似乎不應該有人不知道呀!聽聽這個口氣,她竟是這些年來一直為所有的人所眷愛!

「我怎麼會認不出她來?我怎麼會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品,站在跟前的,會是別人?她怎麼也竟認不出我來?她的阿姨?她的親愛的,寶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變化又豈是少!看看這黑色的絲道袍,這裹了我全身的!這木製的數珠,這金質的苦像,這白色的胸飾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歡得說什麼才好了,她是這麼一個好心腸的母親,她因此呼吸都幾乎興奮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喲!我的阿姨!」藺燕梅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阿姨!是她從小心愛的,美麗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師,遊伴,保姆,母親,及她一切心事的傾聽人的阿姨!現在五年不見,又回來了!她的雙眸,藉了自幼時深蘊的感情所領導,及她阿姨神態之誘致,看透了這道袍,這服飾,數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礙,認出這是她的阿姨;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瓏的心竅,懂得她,也愛她的阿姨。

她撲過去,跪下去,幾乎可以說是倒了下去。這簡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製不出的緊貼,最細膩的雕刻所摹仿不來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懷裏,貼在她阿姨的身上。無論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單身在外,她要把身體和靈魂交給她阿姨,由阿姨帶走,帶回去,回到從前無知的日子去!可憐這麼為上帝所厚視的女兒,都會有這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麼才能令我們硬得起心腸過下去呵!我們無知而有知,無欲而有欲;要勝,更要強,我們得意,還淒涼,我們終於由少而長,由長而老,終於死去而與草木同朽呵!

藺燕梅有許多話要說,修女有許多話要說,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話告訴她倆,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誰不是為快樂和興奮所緊緊抓住了喉嚨有多少話傾吐不出來?

藺燕梅用手摸索著這黑色有光澤的道袍,用臉偎在它上面。她有點畏懼,又一心喜愛;她既怕這袍子會變成一堵牆把她阿姨同她分開,她又愛這長袍,因為無論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許阿姨會被道袍分開,那麼?那麼她也把身體鑽進道袍去!

車裏面的人靜了下來,車外的聲音便又重新被聽見。雨勢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點,天色已經晴了,過濾了的空氣中傳來的車輪聲特別清晰同快樂,剛才過了西莊,此刻過了獺迷珠,現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車,一面提起隨身帶的東西,一面仍眷眷不捨,到了桃源,她們幫她招呼了小孩下車,看看車子又把她們留在後邊了。

誰也有這種經驗,在不經意時會遇到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這樣!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見到她們,也不知道如何會再見她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們,可是她今後的日子裏再也不會沒有她們的影子與今日的情況。此刻在暮色中領了兩個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著這可愛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說著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個孩子真好,那四個都好!這個修女更叫人喜歡!」她想。可是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問出這個修女的故事了。

在車上,小范真伯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還好,她阿姨把她還了她們,留下地址,又告訴她們,在離聯大不算遠,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個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訊處,她上昆明來就住那邊,又告訴她,一位老法國神甫叫做危赫瀾的便主持那教堂。她們在呈貢下了車看車開了,才走出站。

呈貢縣城離車站有十里,范寬湖他們的收容所在江尾村,離縣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裏便已到了昆明湖東岸。隔湖與碧雞山紅色削壁遙遙相對的是貢壩子的平壤與水畔的湖田。在這季節正是青翠好看。她們從車站下來,到壩子裏要先經過一些曲折的山路,好在車站上經常有等著客人的馬匹,十幾里路在客人正是個好騎程,對於接晚車的馬夫說又是一日工作之後回家順路的生意,這兩個原因常造成一夥快樂的行旅。

四個女孩子都上了馬。小范因為獨自來往的次數多,已有了熟馬夫,梁家姊妹雖然也常上城,但總是姊妹一齊走,不常和趕腳的談話,故此,人家認得她們,她們認不得人家。

她們騎著馬轉過村角,踏過石橋,漸漸走上山路,四個人都因為藺燕梅巧遇她姨母十分高興,說笑不了。小范一馬當先,手中還提了一包比較重要的藥材不肯交給馬夫,又要回過頭來搶著說話,不料馬一上坡,背一拱,險些滑下,忙伏在鞍上喘氣。後面梁崇槐就笑著說:「告訴你把東西交給馬夫,不肯聽,騎術不精,何苦逞能呢?」

