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呈貢收容所裏的事情果然不多,藺燕梅的工作雖然出眾,卻未能寄託了她心上的閒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樸實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鬱抑。她們常常要分頭去拜訪村民,范寬湖便常常撇下事情來陪了她出去,他們有時候要穿過幾個村莊,到遠處的農家去。有時一去便是一下午。藺燕梅最愛離呈貢不遠的龍街,那裏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葉下,古老的貞節牌坊。牌坊柱上的紅漆,和正額石板上的金字雖然早已剝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緻可愛的。

范寬湖每逢經過時,便問她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兩個人就在石座上吹淨一塊平臺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裏看湖上起來的白雲,守著西山變幻顏色,聽稻田中將熟的莊稼被風吹了響,又聽遠處的山歌為田邊水聲擾得斷斷續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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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附近的種族各自有他們喜愛的山歌調子。趕馬的,種田的也都有他們特別的詞句。他們兩個都是喜歡唱歌的人,常常留戀在那裏聽得很久。有時也小聲兒學著唱些,並且順口試著譜成和聲,兩個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過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著了這些太可愛的樸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有一次一個趕馬的手裏拈了條楊柳枝,趕著匹簪了一頭野花的馱馬過來,他唱:

「情哥喲,帶來呀,羊皮金,

妹妹喲,做成喲,皮拉塌,

皮拉塌,愛穿呀,莫走遠,

比不得草鞋爛了隨路丟。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註:「羊皮金」一種薄金葉子,做裝飾用。「皮拉塌」是一種鞋,多為各種花色綢子所製,上面恒飾以羊皮金,但是卻如草鞋樣子,露出腳趾。)

這個趕馬的漢子特別高興地獨自唱著。他走經牌坊下面還看了他們半天。笑著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樂的樣子,聽了這流利悅人的小曲調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節奏,他們也很喜歡。藺燕梅說:「這個人的聲音也還好。不像別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咱們也唱。」范寬湖說。

「要唱你一個人唱。我不來。」藺燕梅說。

「你什麼時候讓我一個人唱過?」他說。

「現在麼!現在讓你一個人唱還晚麼?」她回過臉來笑著。

「你這麼一鬧,我倒沒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麼道理呢?」他說。

「我這麼被你一問,道理也就沒有了。」她還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沒有什麼奇怪呀。」

范寬湖聽了就跳下石座來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雙手,強她一起唱。

「告訴你。」她作出樣子來,一邊笑著警告他說:「別用勁提得我手疼!這一雙手還要給病人端藥,換紗布,洗衣服。這手不是給你范寬湖捏的。你明白一個人能把一匹馬牽到河邊,十個人不能叫他喝水。」說著抽回手來。范寬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著她。

范寬湖這麼個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機會被人給他難堪,所以這一來,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說:「好了。你再坐上來,我今天一定唱一個,專門陪我們范先生,范院長唱一個。將纔這個不好。等會兒聽個好的再說。」

范寬湖聽了不說話。她只笑了笑,仰起頭,看看牌坊,看看雲,不理他。

可巧,田裏有個農夫站起身來,伸了個腰,把箬笠一掀,抖擻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個山歌,嗓音之美麗,竟使他倆一驚。

「大田栽秧四四方,

種了辣子也栽薑。

辣子沒有薑好吃,

拔了辣子全栽薑!」

唱完又低下頭去,看不見了。藺燕梅大聲笑了出來,說:「這個痛快!我來唱!」剛要開口,忽然想起范寬湖,就說:「一塊兒唱!來呀!」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頭去,沒有答腔。藺燕梅笑了一笑,說:「我自己唱。這個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兩遍,聲音一如那農夫那麼大,並且還高些。每一遍皆把後面兩句「辣子沒有薑好吃,拔了辣子全栽薑」唱成疊句。

范寬湖一直沒有理她。他們倆個就賭著氣回去。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氣,她有點勝利的感覺,她也有點覺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寬湖賭氣,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說話。

由龍街走到呈貢城是大路,再轉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這條小路雖然狹,但是由路面上舖的石板及兩邊高大的樹木看起來,確實夠古老的了。樹上白鷺極多,地上也多它們剔換下來的白羽。

藺燕梅一邊走,一邊彎下腰來抬白羽毛。范寬湖只停下來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說話。這裏路旁一座小店,廟前舖得極平的一個石坪,那邊就是一條水。小河在這裏灣過來,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邊,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裏看它順了水打轉又順了水流。范寬湖看她費事拾了來,又費事丟掉,本想說她,又覺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開口,便只作不見。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風吹回落在路邊草上,或是石隙裏的,她就再去撿起來,從新再丟。一點兒也不嫌煩。范寬湖又只有等著她,他只看水裏的羽毛,不看她。

忽然,她因為有點乏了,順了手臂的力量,在丟羽毛時,腳下被草一滑,幾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穩住身子,張開著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寬湖沒有伸手拖她,她回頭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該,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邊,扶了她細膩的手臂。藺燕梅沒有摔開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鷺羽毛都拋一下水去,穿著看它們流。

范寬湖也不忍就把手釋開,他柔和地說:「你就是會賭氣,愛任性。」她仍沒有說話。范寬湖就又接著說:「這麼愛走極端。」

她鬆開他的手說,「你就會說人家,你呢?」

他笑了,說:「你聽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渾厚,潤澤的聲色,把歌調裝飾得十分美麗。

「這個歌,這麼唱就不對了。」她也平和地說:「原來的表情不是這樣。」

范寬湖用情時的神態,眼睛,是很難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氣來,向她求情,便十分蘊藉,又復婉和。他說:「我也知道,這會兒卻不知怎麼,只能唱成這樣。」

他們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時,見一個難僑婦人,跪在河邊上洗衣服,看見他們走來,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寬湖笑著點一點頭,卻單向她一個再喊一聲:「藺小姐。」藺燕梅就撇開范寬湖跑過去和她說笑。他從她們身邊走過也便沒停,滿心怡悅的回到村裏去。

過了不久,藺燕梅已經幫著那婦人把大件的擰乾,兩人正坐在光潔洗衣石上說笑時,又看見范寬湖從村口走出來,身邊還有一個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歡,拍了那婦人肩膀一下,就跑過去說話。

「藺燕梅,」小童一見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幾天,連封信都沒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橋發愁。」

「犯得著委屈成這個樣子!」她撇一下嘴說:「一見面就傷和氣,呼天搶地!你喊什麼呀,愛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話,一步一步乖乖兒地走,至於這樣!」

「所以我說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髒的制服,板一板腰桿兒:「一別十餘日,都不知改容相敬!這事情看起來小,裏面卻有大學問!大宴說這是在個性修養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給自己一個習慣,或是一種見解,這是不一定對的。後來由別人又得到一種習慣或見解,雖然也是不一定對的,可是這時候假如你能容得下這新來的東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處。大余說我不一定懂,我馬上說:『這就是別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轉動。』他給了我一百分!」

「什麼三步不三步的?」范寬湖問。

「你不知道。」藺燕梅說。

「要緊的意思在這兒。」小童說:「我就發現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麼方向也可以看得見,什麼意見也肯聽聽試試。再說得淺近一點。什麼功課,物理,微積分,哲學史,語音學,都能旁聽他一下子。就你是個硬脖梗!早晚一頭碰在牆上,來個大疙瘩!」

「這個我懂!」范寬湖說:「她或是碰在牆上,或是掉下水去!」

「有你兩個人教訓我的!」她瞪他們一眼說:「有多深的道理!還要舉個例子來講給我聽呢!」

「世界上大道理本來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淺。平時想想也懂,事到臨頭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兩個臂膀攔住他倆個不許插嘴,自己又說下去:「接受別人意見了,為什麼我還要天天看了那橋發愁呢?這件事伍寶笙解釋是好比注射了霍亂傷寒混合疫苗要發燒。是一種抵抗。我看了橋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見呢!這個你也懂嗎?」

藺燕梅剛要說話,他又喊了起來,說:「我這一抬槓差點忘了大事!我是來叫你回去的。你奶奶來了!要是不提起伍寶笙,幾乎忘了!」

「你親戚真不少呀!」范寬湖說:「才遇見了一位阿姨,就又來了個奶奶?」

「奶奶?」她糊塗了:「我的奶奶!」

「史宣文!」小童說:「伍寶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媽媽,所以順嘴把史宣文當作你的奶奶。」

「瞧你攪得這個亂七八糟的!」她聽見史宣文從重慶來了,非常高興:「我真想馬上去看她!哎喲!還有!告訴你,小童!我有個阿姨,才好呢!我們在車上碰見的,她做了修女,都認出來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小童順嘴說得高興,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寶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對!亂了營了!孫猴子把豬八戒的釘耙子拿起來耍了!你再接著說。」

「你再攪,看我還說不說!」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頭。

「我是這樣打算,這兒離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從宜良回昆明。呈貢的事就算是辦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說。

「我剛到呈貢,你就去宜良?」小童說:「跑得這麼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泳,再試試看,能不能釣點魚。我自己玩!范寬湖,你們這兒一定有釣魚竿罷?」

「不!小童,不生氣!」她忙著哄:「我要你也一塊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說釣魚,昆明湖沒的釣,倒是宜良玉液河裏他們說有大魚。下午去,我阿姨她們在那兒辦學校,學校裏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後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寬湖也去。我要你們兩個人陪我!我一個人不敢去。」

「看著好像是你順著了小童,其實是人家整個聽了你的。」范寬湖說:「把我也給拉了進去。」

「哎喲!我倒忘了!」她說:「怎麼敢勞動范院長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醫院都得亂的出了人命。」然後把臉一變:「你愛去不去!」

范寬湖看了她這分兒神氣,呵呵大笑起來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說:「藺燕梅十天不見也變了!氣派大得多啦!不是從前那個小可憐樣兒的了。這是個什麼刺激弄的?不但會發點脾氣,而且混身是戲,樣樣到家,像是個發脾氣,調動人的老手!這兒一定有個受氣包,才訓練得出她來!」

「我這個當受氣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寬湖說。

「你?那裏像!也許?也許她單找個硬的磨磨牙,練練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當。他說完話就往旁邊一閃,藺燕梅一下打了個空。

「這是給你個小拼盤先嘗嘗。」他說:「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車時候,一匹馬的尾巴不老實,刷在我眼上,我在後面給他一腳,他料起蹶子來想踢我,都沒踢著,別說你了。」

「你少指著冬瓜罵葫蘆的。」她說:「你不走到馬後邊去,他就會甩著你了,還怨人家尾巴不老實!」

「別不認好人。」小童說:「我若是任憑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這可比不得發脾氣,調度人,日後若是碰見個身上有刺的,豈不要紮了你的手?」