小范恨得咬牙,無奈馬正向山上走得不穩,又不敢回頭,只能說:「既然你騎得好,何不替我拿一下呢!」

「我也沒吹騎得好,這麼簡單的邏輯也不清楚。」梁崇槐仍是笑:「我兩雙手就沒敢離開鞍子。」

後面梁崇榕和藺燕梅正並轡徐行,聽見小范鬥口吃虧,便彼此擠眼。

「你這個人就是說話變得快。」小范說:「早上還說不進城,怎麼隨後就又來了?是不是怕我拖你幫忙辦事?要是進城有事,怎下午又回來了,是不是一天不見我哥哥都不行?」

藺燕梅心事裏本來也有這一樁的,聽了這話心中一蹙。梁崇榕也是早上進城下午回來的聽見這話也帶上了她,正想把話岔開,只聽見梁崇槐又乘虛攻入:「越說越下作了。真是這麼個明白人怎麼說話淨露空子?有事進城就不許早上去下午來?你自己是不是也一樣呢?」

說著三個人一齊笑起來了,崇槐回頭看了看說:「我們是專程來接燕梅的,這也不明白!」

小范說:「知道我是糊塗人就好了,也別跟我費口舌了。我把燕梅請了來,人情叫你順手接過去。專程來接的,會在另一節車碰上!那麼燕梅還是專程送她阿姨的呢!罷罷,就算她是你接來的。反正人在這兒了,我正好讓步,真正功成身退,大將風度!」說著自己也笑了,便加鞭前去。

她的馬夫一邊招呼著馬,又揮手令後邊的馬趕上,說:「天色不早了。一路還遠,大家緊著點走罷!」

可不是天色已經晚了!西山上的落日,已快挨到山嶺,四野景象都黯下來,這一帶山上都是野松,此刻都是黑色的了,山徑為了土色是深赭的看去使如古老紅木傢具的顏色。野草裏的蟲鳴,灌田的山水淙淙聲陡然清晰起來,寒風也覺得了,特別方才下過一陣雨,故分外覺得清涼。她們的馬趕到一起,結隊走,話也說得少了。這樣安靜了一刻,腹中不覺餓了,人便特別困乏想快點走到。過了兩座小土山,再盤著一個比較高的,轉過去,就上了第三個坡,那裏大路邊站著一株枝條委地,累累結了梨子的老梨樹。小范便指著對藺燕梅說:「過了這樹,再下坡時就可以望見呈貢城同湖了。」大家才又慢慢地緩下馬來談話。

「這不是等於路邊的里石嗎?」藺燕梅說:「這樣的里石有多麼可愛!」

「開口就是『愛』,這倒是你說話的本色,」梁崇槐說:「五里一顆花紅,十里一顆蘋果!多好!可是我問你,大余聽見這種說法,是不是又要來篇議論給你更正?真可憐,我常想,一個藺燕梅叫大余調理得快成個沒有生氣的,美麗的木乃伊了。」

「今天你好像是專門拌嘴似的。」小范說:「字眼兒倒是滿漂亮的!木乃伊算了還加上什麼美麗的!來燕梅,她欺負你,別理她!」

梁崇榕就笑著和她妹妹說:「這兩個湊合到一處去,還是別惹她們了。這兩張嘴,一個做好,一個做壞的,哪還當得了?」

梁崇槐偏不肯停,她說:「難怪小范巴巴地把人家找了來!不過,你這話說得好,若有作壞的一個,誰也不會想到是燕梅!」

「這會兒再討好就嫌太晚一點兒了!」小范到底又占了上風:「不巧你又不打自招,原來還是我去把人家找了來的!哦!」連馬夫們都聽笑了。

「你就是一心裏專門記這些小意氣。」藺燕梅用鞭梢試著打她說:「這麼半天還沒有忘記!也真虧你!」

果然過了梨樹,再走下去不遠,望到黛黑一帶石城,看見呈貢了。看見了城鎮,也看見了村莊。有了人家,就有燈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遠遠湖光,在樹林隙裏露出一片白來。

繞著炊煙嫋嫋而徐飛的是歸鴉,它們的叫聲好不沙啞,閃在鉛灰色晚空下的白點是鷺鷥,昆明湖畔正是白鷺們的家,這裏白鷺真多,它們的巢就築在官道旁的高樹上,從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樹雖在暮色中也在田野裏畫著清楚的縱橫線。

炊煙混在暮靄裏,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煙好比是和暖的家裏伸出一隻招呼的手,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裏把你從遠處深谷中招回來,從樹林邊溪水流過處招回來,於是你不得不欠個懶腰提起已經累了的腿步,穿過田埂,穿過鄰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這麼一種柔和又令人起鄉思的東西,而家庭又是這麼一種多少帶點排外性的東西;那麼看了炊煙起處的旅客,誰能不想:「那裏是別人的家呵!」來呢?