「范寬湖!」她喊:「你站在這兒管什麼的,你就沒有一點兒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寶笙在這兒,你看他們攔不攔小童胡說欺負我的!」

「我覺得小童說得很對!我還太客氣了,你的胃口已經不小。」他說。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小童又說:「而且脖子也太硬。還得再多折磨折磨。」

小童之可愛就在這兒,他走到那裏,那裏的空氣便明朗了,快樂了。藺燕梅一點也不氣他,她眼睛常常欣愛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覺得小童是唯一夠與她同樣光明的角色,是與她同樣地在伍寶笙的灌溉下長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寶笙驕傲的。

那個洗衣的華僑婦人休息夠了。把衣服歸整好,拿起木盆走過來。小童順手接住,把木盆放在頭頂上,跟她說:「我知道你們在你們的地方,拿東西都是用頭頂,對不對?就是這個樣子?」

人家看了他那神氣就笑了起來,點點頭。小童說:「我們快回去罷,好容易長高了,別再給壓回去!」

藺燕梅剛預備走路,一聽見又笑得蹲下去,喘不過氣來。小童說:「怎麼就笑成那個樣子?你站起來,我頂著東西,低不下頭,看你不方便。」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來說:「明天到我阿姨那兒,小心人家笑話你。」

「放心。」他說:「再沒有人為了怕笑而生氣的。再說,我如果自己覺沒有錯,也犯不上去遷就人。」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點鐘還沒有醒。他頭一天晚上和同學,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熱鬧。早上看他睡得甜,誰也沒有叫他。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范寬湖的事情已經料理清楚,走來喊他。問他還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濃得很,說:「我正作夢游泳呢,我還以為是真的哪!」說著跳下床來穿衣服。

藺燕梅也跑來說:「我一定要趕下午三點半的宜良火車,要快點吃飯。起來,小童。」

「別這麼大聲。」他說:「我的夢快叫你嚇忘了。」

范寬湖看著藺燕梅柔和地說:「燕梅,有兩個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顏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點完事,吃了飯,好給你侍候。」

「打扮給誰看?」她生氣地說。

「還是說正經事。」小童說:「我現在已經可以吃飯了。」

「小--童!」藺燕梅說。

小童洩了高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牙刷來,拿起范寬湖的盆洗臉去了。范寬湖低下頭來對藺燕梅說:「燕--梅!你也不該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攬住她。她覺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個人在屋裏。

范寬湖仔細地想了許久,他覺得藺燕梅整個人有一種力量把他吸著。他想一直到昨天他們賭氣他才清楚這力量。他又想,從昨天藺燕梅的神色看來,似乎她也應該有點覺出自己的心情才對。這一步念頭往往是個對將來極有關係的轉折點。他很受自己推論的影響,他忽然幾至不能自持,他簡直覺得自己寬厚的胸脯有藺燕海那麼優美的靠著。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覺得自己把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覺得不清楚。她們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們需要春陽來喚醒!」

再想想藺燕梅這兩年在聯大的生涯。「她確實是太年幼,太無知了。她正酣睡著,鼻子裏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夢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簡直是需要喚醒!這種需要簡直是迫切!」

戀愛的軌跡似乎本來就是穿來插去的兩條線。范寬湖整個不顧在藺燕梅那方面是怎麼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創造,演繹,我們也沒法子責備他,因為他是在走他份內的一條路線。這兩條路線也許是背馳的,然而這也屬於戀愛軌跡的一種。戀愛時人又必須是主觀的,必須主觀地為自己的故事著色。否則不但色澤無法美麗,而且整個的作風皆如抄襲,臨本,甚至可以說是贗本。而模本,以我們的看法來批評,這個世界上有他一千一萬個,或是一個都沒有,皆無關緊要。固然,這話也很難得人贊可,聽來且像是傻話。但是,甚為可喜地,古往今來,正有不少人作這種主觀的,創造性的傻事。聰明人們是真不少,我們向後看去,他們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蹟,和詞句,令我們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強烈主觀的愛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愛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沒有第三條路,他自己,或是別人皆無法把他置在第三條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須如此如此。這種強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對於一個值得愛的靈魂,最大的誘惑。這種可怖的支配別人的心理,常製造出令人氣喘都停的緊張,又魂消的快樂場面。如此無論結局如何都要算為成功。因為他只有在一種情形下失敗,就是那個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於他在自己腦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結局便同幻像之破滅一樣,不可收拾。

「不同,」這個詞句還另有個意義。在數量上,比如說,大於,或是小於皆是不同。在質量上當然也有好於,或是壞於。所以幻像之完美與否,亦有本領之高下。以一個低劣的幻想去網羅一個超然在上的實體,常如用蟲網去撲一個蝴蝶的影子,所得當然是場空。這個結果雖然也算是失敗,為了他那一點純真,這迷惘的遊思,或可導他走上解脫之路。

大的分類,假如是這樣。我們當然還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變化後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強的,旨趣也很高的,他們會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們便會安於孤寂,而在肅穆中淨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們不難很快地把自己造成個玩世主義者。那時候,一切真的情意便離他而去了。

變化總需要時間來完成,所以在年青的歲月裏,我們盡有單純而真摯的心靈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夠的真情來揮霍!讓我們歌頌年青的日子,讓我們慫恿我們的年青人!因為到了貧困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豪富。又因為自己貧困了,便去勸富有的人節省是妒羨得無法忍受的行為。年華又不比金錢,它是誰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畏縮猶豫的人,你們算了罷!你們拼命地憂慮,謹慎,也未必逃得脫愁苦,而黃金似的機遇與得意,永遠不會是你們的了。世界上也許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們在陽光下仍然皺著的苦臉,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這些可憐人走到陰影之下,與其說是性情的關係,不如說是羸弱身體的影響。快樂的人生觀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這一串兒推論多麼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們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場可愛的悲劇呢?既然悲劇可能是沒有一個人有錯誤,而照舊產生的!

我們多笨呀。想與時間抗爭!我們又多可憐呀,事先便知道我們永遠要失敗的。我們自己屏息,便以為時間也停止了呢!在悲劇終須出場時,我們想遲延它,但是我們有限的一點點本領束縛了自己的期望。這可憐的遲延手法又是多麼可笑的兒女態,而不英雄呵!

英雄們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塗在翅膀上的。他們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時才去行動,故行動起來堅定穩妥,而不屈不撓。他們成功,或是就義,根本上並無二致。一下子湊巧,又回不了頭的人,也許作出同樣動人的事來,他卻只能算是個莽漢,離英雄還遠得很。

范寬湖現在也就是將將到了可以揮霍他感情的年紀。他腦中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覺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積,潤色而成的。也許他妹妹寬怡不斷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內,不過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認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後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會惜情如玉,不動時便如捧了一盞珍寶的心上熱血。潑出去時,便也一滴不願留下。他慎思穩重,興奮而又得意,於是不覺為之躊躇滿志。

他覺得藺燕梅沒有長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別人配用襤褸的衣衫蔽了她光輝的神采。他如果感覺不到藺燕梅的愛情有喚醒的必要,他是太遲鈍了。他如果不敢去試試,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著,而不去喚醒,他則不僅是太懶惰,而且有負上蒼把這能力賦與他之厚意。

英雄們更有一種性格,他們不是驕傲的。他們是如殉教者那樣自尊而已。他們知道自己不見得便是最合適於這個偉大使命的人,他們時時希望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不過在沒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時,他們只有盡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讓的時候,便寧願伏下身去,為更英雄的人腳下一塊舖路石。他變成一塊石頭時,才真正是可驕傲的。才真正有機會感謝上蒼令他得以表現英雄本色。

范寬湖把自己具體的情愛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種理論的境界時,他的快樂也就超出戀愛而到了瞭解的領域中去了。

這時候小童已經洗完了臉回來。他說:「范寬湖,你說我這個人徹底不徹底?我要麼不洗臉,要麼就跳下湖去洗了個澡。」

范寬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來,他雖然看著小童,卻沒有說出話來。

「我一方面覺不出別人定下的規矩有什麼錯,可是我又覺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對!」小童說:「洗臉實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邊,跳下去洗個澡,也是無論如何不錯的!」

「她需要喚醒!她需要喚醒!」范寬湖想。

「至少!我想。」小童說:「把思想弄得這麼自由是對的!」

「我是最合適的人!」范寬湖想。

「喂!」小童說:「藺燕梅哪兒去了?你們這兒是誰給我飯吃?」

「藺燕梅?」范寬湖醒了過來。「她不在這兒。」

「我也知道她不在這兒。我並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說:「怎麼樣,想心事?走,吃飯要緊!」他拉了范寬湖一把就走,剛要出屋門,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來招呼他們去吃飯。小童說:「救命!你們這會兒簡直是觀音菩薩!」

「怎麼又信了佛了?」小范說:「仔細你那個上帝聽見捶你!」。

「俗話說得好!『不挨罵長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觀音菩薩捶一下,兩下子就長到六尺了!」他一邊笑著就先跑上桌去吃飯了。藺燕梅聽了看著他溫和地笑。范寬湖看了藺燕梅更溫和地笑。

飯是小范單外給他們預備的。收容所的飯另外開。她知道他們飯後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沒有請她,她又不肯先開口,所以她想用話繞著彎子令人請她一起去。她就忙著招呼他們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問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們不早說要先吃飯,以致於飯或者還有點夾生。她看小童吃得飛快就說:「瞧著噎著!既然誠心給你預備了飯就不會半路搶下你的碗來!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還得給你們洗碗!」

藺燕梅聽了便放下碗來看小童。小童頭也不抬一氣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後向小范一照,說:「乾杯!客人不賣點力氣吃,也對不住主人呀!」小范聽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說:「添飯!」小范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見他如此,又忙站起來給他添了飯,添得滿滿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著,先不吃,說:「小范!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學乖了,怎麼樣,現在第二碗在手,你搶也搶不去了。為了吃你預備的一餐飯,沒有先說聲謝謝,所以還得受你一兩句閒話是不是?」

小范沒料到他這一手兒,老大吃了個虧。氣得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個賬後算,莫奈何,還是去宜良的事要緊,所以也顧不得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樣,只有說:「越學,這個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藺燕梅的阿姨聽不慣你。」

「又是老話。」小童說:「這位阿姨就是個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見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說:「我生平就沒見過第二個漂亮的。又溫和,又有學問,又會說話。」

小童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我如果是修女,叫你這麼一描寫,馬上還俗!」

「要死啦!」藺燕梅說。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還是要還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看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小范說:「不過我知道你一見了她就說不出這種話來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慚形穢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們在車上還見過一面的。這麼著,去到那兒,給我捎個好兒罷。」

「天使也有好幾等。」小童說:「她就算是個超級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個頭等的了!所以你這樣兒的也不用去宜良出醜,到我這兒懺悔一下子也夠了。來!說以後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槍花了!」說著放下碗筷,兩手一招,作個翅膀樣子,那神氣真氣得死人。

藺燕梅把兩隻手給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說:「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見她?」

小范聽了正待作態,小童搶先說:「她忙得很,別難為她了。小范,我一定給你捎個好兒去。一定!」

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話來了,她把碗一放,說:「小童,看你有好報應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著你捎好兒!」

「不打誑語是佛家一戒!」小童說:「逼得你說了實話是修福。是誰先叫我捎個好兒的?自己圓不了謊,都咬著舌頭了!」

「你們兩個嚼些什麼?」范寬湖說。

「請問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對他說:「看看她今天飯桌子上這份兒殷勤,你們令妹從來這麼賢慧過沒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說:『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還得給你們洗碗!』我才明白。」

藺燕梅看他這個神氣不該,就去打他。他說:「你問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單愛管這種閒事。」

「我就單愛管你!」藺燕梅不看小范,單瞪他一眼說。他好像想說一句什麼的,又停住了,端起碗來,他說:「算了罷。不說了,就著一口飯咽下去罷!」

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倆為小童識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賭氣不去了。大家這才安靜些吃了兩口飯,小童又抬起頭來說:「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見橋就發愁,也還罷了。現在我怕以後看見飯碗也心疼,那將來的日子還怎麼個過法兒呢!」

藺燕梅在這種地方,天賦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這方面的不寧也就缺少不寧之後的收穫,更大的寧靜。雖然,她的感覺卻是極靈敏的,她常以感覺來補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樣的進益。但是憑感覺來學習,有時會得到錯覺,那就危險了!此刻她叫小童攪得一塌糊塗,她便來不及感覺小童詞句中之分量。她只說:「少用點氣人的字眼兒罷。你就會想得出來!還不老實吃你的飯!」

小童說:「我這麼重視吃飯的人都為這句話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現在不能為人瞭解的感覺真如當初和氏璧的故事。」

他的話不能引起這桌上人的興趣。也只有擱下了。

吃完了飯,范寬怡要打扮一下,也拉著藺燕梅回屋去。范寬湖很高興,他說很願意等她們。小童說:「我也贊成。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著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說:「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學著點安靜,閑得難受的話,給我們舀兩盆水來!」小童沒有辦法。又知道是她誠心想給他找事,一言不發,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兩個盆拿走,說:「一隻手拿盆水試試看,練練力氣。」等一下果然顫顫巍巍地拿了兩盆水回來。小范怕他把水灑在屋裏忙著給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開,騰出個地方給他坐。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讓范寬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遠收拾得好好兒地。兩個女孩子就洗臉。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淨了,他說:「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齊地,便讓在她床上坐!」小范聽了又沒有話回他。

洗好了臉,小范便去梳頭,把頭髮散開,再梳好鬈兒。她一面去看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點胭脂,便去塗口紅。她就看她一眼,把粉盒推過去。藺燕梅沒有法子,遲疑了一下子,又只有伸手去拿粉撲。她也回看小范一眼。小范卻仰起臉來隻看鏡子,不看她。

藺燕梅重新勻了粉,拿起一把極軟的刷子,輕輕地在腮上那麼一刷。小童看見有趣,就伸手說:「藺燕梅,我也刷刷看!」藺燕梅從鏡子裏看見他那神氣不覺笑了,用手中的刷子指著床邊上說:「那兒有一把刷衣裳的。你要試拿那把試!」小范聽見了,就說:「還要小心別把刷子刷壞了。」小童聽了也不在意,他的皮膚其實是很好的,不過夾在這范家兄妹,同藺燕梅之中便顯得像野孩子了。他既對這用刷子刷臉一事感覺這麼新奇,便也不和小范鬥口,自己拿了衣服刷子閉上眼,仔細刷。刷得自己高興地說:「有學問!回去我也買把刷子過癮!呣!」等一下,他又說:「刷衣服的還不行,等我去買把洗衣店用的棕毛刷子來比劃比劃著!」

范寬怡就對他哥哥說:「你在這兒坐著就跟個木頭人兒似的!連句話也沒有!我們這間屋子是你容易進來的?看了我們在這兒打扮,也沒有什麼感想?」

「她是想叫你誇獎誇獎她。」小童說。

范寬湖伸了伸腰說:「我很舒服,看你們打扮,聽小童說笑話。我有什麼可說的?」

「可說的多得是!」小童說:「我覺得她們女孩子屋裏好玩多!難怪她們可以在屋裏一待就是一天!瞧這一桌子五顏六色地!簡直是在臉上畫畫兒!又省紙!要是我是個女孩子,就不一定出去才打扮。沒事兒了,自己畫他一下子,看夠了再洗!」

「那成幹什麼了?」范寬湖說。

藺燕梅聽了,看著小范點點頭,笑一笑。小范說:「藺燕梅她們一屋三個人就常常幹這一手兒!真叫你說著了!哥哥!你簡直一點也不懂!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怎麼教的你!」

小童把床一拍說:「對!小范今天真是賢慧起來了!來,我也幫幫忙,你接過刷子去,自己一邊刷著一邊想想女孩子們這股子溫柔勁兒!」范寬湖今天整個兒出著神,也不覺接了刷子,在手中弄著,不說話。

藺燕梅站起身來,抖一抖衣服說:「好了,好了。兩位先生請出去一下罷!我們要換衣服了!」小童聽見,跳下床,站起來,把手一伸,對范寬湖說:「范先生,您請哇!」范寬湖說:「怎麼客氣起來了?」他說:「我叫她一句:『兩位先生』給恭維了!」說著兩個人走出去。把門順手帶上。

屋裏藺燕梅就一邊找衣裳一邊跟小范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直要我打扮?」

「別穿那件!」小范說:「穿那件花的。出門去玩麼,不打扮?我要是有你那麼好看,我天天打扮。」

「算了,不和你說了。」藺燕梅嘆了一口氣,穿上衣服,拉拉襪子,便去收拾起她的旅行包。

范寬怡也換好了衣服,一下子把襪子拉得抽了絲。又得換。她說:「其實我記得你剛到學校時,打扮得才齊整呢!都是叫大余給教壞了!憑良心說,你不愛打扮?」

「憑良心說,我慢慢覺得不怎麼愛打扮了。頭一年和伍寶笙、史宣文同屋,她倆就不怎麼打扮。後來幾乎覺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現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勁兒,覺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強。況且平常時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你簡直是變了!」小范說:「讓我說:我索性覺得有責任把你拉回來。行了,別動它,讓他們來替你拿。給男孩子們點事情做,是賞他們面子!」說著開了門。一看門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寬湖倚了牆站著。她說:「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對范寬湖示意。范寬湖還未想到是什麼事情。

小童站起來說:「我的小鬍子長長了一點沒有?有什麼行李給我這腳行拿?」說著一眼看見了藺燕梅的提包,就進去拿在手裏:「這個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來的,還得我接回去。走!」

范家兄妹明天是還要回到此地來,過兩天開學才回去的。便沒有多少東西。小范便叫把洗臉毛巾,牙刷等拿來都放在藺燕梅的提包裏。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個人就告訴留守的人一聲,走了。

從江尾村到呈貢不好找馬,他們便先往呈貢走。沒有走幾步,小童說:「這個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著礙事,你們一人借我一條手絹。」

小范說:「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興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車上還不會和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絹紮在提包上,做成個背包一面說:「等你提不動它,累得東倒西歪時,也就不漂亮了!」

小范說:「我咬牙也得提著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搶著提了!背在身上是什麼樣子!亂七八糟,拴些手絹!」

小童說:「我也不是一個勁兒地抬槓。從好看方面說,你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說:我們不談這個提包,談人。我常覺得跟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這一身就太不像話,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亂七八糟幾條手絹。」

小范聽了點點頭。范寬湖和藺燕梅因為聽見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們也就過來聽。

「不過我說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來看,不是用眼睛。給我來一頂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來說完,大家已經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點也不假!」藺燕梅說。

「一點也不假!」他說:「無論那帽子多漂亮,也沒有用。那簡直不調和。這個調和的感覺,就有點心的作用了。一個人的作風,思想,說話,只要調和我就說好看。比如我們,我,大余,伍寶笙,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覺得比在大街上走調和。那天誰也是隨便穿著平常的衣服,畫在大普吉那一片風景裏,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這提包有什麼關係呢?」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問。

「這個皮包應當在戰前平滬通車的頭等房行李架上放著。到了呈貢江尾村就已經不大對了。我才趕忙給掛上點手絹。」他說。藺燕梅聽了對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說:「你們二位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這一片地。整個兒這一攏稻子未必值你們一雙絲襪子。我跟你們走到一塊兒很覺不稱。我寧願脫下這衣裳,因為它雖然破,到底是制服,我應該換上一身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說了。」藺燕梅已經聽到了她所要聽的。她說:「我不是不叫你這麼說,也不是怕你興奮了得罪人,咱們都是兩年很親近的同學了,誰也不會在意,我是說你興奮之後常常會很乏,就會沒了興致,說點叫人心上難受的話。你自己也不好過,我們又還有一個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覺得完全和你一樣。不光是今天,我簡直處處不調和。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時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適宜出現在一個什麼環境裏才好。我到了聯大也很高興,很希望日子長遠這麼樣。可是又怕我終久不能這麼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狀況下。幾天咱們就又開學了,日子過得這麼快,你能說不可怕嗎?再兩年,畢了業,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麼敢想呢?未來的事這麼難想像,今天的快樂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說我的阿姨,當初我就常常納悶不知道什麼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現在就作了修女!」

「你剛才說不要談傷心的話,自己就傷心起來了。」范寬湖安慰她說:「誰能知道未來?再說過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來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對未來盡了力。不是很應該麼?」

小童顯然比這個想得多,這句話滿足不了他,所以他沒接碴兒。他自己還在想。

范寬湖接著說:「你今天離開呈貢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斷你們的話,在這個特別有紀念價值的呈貢江尾村路上,恭維一下你在我們收容所的工作成績。」說著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滿了青年男子那種英俊的美的。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個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為嘉許,何況這正是她打斷小童話頭的意思呢!