藺燕梅離家一年,忽地在一個極不愉快,極端想找個人哭一場的下午竟遇見了比母親還適宜於聽她傾訴的阿姨,不巧幾分鐘就又分開了。她此刻身體疲乏之中,固然對了這村景也覺得剛底是快點走到一個朋友們聚會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鄉思一旦驀地襲來,與其去一個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歡笑,還不如找一個索性更荒涼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去哭嗎?真有那麼一個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這麼一個受所有人寵愛的女孩子已經失去了到一個荒涼地方去哭的勇氣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鬆開她一心不快嗎?像她這樣品貌,又正當易受干擾的年華,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決得了的?她與其回家,不如說穿了,莫要臉紅,還是回昆明合適些。她人在馬上向呈貢去,心卻依了鐵路往昆明走哩!

開車失事,有什麼要緊?同學們埋怨有什麼要緊?她只恨一個人,他為什麼不能原諒她,安慰她?他應該護持著她,偏袒著她的,怎麼倒像是站在她對面的了!她怎麼竟始終征服不了這個人?她怎麼竟一點兒也不能叫這個人在她面前低頭!好驕傲的一個人!她簡直覺得他無禮,無禮,無禮已極!她簡直恨他!

她也許需要一個人來伴她哭。是誰?伍寶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著難過。小范她們嗎?太快樂了,太快樂的人不會想到她的處境的,又何況她們還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還要瞞她們。想起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還有呢,凌希慧?太強了,會撇起嘴來的。喬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著總有一個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腦中這個人影,這個頑皮又可親,樸實又有趣,那麼天真無暇,永遠快樂的孩子,那些沒完沒盡的,逗人笑的動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從不見他哭過,所以簡直同哭聯想不起來。雖然今天下午多虧他勸慰的自己。

有時人在旅行的時候心上想著將要到的地方,那麼就或是急躁,或是歡喜,也許疑慮。有時又會想念著將離開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戀,自然也可感覺到解放,無論如何,總似乎心上有一根弦與才離開的地方繫在一起,越走得遠越扯得緊。這兩種情形皆不及第三種難堪,就是兩頭都不喜歡,恨不得就永遠這麼流連在路上。離開的地方,我們回過頭去,看他不見,便好當他不存在,將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誰能證明它是實有?我們無可奈何地,欺騙著自己,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這兩幕劇間換景的時光。雖然我們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場。固然,也有不少人,膽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種「可讚揚的懶惰」像一位法國作家所歌誦的;他們就會一直在流浪中逃避著,甚至這樣逃完了一生的時光。他們如果真能僥倖成功,因為世事有時從海角天涯把他們抓回來,倒也是難以評論的。不是嗎,他們固然沒有成就什麼,他們也沒有毀壞什麼。他們無功,他們也免於,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過錯。

我們既然很難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於是我們也常聽見另外一種說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順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錯,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點失敗的事?失敗的事,和錯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麼也不做,便是一種罪惡,他不能說:「沒有成就什麼,至少不會毀壞甚麼。」他毀了一個人生。至於逃避,也是罪惡。

這個看法也是比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敗的事--也要人來做」一句,多少帶點浪漫色彩,更常鼓勵許多年青又尊貴的氣質作出多少非凡人肯為的事來。

時間是永遠公平又無情的,它不許留戀這眼前美麗的夕陽,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時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貢城不管你愛來不愛,是呈現在眼前山腳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邊的江尾村給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們辦收容所的那座廟。

「我說快點趕到罷。」小范嘆口氣:「是因為下了雨特別涼?還是怎麼地?我今天特別餓得厲害。」

藺燕梅看了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卻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餓了,她的饑饉不僅是身體方面。她也愛下得山去,坐在一個炊煙起處吃一點熱的東西。但是她又覺得那還缺乏些什麼。她覺得那種安適的氣氛裏有一種空虛。那種休息後有一種更大的不寧會來干擾她。她或者不免終於躲不過而又被逼得離開了友朋同溫暖自己逃回淒涼和孤獨中來。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會趨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兇險。

下山了。呈貢城垣在地平線上就慢慢升高起來,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斷地又有了馬蹄的得得聲來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來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這馬蹄聲便如催場的急鼓,藺燕梅不是怯場的人,可是這鼓聲敲在她心上卻確實不輕。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動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騎的一匹白馬可以比較清楚的看見,她便傍了她走,卻又不想因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來和自已談話。

沒走幾步,梁崇槐問:「你什麼時候決定來的?怎麼沒有聽見說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們西站的辦事處結束了?」

「沒有。」

「那大余怎麼放你來?」

「怎麼他就放我來?就是他逼我來的!」她想,她可是還沒有說話。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麼就說了這麼一聲。她們在車上時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笑,她便一直沒有捉住藺燕梅這個答案。現在她自己又轉念想到別處去了。再加上已經疲倦了的精神,對話中的筍節也就很鬆弛。她又說:「范寬湖知道你也來了,不知道多高興呢!」

「你們這兒大概玩得很有趣。」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卻未說出口。忽然,她說:「如果你們這兒沒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們那兒沒有我可做的事。我說回去就是不在呈貢玩。」

「至於這麼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覺得她口氣不似平時,就勸她開心一點,說:「事情結束了,大家開學上課才是應當,本來頂好是打勝仗,沒有難民沒有收容所。現在能盡一份責任,也就夠了。你還惦記什麼?」

「我也說不出來。」她嘆了一口氣,彷彿這一句話才問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談話:「也許我把人生處處看成舞臺,看成機會。在這場戲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卻是個落伍者,心上不甘,寧願多挨一會兒,再盡點力。哪好再玩?」

「誰跟誰有什麼兩樣?」梁崇槐說。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說小范,她雖說賣力氣,卻只好算是在這兒擾了一暑假。我想說她頂大的功勞倒是這次把你給拉來了呢!別忙,等我說完,我今天看見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護士的白衣服該是個什麼樣兒。你知道發起護士的那位英國小姐弗洛倫斯.奈丁蓋爾?那首描寫她穿著白衣服執了一盞燈照看病房的詩?我覺得小范若是扮那個角色,腳底下一定絆倒床腳,摔了手裏的燈。說不定引起一場火燭,還要傷兵趕來救。你呢,來了,到我們病房去立起規矩來,真是個奈丁蓋爾,還要比奈丁蓋爾長的好看。」

藺燕梅同梁崇槐是好伴侶,她們常和春花裏的一雙小鳥交頭接耳說些小話兒的。這種話她們常常彼此很認真地說。所以藺燕梅聽了也不罵她,她說:「聽小范說你們那兒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飯,修理房屋,作生意,養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過病人還有。就是病勢輕了,也得來個你這麼個人兒,人家看了心裏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說著自己笑了:「別再提那個生孩子的了,小范高興得什麼似的!到處宣傳,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們說著覺得前面的馬慢了下來,小范挨過來聽,她們就只是笑,不說了。小范就嗔她們說:「背地裏嚼人家罷!路上黑,人聽不見,暗中還有神呢!」

「沒有神還怕沒有小鬼嗎?咱們以後倒要防著她呢!」梁崇槐說著更高興地笑了。

這幾句話說得聲音高些,後面梁崇榕也聽見了,便也催馬前來。大家又精神又振奮起來,往呈貢城去。那邊城外,一家有燈光的飯舖門口,站著幾個人順了笑聲往這邊看。忽然聽見范寬湖的聲音:「四個?那個是藺燕梅?」他們就跑過來,范寬湖拉住了藺燕梅的馬扶她下來,說:「你也來了?真好。車誤點了罷?天都黑了。幸虧我們跑來接,要不然去江尾村還有一段路,要你摸著黑騎馬,就太不像接待客人的樣子了。」

藺燕梅,心上很乏,她只接了范寬湖的手,又扶了他肩膀,慢慢下得馬來,口中像微微吐了一口氣那樣,說了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