「嘿!我可該問你了。」小范忽然想起來:「你來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貢的時候,你跟梁崇槐在馬上說我什麼來著?」

「你要是已經聽見了,還問什麼?」藺燕梅笑著說。

「我聽個一清二楚!她把你說得那麼好,我一點也不反對,可是為什麼就得說我是搗亂了一個暑假!真是熱心腸人的下場。」小范說:「我知道她沒有一點兒壞意思。所以我就不問了。你們說我度量大不大?」藺燕梅聽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贊成她的話。

「可是我告訴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來了,她可不大高興。你瞧我們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來,去準備下學期的功課去了。真是天曉得,書雖然是一下鄉就帶來了,你來以前我敢說她就沒有翻過!」

「我倒看不出什麼道理來。」藺燕梅說:「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們好極了。她愛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歡我在這兒我會覺得出來的。」

「完了,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小范只好說,並且這話也難說。

「我懂得厲害!」小童說:「並且人人懂。我敢說如果沒有你在這兒,梁崇槐一定一點兒也不顯得怪。梁崇槐會作人得很!」

「你別聽小童用字習怪。」藺燕梅忙說:「我看你也誤會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許多地方我想學。她是個會作人的。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說我覺得什麼地方我都不合適,--。范寬湖,只說這一句,我就不說了!她倒是未來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說。

這豈止是度量的問題喲!她的天賦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於是她的度量問題根本不存在。她在這人世間幾乎可以說是無所爭,更不會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紀究竟還小,於是在這條思想的路上便時常彷徨著。

「我也要說梁崇槐是沒有什麼對燕梅的壞心的。」范寬湖說:「她自有她自己出人頭地的地方。旁邊有什麼更出眾的人,是沒關係的。」

「呵!三個人一個腔調兒了!」小范倒也沒發脾氣,因為在眼前這個小集團裏,都不是小可的人物,發了脾氣,徒自沒趣。她是很聰明的,她明白這個。「說得就成了我一個人刁鑽心窄了。」

「也沒有呀!」藺燕梅說:「如果以為你心窄,誰還當了你面說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來了。」小童說:「你來的時候打算在這兒好好做點事的。現在我看了一天,已經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

她聽了,不禁又想起離開昆明的一幕,心上是鬆快些。不過她生性是個追求全備的人,總覺被大余開除是白璧之瑕,未能全釋。

她這一點心意事實上可以說是自從離昆明之後十幾天來未嘗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貢的一切莫不與這點心事有關。她在下意識中至少有兩種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這榮譽的名聲不脛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為自己再佈置起一個好舞臺!只要它傳到昆明去,沒有不鑽進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這裏的十幾天中雖然沒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愛寫信的。她第二個努力,則是受了小童的影響。她有意無意地試著把自己從余孟勤的規範下解放出來。這種嘗試在別人本可毫無困難。在她則不同了。她從小在別人愛撫提助下長大,她只會依順,為情為理,她反正依順人家。而這種解放,雖然,用小童的話來說,是自救救人的,對她仍是太生疏了。這裏,便看出年歲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縱使她從前未曾試過,她現在想試。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許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給病院部份立下規矩,且毫不苟且的循行--雖然大余的作風在此處甚為影響她,而且很成功。不過到底這種自主的心境在心靈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湯是從未入口過的異味,她常常又想有個年長的人,如伍寶笙,或者竟是余孟勤來誇獎她兩句使自己的信心堅定一點。她這第一種努力,對大余說,十足表現出來是向心的。第二種似乎是離心的,其實又是前一種的反作用。故此,她雖常常自己在談話時駕馭別人又輕易地作到了,而心上很想有一個更強有力的角色來駕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來,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談別的話,她這個欲念是迫切的,因為她從未在人下過。

她明知自己與那個人果然站平了,不見得就會對那個人滿意,也許更望高處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碼要先想站平了的話。她現在好比是在磨一把準備作戰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卻不太濟了。

她駕馭范寬湖,范寬湖是個驕傲又美麗的角色,她覺得這一個人的依順帶著點無可無不可的勁兒。說他不聽話罷,他聽話得很,說他聽話罷,他又似乎無心,彷彿是不與小孩子認真的樣子!這個真氣悶!在大余那裏什麼事都是認真的,那味道可濃烈得多了。

昨天從龍街貞節牌坊下回來他似乎又認真了。可是他才一認真,底下討的價錢便又太大。她不但沒法還價,甚至無從還起:這又太兒戲了。兒戲態度的後面還會是真心麼?

然而范寬湖的天賦多麼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兒溫存,顧盼多麼有神!他說話的聲音如唱歌一樣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殷勤,又是多難抵抗呵!

因此,她更有快點去見大余的必要!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為太耀目了,從未受到干擾過。不幸第一個遇見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裏一塊石頭。至少用女孩子的溫度計來量,大余是冷的。然而,這「第一個人」是一向多麼為每一個女孩子所重視,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再說大余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絲髮梳不光,他不容見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鋤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顧!她也覺得自己若不小心,為他看不上眼,也該挨他這麼一鋤!她這求全責備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見一位知己,便而顯得落了後,這怎能不氣忿!又怎麼能不為這一點氣忿被人家在心上緊緊地拴了個扣兒!

她又是個愛被別人用扣兒拴住,賴在那兒,懶得解開越扭越緊的脾氣。她這一串兒毛病真叫人擔心!

她沒法學伍寶笙那明淨又灑脫的風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樣遇事便不自覺地琢磨一下,有了條理,把複雜的心理簡單化了,再高高興興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爭執,讓世事隨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讓步,她又拗不過,便擰斷了頭頸,也不肯回頭。她又單愛跟沒法扭得回來的事擰在一起,不可開交。

比方小童說,現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這句話本來可以幫她把扣兒鬆開了的,但是她想:「何如當初沒有那麼一件事豈不更佳!」這麼一來,就沒有法子了。

范家兄妹也風聞一點余孟勤責備藺燕梅的事的,他們正如昆明一切人樣不會覺得這有什麼要緊。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歡大余,但是藺燕梅心上不能瞭解世界上會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歡他,她便認為是那個人不配喜歡他。

范寬怡聽了小童這句話,她就說:「這兒是呈貢,不是昆明,大余管不著這兒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會氣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來賠罪,哼!咱們兩眼往上看,來個不理!」

這句話倒對了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聲,才可以說是差強人意。從此是斂跡小心地過日子,死了這顆和他爭勝的心。勉強遮個羞臉,哪能就又像從前的樣子,天天在一起念書,談論。哪好意思!

范寬湖的想法又另一樣,他尊敬藺燕梅與余孟勤的一段友誼。他既然愛藺燕梅,他就不會說余孟勤的短處。他怕藺燕梅不願聽他妹妹這一套,就說:「大余是認真作事,現在事情完了,大家開學上課,誰還再提那些事!」這句話是真正體貼到了藺燕梅心上,她才真覺得到呈貢來將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瞭解。

於是話題便轉開了。藺燕梅心事一見減輕,這個小旅行團體便快樂得多了。他們到了呈貢,找到了馬,范寬湖義不容辭地扶藺燕梅上了馬,小范等小童來扶,小童看見了,他說:「你要我扶?」小范生氣說:「誰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給馬夫,自己趕了馬跑,要想跳上去。頭一次沒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從那邊滾下來。胡攬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

走去了呈貢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經和他的馬夫混得很熟。他獨自一騎馬落在後邊,指手畫腳地和馬夫談鄉里的事。小范的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藺燕梅范寬湖三個人在前面並了轡走。范寬湖今天唱了許多歌,歌聲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聽來比在音樂會上要好得多。藺燕梅也唱,他們把在呈貢學的山歌幾乎都溫習了,又隨意竄改,問答唱和。小范常常這裏那裏批評她哥哥的詞句及曲調,哥哥也不在意。

雲南的山地像呈貢外圍這一帶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巒,也有路可走,過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這墨綠色的松針最為藺燕梅所愛,她膚色潔白,紅潤,襯了她心愛的墨綠色,比得上校園中嬌嫩的玫瑰花朵。她們唱著歌穿林而過,歌聲就留在枝葉上。小童在遠處聽這些山歌分外悅耳,走進松林去,眼目為這濃蔭深綠一清,精神就特別怡悅。他用本地口語對馬夫說:「這些歌,你家可懂?」

「聽著就仿我們的歌,再聽聽又聽不懂!」馬夫說。

「我就曉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說:「他們這起人自己以為是唱秧歌!」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樣?」馬夫問。

「說是外國歌,還好些!」小童說:「我也懂不到!」兩個人就放聲大笑起來。這些笑聲不知怎麼地影響了坐下馬的高興,它也引長了頸子長嘶一聲。他們的笑聲為馬嘶所掩,就又談馬匹的事了。

他們將將到了車站街上,下了馬,已經聽見昆明下來的宜良車汽笛叫了,小童接過提包,四個人付了錢給馬夫急忙趕到站上去,才上了車,車便開了。他們得到一塊地方可以坐下,因為許多人在呈貢下了車。藺燕梅不想坐,她說:「咱們沿車找一找,也許我阿姨又在車上。」小范說:「老實坐下!我就不信有這麼巧的事!」范寬湖說:「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覺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說:「遇不上也不要緊,我贊成這種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有我哥哥一個人陪夠了!」小范把他拉回來:「反正到處跑的事你沒有不高興!你陪我坐坐!」

「我不累。」小童說。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

小童沒法子,只有坐下,他對藺燕梅說:「看誰運氣好;范寬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後一段?」范寬湖笑一笑就陪藺燕梅走了。

「他們就未必回來找後一段!」小范對他說:「你連這點眼色也看不出來?跟在一起搗亂?」

「哦!」小童還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實實坐下,不再生事。

呆了半天。范寬怡問:「你想什麼?」

「我想,」小童說:「我的鴿子大概從這麼遠還飛得回去。」

「想鴿子!」小范哼了一聲說。

「我昨天帶了鴿子出來的。」他說:「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著收信。不過車子走到西莊,我怕再走進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後來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決沒問題。因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你那些菜鴿子有什麼好的!」

「只有菜鴿子可養便好好養它!」小童說:「反正沒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它就是菜!」小范說:「它在蛋裏沒孵出來就已經是菜!」

「告訴你!」小童說。「你也是一盤菜!你聽過人吃人的事沒有?」

「你能吃了我麼?我是一盤菜能坐了車子旅行?」

「那麼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飛?」

「什麼是梅吻?」

「梅吻就是那盤在天上飛的菜!藺燕梅親過它一下。」

「藺燕梅親過的東西可多了。我看見過的就有,玫瑰花,筆記本,梁崇槐,鋼琴,鏡子,數都數不過來。」

「那麼它們就都是菜!」小童說。

范寬怡不跟他胡鬧了。她自己忽然想起來:「不知道藺燕梅吻過哥哥沒有?藺燕梅這傢伙也奇怪,怎麼這麼個漂亮的人兒,上了兩年大學也沒聽見她什麼羅曼史?好容易有個大余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個教授一個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說不親近罷,從前也不大見他們往來,才一到了呈貢,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剛剛混熟了的。他們出去拜訪農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還是常常聽見人家鄉下人誇獎他們好一對兒,還有時認成兩口兒。他們自己會不覺得?可是說親近罷,又不聽見哥哥對我提起。從前他有了新女朋友,哪回不是才見了一兩面,就跑到我這兒來吹牛!連影兒都沒有呢,就說人家愛他!過兩天又說人家掛在他脖子上親他,贅得肩膀酸!

「也許他這回碰了釘子!也好,叫他少那麼神氣!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兒都擺在他面前任他挑,還嫌費事似的!可是說碰了釘子罷,又不像!我就不信他會碰釘子。真碰了還看不出來?」

「也許就瞞我一個!背地裏不定多親熱呢!一定!可恨,新人引進房媒人扔出牆了!就是這個想法看起來像些!好!瞞著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余,她也沒接什麼碴兒呢!他也替梁崇槐說兩句好話,兩個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樣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這回找了來,會有今天!少高興得忘了昆明還有大余等著呢!」

她想著倒不自在起來了,大有熱血任事人成功之後,想想很沒來由之歎。

「你想什麼?」小童問:「你又發什麼呆?」

「我想什麼!我想你的鴿子在路上叫人一槍打下來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見鴿子就跟你算賬!」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沒有槍。誰叫你把鴿子帶出這麼遠!」

小童想一想說:「不至於,昆明附近沒有野鴿子,現在一隻鴿子還不值一顆槍彈錢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個人就忙壞了,還管得了鴿子!」

「世界上壞人像你這樣的還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著了。」

他倆個在一起,若是沒有個勸架的,什麼題目也吵得起來。幸虧這時候那兩個回來了。沒有找到阿姨。藺燕梅是真相信會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後找。范寬湖就不去。後邊只兩節車,找了一陣也沒有,就回來了。賣票的看他們跑來跑去,簡直以為是不想買票。忙著把票賣給他們。

藺燕梅兩頭找不著她阿姨這才肯坐下。沒有多一會兒,看見揚宗海了。他們一齊反轉過身來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裏站在後面。火車的氣閘不住絲絲地響,引掣關了,往下坡溜,是他們最覺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畫的山,藍汪汪的水,他們想去年的夏令營。

小童說:「范寬湖你的刀子還在那兒水底下呢!」

「你也差點兒沒有在那湖裏喂了魚呢!」小范說。

「差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小童說:「我這一年還吃了不少魚呢!我倒擔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條大魚吃了,非鬧肚子不可!」說著大笑起來。

「你專門想些怪事,你就不會想想那時候的人現在還有幾個在學校裏?」藺燕梅想著就沉默了:「穿顏庫絲雅的小和尚現在在喜馬拉亞山那邊呢!」

「你的想法才不對呢!」小童說:「你皺著眉毛想他們,他們皺著眉毛想你。這不苦死了嗎?他們想起我來一定不會皺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兩個不同的人手裏就會這麼兩樣!你得學著一點!你是專門叫人擔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點事來,他說:「這會兒還多著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來,我們大談了幾回。當然先問她重慶的事,她卻每次只說幾句,就轉過來問你。我想你應該由她指導。她加上伍寶笙,可比大余強多了。大余是個哲學家,可是不是給你這種人下藥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說我什麼?我的心這會兒真是順了鐵路兩頭兒跑!」

「我真恨沒記筆記,道理是淺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簡直入神,所以我學不來,一頭聽一頭忘。你還是去聽原本罷。」

「不過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來。她一定還用從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變了這許多。」藺燕梅有點得意也有點傷感地說。

「你變得了哪兒去?人世的變化說大就大,說小也實在小。人生下世來,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這一半還干涉呢!這話你懂不懂?這是史宣文說的。你能變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長大了是大狗,決不能是貓!簡單一點說!」

「啐!還有好話沒有?」藺燕梅的心整個兒為這些話溫暖過來了。她記得史宣文和伍寶笙多麼愛護她,她們畢業前,三個人會談過半夜話,也都是關於自己在學校中未來的日子。史宣文走後,這個討論始終在書信中繼續著。現在聽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貶的評語是真愛了自己,整個的自己,不挑,不揀,就是這個藺燕梅,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兒!

過了可保村,她們便準備下車了,這裏離宜良已經不遠。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見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見昆明的好同學。

車子到了宜良,藺燕梅幾乎高興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頂,卻再也看不見。大家都下車了,她才下來。已經下得車,又吻在車廂扶手上一下。小范說:「這是幹什麼?」

「這是謝謝它送我找阿姨來!」她說:「車號是ICY一三二一。謝謝你。」

小范又翻身對小童說:「怎麼單會跟我搗亂?這會兒又不說話了?藺燕梅又作了一盤菜,你的鴿子醋不醋?」

「這個好呀,」他說:「給了車錢再親一下,禮多人不怪。」

藺燕梅滿心想見阿姨並不理他們一遞一句的閒話。她一個人走在前面。宜良城離車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車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樹、田地,和一條平而淺的河,正好看城牆和那一帶景物。小童在車站買了一些「丁丁糖」一邊吃一邊走。讓他們三個吃,三個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許他走著吃。他沒法子,就要往皮包裏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要不就放在口袋裏了罷!」

「你讓他吃算了!小范!」藺燕梅說:「放在口袋裏成什麼話?」她說著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裏什麼東西沒有放過?他連荷蘭鼠都放在口袋裏,據伍寶笙所說。她又想起她們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旅行。她想想這一個學校,這兩年快樂的時光,這些要好的朋友,這一切,都要告訴她阿姨說。要細細地說,要說幾天幾夜說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紹給她阿姨,要告訴她阿姨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聽了就會那麼笑著謝謝他們,並且愛他們同愛自己一樣。

她要告訴阿姨有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許假裝生氣說:「那麼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嗎?」阿姨真會這麼問嗎?呣說不定呢!她想著,自己怪嬌嬌地笑了,那些童年時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臉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寬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這麼一笑弄得幾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會在她一人身上積了這許多動人的成分。

說著話他們就走到了那條河,河身很寬,河床卻很淺。只有中間一脈水,西邊都是碎石子。范寬湖說:「這河上怎麼沒有橋?」小童說:「這種河雲南多得很,沒法子修橋。平常淺成這樣,一場大雨馬上變寬。都是稻田裏淌出來的水。水深了河身寬得很。修個橋費事不少。沒水時成個旱橋。放在那兒怪悶得慌的。咱們踩了這幾塊石頭不是一樣過去。」

「水深了呢?」小范說。

「下水過去。人跟牲口都一樣,反正沒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別為了水勢不定河邊還有店呢,人住在店裏,喝茶抽煙,說笑話,等水退。還有一種專門作背人過水生意的人呢!」他說著脫了鞋:「從石頭上掉下水去弄濕全身,還不如從水裏過去!」

女孩子們也高興了,脫了鞋襪,嘻嘻哈哈下水過去。水也不過剛到她們潔白美麗的腳踝。藺燕梅說:「這是去西天的路上,淨罪的河呢!」

「我就沒有什麼罪可淨。」小童說:「有罪的人自己騙自己這麼說罷了。有這麼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腳就算了?」

范寬湖對藺燕梅說:「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熱鬧得很,不是?」

「我並沒有氣他。」她說。

他們在河那邊穿好鞋襪。又看了一陣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裏去的。水清淺得看見它在河底成一條白色帶子,便在那一串兒踏腳石旁邊,可見著不是在雨季,它是整個兒在旱地上的。

小童緩著眉頭聽了兩個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著糖跟著進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見了天主堂,和別的房子一樣的紅漆木門,上面多一塊黑漆金字天主堂三個大字。這時已是傍晚了,門口靜悄悄地,只見影壁上掛著聖母像和一些楷書的經文。

藺燕梅踴躍先進門去,一看門房是空的,轉過影壁,大家跟了過來,是一個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齊,對面一排房子,門都是緊關著的。走過去看是一排五間課室,白木桌椅。院子旁邊又有一個角門,小童跑過去一看,正巧迎面一個老人走來,手中提了一壺開水。三個人見了,便走過來。

「楊小姐,有一位小姐在這兒麼?」藺燕梅忙上去問。「楊小姐?」他腳步不停住門房走:「我們這兒沒有楊小姐。」

藺燕梅聽了急得很,小范說:「她也許不住在這兒?」小童說:「也許他們另外有稱呼。我記得彷彿是叫師母?尼姑?先生?」

「別吵,我來慢點問問看,」范寬湖說,這時他們已經簇擁著老人又回到門房了:「有一位楊小姐,是你們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這時門口一位法國神甫領了一個女孩子大約是十歲不到點的樣子,走進大門聽見,站住看了看他們,他們也都回過身來。神甫說:「找楊小姐的?」

「楊小姐!」藺燕梅忙走上前去點頭說:「她是我的姨母!」

「楊老師哦!」看門的說著走進屋去了。

「他們在學堂裏喊她楊老師,」那神甫笑著摸了那孩子的頭說:「要是你們說Soeur 楊,他倒懂。」這法國神甫說得一口好雲南話。他們四個人這才算是問到了地方,聽見他說中國話,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們剛到?請進來坐坐!」說著往裏讓,又拍拍那個小女孩說:「巧環,你先進去點燈!」那女孩子就先跑過角門那邊去了。

「去昆明了!」藺燕梅聽見幾乎暈了過去,她張開了口向後倚在小范身上。

「是藺小姐吧?」神甫說:「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多聽說談起了。」他把他們一直往裏讓。他們不由得不進去。藺燕梅簡直邁不了步了。

院子裏的風似乎比剛才冷了,確是比方才冷了。一天還未到就晚的時候,卻黑了下來,抬頭看烏雲已經布起,這一場雨下過,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著雨來,這樣便要有一個顯得特別長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風,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濕,腳要踏在泥水裏,樹蔭下也不會乾燥,反而要有樹葉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點。路程要顯得比白天時遠,投宿處要難以尋找,暖和的屋子都要關起門來,流浪的人要站在門縫中泄出的燈光裏敲門,他要準備下哀求的話,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輾轉難睡,夜裏要有惡夢,惡鬼和犬狼會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寧,他會覺得在茫茫人海裏他是整個兒孤獨的。

白天饑餓時吃下的飯食。此刻會覺得粗極欲嘔,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於王侯的,此刻會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軟弱的會不免想起華衣美食,人世間的溫暖,同一個極尋常的家庭團聚。他會幻想今日一切是場噩夢,而事實上偏不是夢。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沒有的時候,傍晚遇雨是最難堪的事。

進了角門,雨點已劈面打了下來,神甫忙緊走兩步,要上前去開門,那邊屋裏小孩已經點起了燈。白紙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來了。門也開了,神甫和執燈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個行路者進屋去。

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對神甫說過多少遍她們在車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這幾位來的客人。但是他困難得很。在這裏的是兩回事,天主堂歸他管,學校歸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國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學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課室而沒有宿舍。兩位修女又偏巧剛被危赫瀾神甫調去昆明教堂裏,這個時候來了四個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沒見過這麼大的雨。

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辦學校,其餘的事在車上並沒有機會細談。她此刻也想到了這裏的學校怎麼會大呢!

神甫知道這時候到的不會吃過飯,才說了幾句她阿姨剛巧調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話,便叫了巧環招呼著客人,自己打起一把傘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來招呼巧環說:「老王不知道怎麼剛又不在家。你去燒水,我上街去一下就來。」連忙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們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小童說:「你們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沒處去了。這裏幾間屋子我們都看見了,再也沒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條路了。」

藺燕梅說:「這可怎麼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說說小店什麼樣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髒就多髒。我們旅行常住。」小童說:「還不光是髒,你們這個打扮兒根本沒法去,還有一條路,我是幹過的,宜良早車五點鐘就開,咱們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車站去,趁了天黑,找一節沒人的車,去過夜。賣菜人也常常這樣。空車多得很,不致碰見人。並且住在車上,誤不了車。」

「那怎麼行!」藺燕梅說。

「要決定就快。」范寬湖說:「等下主人回來就沒辦法商量了。我們有四人想在車上過一夜也不妨事。不過十幾個鐘頭的事。」

「我簡直不能想像。」小范說:「那還睡不睡呢?」

「有什麼不能想像。」小童說:「考試的時候你開過通車沒有?這才真正是開夜車呢!」

「多害怕呀!」藺燕梅說:「可是小范你有什麼法子沒有?」

「我一點法子也沒有。」她說:「我早知道不來了。」

「不能再多說了。」范寬湖作了主張嚴重地說:「你們聽著,我看他們是弄吃的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們就說,車站上有我們同學在那裏作事,本來我們兩個是說好去他那兒住的。藺燕梅同寬怡在此地。現在只有去他家擠一下了,他是結過婚有家眷的別忘了!」

女孩子們不知所措地點頭記住。小童是唯一令她們看了還感到一點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時的樣子,才覺得也許這事也不稀奇。小童說:「好啦。就這麼著罷。這可不是夏令營的旅行了。上了車去,別那麼獨唱,合唱地熱鬧了!這是真正地出門上路。別叫鄉里人看著特別。」

藺燕梅聽了完全沒話。小范不服氣說:「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氣!不是逃難,這兒又不鬧土匪。大家賣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們上車去過一晚。只當是坐夜車,在車站上停著就是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說:「那喊什麼害怕呢?說什麼早知道不來了呢?」

「當然沒有在屋裏睡舒服就是了,還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麼怪樣,臉也沒處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經驗。」小范說。

「你們別吵了!」藺燕梅痛楚地說。「吵得人心裏亂得慌!」

范寬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後面,用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說:「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罷。別怕,幸虧是我們陪了你來,沒叫你獨一個出門。」

他倆個看了,也就安靜下來,外面雨勢仍然十分浩大。簷下石溝中流水全發出淙淙的聲音來,聽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啞的沙沙聲,那聲音雖然不大,可是頗令人覺出風勢,一陣大,一陣小。

忽然,聽見院中石徑上有腳步聲。小范說:「回來了。」藺燕梅忙說:「還有在車站上的是誰呢?」「大余!」小童說。才說完,神甫提了一個籃子,推開了門。他們站起來,看他先把雨傘放在廊下,地面馬上流下一片水。他脫了雨鞋再走進屋眼見他長袍子的上半截全濕了。他笑笑說:「雨真大。我這袍子怕有好幾斤重了。對不起,叫你們自己坐著,我還得到後邊去一下。」說著就走,連個給他們說客氣話的時間都沒有。

過了一會兒看門的老王也是一身精濕同巧環進來排桌椅擺碗筷。小童像一家人似的起來幫忙,又問老王怎麼剛下大雨,就趕著出門淋他一場:「我們上路的人全是一身乾的,剛要下雨就到了地方!」

「我那裏出門去!我到後院收煙葉子去了,我自己晾的一點兒!」他說:「人要是倒霉,在家裏也是一樣不運氣。」他說著出去了。

「這個人一點天主堂的影響也沒有!」小童說。他又對巧環問話:「你住在這兒?你信教囉?」

「我信教,老王也信教。不信教進不了天堂。」她說:「我沒有家,是神甫帶我的,天堂就是我的家。」

「口氣不小。」小童說:」「為了進天堂你還得有個外國名字罷?」

「怎麼沒有!我也叫瑪利。」

「那怎麼又叫巧環?」

「叫的人多。巧環是從前的名字。」

「這些叫你巧環的人就都沒有外國名字啦。」

「他們都沒有。」

「也不一定都沒有。這個你說錯了。神甫不是也叫你巧環麼?這先不管他,那些沒有外國名字的都進不了天堂,你一個人去,不悶嗎?」

「我不一個人去。我們要叫他們都一齊都信教。」

「不得了!信教,信別的教行不行?比方說念阿彌陀佛信佛教,披件八卦衣裳當老道行不行?」

「全不行!非天主教進不了天堂!」

「他們自己也有天堂,跟你的緊間壁兒!」

「他們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麼教?」

「我什麼教也不信。」

「你想進天堂不想?」

「也得先看看天堂是什麼樣兒,老下雨我可就不去了。」

「天堂不跟這兒一樣,什麼全好。」

「那我想進!」

「那你就得先信教,不信教進不了。」

「我說不信教的才剛好進去,信教的倒要留在大門外邊。」

「沒有的事!」

「你看你剛才說信佛教的進不去,他們不會說你進不去?結果你們一吵我趁空兒就進去了。」

「他們是進不去!」

「你聽聽!我瞧他們說話還和氣些呢!」

說著廊下聽見腳步聲,藺燕梅剛要叫小童不要亂說,小童也聽見了,他就改口說:「你看。我叫小兔子進天堂!」他便用手在燈光裏往牆上作影子。巧環看了喜歡。她說:「還有呢!」小童又作了個小鴿子。小范忍不住笑。神甫同老王又進來了。

神甫手裏拿了一個醬油瓶,老王雙手端了個大託盤,託盤上熱騰騰地四碗麵在桌子上擺好,把燈也放在桌子中央。神甫就請他們四個人吃麵。「你們四位請罷。沒有什麼好的吃。我們都吃過飯了,陪著談談。」巧環留在屋裏,老王便回門房去了。

他們四個也就謝了一下,坐下來吃。神甫又說:「不夠鹹的話,自己加醬油。面也有得是,在鍋裏,等下拿過來,怕早拿下來涼了。儘管吃不怕沒得添。」

小童聽到這裏才放了心。他便不說話,自顧去吃他的。神甫便問他們今天從那兒來,都叫什麼名字。又問幾位聯大的朋友他們認得不認得。這些名字中他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神甫就說他很想多認識些。今天他們來了,雖然不巧沒遇到楊小姐,他也高興能和他們碰頭。並且楊小姐調上昆明去了,就在平政街天主堂危赫瀾神甫那邊,以後見面更方便。這次算是天意使他們單來看他的,說著笑了起來。

這位神甫說話的技巧,聲調都好,藺燕梅生性之中又有幾分對宗教氣氛的愛好,她便只顧和神甫談話,那邊小童一碗麵早已吃完了,他便拿著筷子且不放下,四下裏望望。神甫看見就笑了,對藺燕梅說:「耽擱你吃麵了,快點吃罷。」又告訴巧環去端面鍋。

小童看見巧環那個小樣兒忙說:「她端得動?我跟她去罷!」神甫說:「她端得動,常常端的。」藺燕梅也耽心這小女孩燙著,就對神甫說:「讓他去幫著端罷!他到了哪兒全跟自己家一樣,剛才他倆談了半天話已經成了好朋友了呢!」小童聽了便招呼著巧環一塊去廚房把面端了來。說:「外邊雨已經停了。」神甫就問小童:「童先生的家在昆明嗎?」小童說:「哪裡在!」又對藺燕梅說:「我剛才只顧端面忘了給你個釘子碰。你說我在哪裡都跟在自己家一樣,你就沒看過我在家的樣子。」

「這是一種說法罷了。」小范說。

「這是哪國說法?我彷彿覺得是外國話。」他說。

「中外人情都是一樣的。」神甫也參加說。

「我們說話就是這麼個吵架的樣子。」范寬湖對神甫說,「真叫您聽了笑話。」

「我的意思是想告訴你們。從呈貢出來的時候,你們一路唱山歌,我就試試問馬夫看,看他懂不懂。他就不懂,我告訴他是外國歌,他倒信了。」說得大家笑起來。

他們把面吃好,神甫就說:「大家休息一下,時候還早。我順便告訴你們一句。我們這個小地方,可是沒法子找地方接待客人--」

藺燕梅忙接著說:「哪能再打擾您,這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我們--」

神甫不等說完:「所以請你們原諒一下,我作了主張,我剛才出去買面,順便在近處兩個學生家裏商量好了。一家可以出一間房。你們兩位小姐住一處,你們兩位先生住一處,這真是怠慢得很了。」

藺燕梅想,好險,幾乎說出了剛才準備一套謊。這可好了。

不料小范那個急性人,也想來兩句客氣話。她脫口而出:「這下子更吵擾得範圍大啦!那有又去人家家裏借住處的道理?這會兒幸喜雨也停了,等一下路上的雨水流完,我們去車站朋友家裏正正好?我們來時約好口頭就去的。下過雨都怕他們等急了,說不定會派人來接。」她說得那麼自然,小童聽著就覺得來接的人已經在路上了似的。

范寬湖說:「沒想到您給我們找住處去了。早知道給您少添一場麻煩。」

神甫也笑了:「這個想不到。宜良這個小地方你們會有兩處熟人?」

「要不怎麼約齊了一塊兒來呢!」小范像煞有介事地說:「我們順路就一塊到宜良來。把她送到這兒交給她阿姨,我們去車站那位在鐵路上作事的同學家去。明早她自己到車站來和我們見面。現在她一塊兒去正好,人家更高興了!燕梅,大余的太太似乎比大余還喜歡你呢!」

「你們的朋友姓余?」神甫說。

「姓余,余孟勤。」范寬湖說。

「不認得罷?」小范簡直是大膽已極:「他們兩口子在車站住。」

「那是住在有家眷的那邊宿舍裏了。」神甫說:「他們那邊我不常去。單身的,同法國職員,我差不多個個認識,我說這個名字不熟呢。」

把話說到這裏,今晚是非到車上去過夜不可了。幾個人起身到廊下看天色,發現已經晴好如初,滿天星斗。便興辭,謝過了神甫,要走。小童拿起提包,正遇上巧環提了水出來,神甫說:「忘了請喝杯茶再走罷。」小童一面和巧環說再見,一面說:「謝謝了。麵湯都吃飽啦。」小范又說要快點到。神甫也怕萬一再來一場雨不敢多留,便送到門口。

老王聽見,出來開門,一邊把袍子披在身上一邊嘴裏咕嚕地說:「這早晚你們幾個上那兒去?」他那上了歲數人的聲口蒼蒼老老地直打在藺燕梅心上。

神甫就說:「有一句老實話,千萬別客氣,下過了雨,車站這邊那條河恐怕要長水。如果過不去,快點回來,朋友那邊,我這裏去一個人送信好了。」

他們一邊答應著一邊道謝,臨了,神甫又說:「告訴你們朋友余先生,沒事情時到教會來談談。我到站上去也會去看他。」藺燕梅在這整個時間沒有說話。

走到大街上,只見街心石板洗得潔淨發亮。兩面的店舖都關了門了。小童說:「這下子,說死了,一去再也不能回頭。我看河水非漲不可,這兒的水全往那河裏流的。你看我們正下坡!如果回頭罷,神甫派去的人非到昆明找不到大余。」

藺燕梅見事已至此,她雖不想去車上過夜,也不願說什麼事後埋怨的話。倒是范寬湖很替她怨他妹妹。他說:「你怎麼一下子把我們都送出天主堂來啦?」

「怎麼怪起我來?」她說:「大家商量好的!」

「商量好是說沒地方住的話呀!」她哥哥說。

「當初也沒有說是人家不給找住處呀!」她的哥哥是決說不過她的,小范理由充足得很:「不是你說的怕給人家添麻煩嗎?」

「算了!」藺燕梅說:「反正當初也沒想到會有住處。咱們還是照了原定的辦法走,只當是沒這回事。下過了雨,空氣清新得很。走走也不錯。」

「我覺得小范很妙。」小童說:「她說什麼像什麼。我現在還彷彿是要遇見大余派來接的人呢!」

「佩服罷?」小范得意地說:「我臨時還把句子改了一下,說我也是原定在大余家住的,顯得那裏地方寬!」

「明後天神甫到車站去找大余的時候,可就該挨罵了!」小童說。

「那活該!要挨罵,四個人一塊兒!」小范說:「誰也跑不了!」

「你這張嘴實在太壞。」藺燕梅笑著說:「我想不會挨什麼罵,兩下子都客氣,才出的誤會。我到昆明講給阿姨聽,她一定笑我們小孩脾氣。她再告訴這位神甫,人家就不怪我們說瞎話了。」

「人家會奇怪這瞎話怎麼說得這麼老練?」小童說。

「先排好的戲嚜!」她回答。

他們走出城來,四野全是流水聲,近處的樹下,全聽得見葉尖的雨滴聲,四個人在這夜間行路裏全有點順流在無聲的水波上,任其浮蕩的輕鬆的感覺。腳下騰雲駕霧似的。藺燕梅說:「這簡直像黃自作的長恨歌裏的境界,山在虛無縹渺間。香霧迷濛地。」小范說:「加上哥哥,咱們三個人正好合唱!」

「又--來--啦。」小童說:「你們這些舞臺上的角色,怎麼到哪兒也忘不了演戲哪?」

「小童,」藺燕梅求他:「我們實在不是愛表演,這雨後的夜晚在田野裏這麼一走,實在太美了,不能不想到這支歌!這會兒一切簡直如夢!」

「我的看法就客觀些,所以不這麼一個勁兒地作白日夢。如果你肚子裏沒有這兩碗熱湯麵,或是只一個人在這兒迷了路,著慌,害怕,景致再美也不能領略了。」小童說。

「所以藝術是閒暇的產品呀!」小范說:「現在事實上確實是吃了面,又不是迷路呀?再說現在是晚上,作夢也不是白日夢!」

「你就不覺得這空氣舒服?這景致美?」藺燕梅問小童:「你不懂得美?」

「我覺得。可是我知道跟你們不一樣。比方說我看見鐵匠舖裏打鐵。一爐子熊熊的大火,照著鐵匠的胳膊一閃閃的明暗,看了那象徵勤苦的力量,勻稱的動作,映了火光的眼睛,我也覺得美。我就愛看打鐵,你們知道。可是你們走過鐵舖連頭也不扭一下。你們不覺那個美罷?」他問。

「我覺得那個是不錯,常常見有人畫鐵匠舖。」藺燕梅說。小范也點頭。

「就要你們這句話!」小童說:「得先由別人給畫出來!以後過鐵匠舖你們也許會停下來看了,可是真舖子到底不是畫兒。那兒地下也許挺髒,打鐵迸出的火星子也許會燒著你們的衣服,你們就會又覺不美了?」

「那也不一定!」小范說。

「不信可以馬上試試!」小童說:「鄉村小店也有許多美的情景,風塵滿面的行路人,往馬槽注水的莊稼漢,一盞挑在門外的風燈,一個乾瘦老頭兒閉著眼的,跟他手裏的旱煙袋。可是這個美都是包了紙的糖,不能去掉這層紙的人,吃不到這甜味,又像是才擠下來的毛栗子,想嘗,還要費點事呢!」

「那麼是我們不懂得美?」小范說。

「你們也懂,你們是間接的。比方因為喜歡『山在虛無縹渺間』一支歌,現在看了這景致,如人在歌中,便喜歡了。或者喜歡一張『秋山行旅圖』,自己上路,走到滿山紅葉裏,也覺得美了。這種人多得很,念了點詩,於是中秋夜晚,八下裏湊巧,月也明,人也靜,遠處還飄過點桂花香來,自己也就詩意盎然,居然成了一首詩!這詩必好不了。詩興已由昔日人家作品中誘導而來,自己作的句子就跑不出那圈套,這全是轉手的陳貨,沒嚼頭。藝術不比科學,裏面非有『自己』不行。這種人云亦云,要吃別人剝出的栗子的人,只能說是肚裏的蛔蟲。怎麼樣,下回也愛看打鐵了罷?」

小童一直是愛思索的,偏偏又有那些喜歡引導他的大同學們幾年來不斷的獎掖,所以也能發點議論了,宴取中,余孟勤,伍寶笙,都是指導他的。馮新銜,朱石樵都是可以互相攻錯的。學校裏何嘗不是「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他慢慢已不是聽議論的,而是發議論的了!這做學生時的「閑窮究」,實在是學校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這裏又嬗遞了學校的傳統。看看學校裏,這幾個人不都是已經畢業了麼!小童還有一椿便宜,他是在批評中生長的,這些人的批評他已接受慣了,所以雖然自己有了見地,卻無自許及偏見之病,當然用字頑皮,例舉孩氣,和高了興便胡說八道,也是因為在別人愛寵下長大所養成的怪癖。

「你既然說這裏面要有自己,怎麼方才又怪我們不客觀,說你自己客觀呢?」藺燕梅又是個愛刨根兒問底的脾氣,這也是她器重大余的原因,大余真愛講求道理。

「噯呀!我的媽!」小童把手拍在額上:「我這是怎麼一個道理呢?別忙讓我想想。我覺得是有道理的,一時逗攏不起來,-對了。客觀的意思是說自己對美感經驗要有分析態度,不能囫圇吞棗。不能為感情矇騙。在觀察時又心下要無牽掛,無壓力。」

說著他們已走到河邊,見河水果然洶湧,夾沙帶石,聲勢浩大,不禁啞然。小童說:「這河水又提醒了我,河水其實很美,如果此地來個『觀瀾亭』之類的,沒事時,拍著手看一看。可是現在一想到過河的實際問題,美感經驗就跑了。」

范寬湖說:「你能用議論來幫忙我們過河嗎?」

「怎麼不能?」他說:「人生之中有如過河的困難路程又哪在少數!路途艱險,路旁風景才美。當時也許不覺,事後回憶,艱難實比平談,穩妥要有味得多。所以只要記住:『太實際了,美感經驗就跑了。』一句話,便遇事能跳出自身處境來看,就不覺苦了。」

「這個我明白了!」藺燕梅說:「人家常說的『用出世精神,作入世事業。」

「那麼小童,你出個世看看罷!」小范說:「你『跳出自身處境』飛過去給我看看!」四個人不覺一齊大笑。

小童說:「這個有何難哉!我現在自身是想過河的童孝賢,我跳出自身來作個閑看『夏夜急湍試渡圖』的老畫家。這個老畫家就在那兒。」說著用手指了半空中:「我這個肉身便是畫中人物,記住畫中人物是不怕水冷的,正如故事中人物可以是視死如歸的。我便這麼著--」說著脫了鞋捲起褲腳管兒,蹚下水去:「來個『悠然』渡過!」說話未完已走了好幾步。他一路試著深淺回頭告訴他們,一路慢慢走,掖下挾了提包同鞋,褰裳跋涉,人影水聲,隱隱約約。襯了那邊沙石河岸,遠村房舍確真如畫。

他走到了那邊,喊著說:「水是急,順了腿打漩兒,可是不深,河當中才只沒膝蓋。」

這邊范寬湖就說:「真應了神甫的話了。可是前進甚難,後退不可!」

小范說:「哥哥,你怎麼能說這個話?現在這兒有兩個女孩子還等你幫忙呢!」

藺燕梅忙對小范說:「你別擠落他,他有什麼辦法。我看咱兩個回去。他倆個過去。神甫那邊也好說話了。這個下水過河我覺得跟游泳不同,怪害怕的,有人扶著也沒用!」

「你方才怎麼過來的!」小范說:「我氣我哥哥這個人簡直變了。哥哥你就不能把我們一個一個抱過去?你這個沒用的,氣了我一整天!現在是我們兩個女孩子用著你的時候了,知道不知道?」

「那怎麼行!小范!」藺燕梅忙躲在小范背後:「我不要他抱!」

「小童說過專門有背人過水掙錢的呢,你能因為不要他抱就不過河,哥哥,你來呀!還有倒走過去求你抱的?你這塊木頭!」小范說:「你若是不好意思,你就閉上眼睛讓他抱過去,要麼到了那邊多賞點酒錢就是了!」

藺燕梅便站在那裏不動,低了頭,咬著唇兒兩眼看著范寬湖。他帶了含點歉意的神態走近身來,她便由著小范把自己推到人家懷裏,倚在他結實有肉的胸口上。范寬湖伸出兩手,輕輕把她托起來,盡心不令她感到半點不適,把她滿懷抱住。他那向前攏著肩膀由她偏了頭靠著。她款款抬起一隻手來,幾乎使人覺不到重量那樣,搭在他頸後肩背上。

「好啦!」小范說:「別淨站著不過河啦!電影太美,也不能成了慢鏡頭或者是照相呀!」一句話提醒范寬湖,他才往河那邊走,等到已經下了水,方發現鞋襪未脫,褲腳未卷。也便這麼過去了。

藺燕梅心中又恨小范把人攛掇到她哥哥懷裏然後說話討巧,又感激她若不是這句話,范寬湖簡直忘了走。自己那時羞人答答地,實在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這個范寬湖!」她自己又想:「真是糊塗了,穿著鞋襪下了水。」不覺看了他又笑了。

小童也過來取笑他說:「你這個跳出自身處境也跳得打破記錄啦!」

范寬湖不是個幽默的角色,卻是個硬朗的好小夥子,他羞澀地笑了一言不發又過河去把妹妹抱過來。走到河中央,他妹妹說:「站住。我問問你,你們在河中當說了什麼親熱話兒來著?」

「說話?我們?」范寬湖說:「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小范啐了一下。又說:「燕梅也真是的!」

四個人過了河又往前走。小范小童看了范寬湖下半截濕淋淋地,取笑他。他只望了藺燕梅不說話。藺燕梅羞得不敢看他,幸喜天色還黑,臉上熱烘烘地,不致為人看見。一直到車站,她才慢慢恢復過來。

車站上靜悄悄的,他們躡手躡腳走了過去,去找車子,鐵軌一條條的在地上發光,走過時可以看見,不致踢上。這時下弦月出來了。在身背後壓在那邊村子房頂上,看起來大得奇怪,如同神話書上的插圖。地上如一片冰那麼明亮。他們走到一掛車旁邊,忽然聽見車裏有吆喝的聲音。「起來!起來!」他們便忙噤聲聽著。

「起來!到前邊去,這兩節車要空到起!起來!這兩掛車子到呈貢才上人,睡覺到前邊睡去!」然後便聽見呵欠聲,竹筐子搬動聲,草鞋聲裏夾著路警的皮鞋聲,蘿蔔,薑芽落地聲,怨聲,打火聲,雞鴨驚醒聲,一陣陣地往前呼呼隆隆地去了。

小童說:「聽,路警也跟著過去了。等一會走淨了,咱們正好上這節空車去睡覺。」

「路警再來呢?」藺燕梅說。

「再來再說。他來也不會說我們什麼的,我們都是空身,沒有筐子籃子的,礙不著呈貢菜販的事。」小童說:「他自己還不是來看一趟就回去睡他的大覺去了!」

果然,那路警從那邊第二節車走下來,頭也不回,竟自去了,他們四人雖在月光中,他也未看見。於是忙忙都上車去,趁了背後照過來的月光看見竟仍是送他們來的那一節ICY一三二一號車。

車上被菜販們掃得很乾淨。小童說:「地下睡其實舒服,我想看月亮,還是窗子底下,凳子上睡。」他說著睡到凳子上,把腳搭在窗框上。

范寬湖說:「你馬上就困了?」

「我腳底下又沒有水冰著!怎麼不困?」他說。

「你腳翹到窗子上,小心路警看見!」小范說。

「哎呀!」他忙一翻身下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們不叫我睡覺,幹什麼好呢?」

「幹什麼不行?」小范說:「我簡直不困,若不是作賊似的,真想出去走走。月亮這麼好!地方這麼靜!」

「我覺得月亮光怪神秘的,」藺燕梅說:「我只敢看不敢下車走。」

外面月色可不是嗎!靄靄溶溶,一切景物皆動盪不定。地上似乎有發光的氣,騰騰蒸上。遠處一兩聲犬吠,似乎是為月夜中什麼走動的陰影所驚嚇了才騷動的。

他們看了許久月亮,都沒有說話。小童說:「還是睡罷,夢裏的月亮更好。」

他看看她們都不動,發現原來如何睡還是個大問題。他自己可以倒頭一睡的。女孩子們的衣服太好了,不能亂來。他說:「藺燕梅,你的提包裏都有什麼東西?」

「幾件衣服一床毛巾被,一件晴雨衣。我是說那件我爸爸臨走給我的綠綢子的。還有幾本書,你問他怎麼?」她說。

「不說『怎麼』,便放你過去。帶上個『怎麼』,我就要說:『還有化妝品』,你怎麼不提呢?好啦,雨衣同毛巾被,你同小范一人蓋一樣,兩個人頭頂頭,順在長凳上枕著提包睡。可以了罷?」

「是了,童先生。您請便!我們會睡。」她說著便提過旅行包來,打開,取出毛巾被給小范。小范客氣,說她蓋雨衣就行。藺燕梅說:「我還有那件寬袖口的短大衣,我穿上它,再蓋雨衣正好。你還是聽我的話蓋毛巾被罷!」范寬湖看她倆弄妥當,便同小童到一邊去睡了。才一會兒,小童又想起話來他說:「藺燕梅,你一定作好夢。」

「怎麼?」她已經有點睡意矇矓。

「一晚上景色如夢,你又作白日夢,再加上那麼想見的阿姨,史宣文,又都在昆明,現在你在車上,天一亮就到了。前面兩句話叫夢境美,後面兩個人叫夢境好。日間所思,你晚上能無夢嗎?」小童神往地自己看了月亮說。

「唔--也許。」她說著就睡著了。她到昆明除了阿姨,史宣文,伍寶笙之外還有余孟勤要見呢!這是她離昆明十天,又恢復了光彩歸來了!要再見她的余孟勤,他是她的良友,她的同學,她的師長,並且在她幼小的心靈裏,還有一心認定的情人呢!

到底都是年青的人,白天又都累乏了。沒有多少時候,四個人就呼呼皆入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天還沒有大亮,小童先醒了。他醒了便不能再睡。他想去車站外吃點新鮮豆漿。

他看看三個都正睡得好,站在那裏想了一想便不叫他們。他又想取出藺燕梅提包中的漱口杯來給她帶回點豆漿喝,又見她睡得分外甜,不忍她枕下取東西。他笑了笑便走了。

他才下去,藺燕梅便打了個轉身,和范寬怡碰了個頭,把小范碰醒。小范便躺在那裏輕輕喚一聲:「燕梅!」其實藺燕梅才睡得好,不見答應。范寬怡就又喚聲:「燕梅!」還是沒有醒。她就自己在眼眶上被商燕梅碰痛的地方,用手背揉一揉,順便藉了曦微的晨光,看了看手錶:「四點半了?」

「五點鐘車就開?」她想。她便一翻身坐了起來。「咦?小童呢?」她說。

「你醒了?」她哥哥也坐起來。

「叫燕梅碰醒了。」她說著便低下頭來,一手攏了頭髮看睡著的藺燕梅:「她碰醒了我,她自己還睡著?」她說,便要用手去推。

「別!」她哥哥說:「讓她睡。叫醒她又幹什麼?她正做好夢呢!」

「別上她的當了,她裝睡呢!」小范說。又招手叫她哥哥過來:「你過來看看!」

「哥哥!你瞧她睡著這個樣子多好看!」她又說。她越看藺燕梅越是裝睡。她用話擠她:「你見過這麼好看的睡美人兒沒有?」

「你說小聲點兒,弄醒了她。」

「唉!我本來想教你一套求她的話的!」她說:「誰知道你這一句話呀!溫存體貼得再也不能更到家了!」他們兄妹兩個便呆呆地看著這個甜睡的女兒不作聲。迷濛的白霧,從車窗飄進來,把藺燕梅襯托的如同幻夢裏的女仙,水中的花影。

「寬怡,」范寬湖說:「你愛她不愛?」

「這話該問你自己。我還正想問你呢!」

范寬湖笑了一笑:「你剛才說要教我一套求她的話,求她什麼?」

「求她什麼?你看她睡在你眼前呢!這件雨衣,這綠色有光的綢子襯了她的臉,和她一頭細髮,美不美?」

「她是真美,她又甜!」

「這雨衣像不像玫瑰花的葉子?」

「像!」

「她像不像咱們校園裏的一朵好花!一朵好花正在好時候!」

范寬湖已深深神往,他沒有說話。

「哥哥。你不能再放過!我問你,你說真心話,你愛她不愛?」

「我以我的全心。」他一直是看了藺燕梅說。

「哥哥,如果她現在醒著,你是不是也一樣兒地說?」

「我希望她現在是醒著。」他說著便換了一個極柔和極有情的聲口:「燕梅!這是范寬湖在這兒對你說:他愛你,他早就想告訴你。他以他的全心,以他的全心愛你,他的心被你整個占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靜等你的回答!」

「她會不會不愛你?」

「她心慈藹,她不忍這麼傷害我!她稟性率真,她過去不會是假意和我周旋。她還稚小,她愛情在心裏還未生長成熟。她愛我,她不自覺!」

「哥哥。我說著她醒著。她沒法說出她的話。她人已醒,她的愛情還睡著。你怎麼喚醒她?」小范看著藺燕梅說:「她要告訴你她心上的話,你用什麼來聽?你看她多溫和柔軟。她那會唱,會說,會笑的小嘴唇是太軟了,它們說不出這麼分量的話。它們要顫抖。哥哥,你輕輕用你的唇去聽聽,它們要說什麼?哥哥,你吻她。你不能讓她等久。你吻醒了她,她知道天明了,她的快樂日子也開始了。燕梅,哥哥吻過你,我也忍不住要親你一下。你在做一個美麗的夢,我們卻像在夢中似的,看你這麼一朵美麗的花!」

范寬湖就莊重地俯下身去了,他目不轉瞬地看了藺燕梅這嬌豔的面容,合著的雙目,腦中一幕一幕地想著這兩年在學校中紅極一時的生活剪影。心上愛著這含情的眉梢,帶笑的嘴角。他再也不能遲疑了。他輕輕地,深情地,憐惜地,吻在藺燕梅夢中鬆軟的唇上,連在一邊的范寬怡都似乎覺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他吻了她。

他剛要開口說話,卻看見藺燕梅,又從綠綢雨衣下舒出雙臂,短大衣的寬袖便滑下來,落在她肩上,那潔白細緻竟似有光的雙臂,那在跳舞時能有那動人表情的雙臂便繞在范寬湖的頸上形成一個有光的環。范寬湖的愛她,是以他全心,這雙臂的表情,是說,她的親吻也是以她全心。她的臂彎裏毫不著力地,又是緊緊貼貼地,剛好容下范寬湖的頸項,她美妙的兩眼緊閉著,她眉尖因為太快樂微蹙著,她把他抱緊在胸前,貼在自己心上。范寬湖便深深地吻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