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2月25日:黎明

戈尔巴乔夫在莫斯科西边的乡间别墅几乎被云杉和冷杉遮挡住,树上厚厚的积雪因前夜转暖而稍稍融化。水滴沿着松针缓缓坠下,车道旁高高堆起的积雪融化后,形成一道道小细流流淌而出,使车道的柏油路面呈现出暗沉的光泽。

在别墅楼上的一个房间里,苏联总统和军队总指挥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正穿上一件浆硬的白色单袖片衬衫和带有柔和条纹的单排扣海军羊毛西装,这些衣服都是由他在库图佐夫斯基大街的裁缝亲手缝制的。他从一些真丝领带中挑选出一条特别的皮围巾,黑色打底,上面是花纹般的红色涡纹图案设计,这是他经常在重要场合佩戴的一条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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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尔巴乔夫身材不高,长着一双迷人的淡褐色眼睛和银色的头发,很早以前,他的发际线就后退了,露出额头上的紫色胎记。这天早晨,戈尔巴乔夫有些疲惫,因为宿醉感到有点难受。他头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现在有感染流感的先兆。他作为总统的工作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但是,前一天晚上,他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逗留了很久,莫斯科的警察局局长阿卡迪·穆拉切夫突然打电话来祝他好运,于是两人约在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追忆往事。在戈尔巴乔夫统治的最后时刻,很少有人会费心做这样的事了,于是,一时兴起之下,他邀请了自己以前的政敌穆拉切夫来陪他喝一两杯白兰地。苏联的最后一任总统将核提箱放在桌上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竭力想给他的来访者留下一个印象,即他在对苏联进行改革的探索中没有犯任何错误。苏联的解体不是他的过错。1

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在克里姆林宫停留到深夜已是常事。经常要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他才能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睡觉前,他会习惯性地和妻子赖莎在夜色中散步。当他们沿着别墅周围的小道闲步时,他会告诉赖莎这一天中发生的事情。他对赖莎毫无隐瞒。他曾公开承认与妻子讨论国事,一度引起俄罗斯人的流言飞语。戈尔巴乔夫将世界上重量级的政治家列为自己的朋友,但他真正亲密无间的盟友是他三十八年来的伴侣和知音。用戈尔巴乔夫的话说,他们“经常为对方的成功高兴,也常常为对方的失败感到痛苦,仿佛感同身受”。2

早上用完早餐后——冬天通常是谷类食物,由他们的佣人舒拉送到楼上的起居室,舒拉按照赖莎对所有女佣人的要求带着头巾,也没有化妆——总统穿过走廊来到藏书室,书室里一排排玻璃书架几乎触及天花板。在书架中间的空隙,放着一幅装裱过的赖莎的黑白照片,这是戈尔巴乔夫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当时赖莎还是莫斯科大学一名相当质朴的学生。还有他父亲谢尔盖的一张照片,身穿一件简洁的军用短上衣,佩戴有三枚奖章和两枚因在伟大卫国战争中抵御纳粹德国而获得的红星勋章。另外一幅珍贵的圣像,是俄罗斯东正教会大牧首阿列克谢二世在3月份赠予戈尔巴乔夫的六十岁生日礼物。这些照片和圣像将在戈尔巴乔夫一家离开时被小心打包好。

藏书室外面有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书房,里面有一张卡累利阿桦木做的桌子,桌上有几部白色电话和一部红色电话,红色电话上面盖着透明的罩子——这部电话是国家出现紧急情况时拨打的热线,别墅的清洁人员不得触碰。赖莎近来发现自己非常害怕这些电话的响声,“就像是打破平静夜晚的枪炮声”,它们带来的都是“绝望的大喊大叫、恳求、苦难,有时甚至是死亡”。3

五十九岁的赖莎娇小迷人,在她身上也可以看出这段时间的政治剧变对她产生的压力。用她的话说,就是考验了她的精神、心智和毅力,给她带来了难以治愈的头痛和无法入眠的夜晚。在8月份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未遂政变期间,她因为中风而急剧衰弱,从那以后,她的健康状况一直很差。中风影响了她的言语能力和右臂的行动。从她曾经白皙的肌肤上出现的皱纹可以看出,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的声望一天天下降带给她的折磨。

对于赖莎来说,戈尔巴乔夫是她的真命天子。确实,很多迷信的人将戈尔巴乔夫额头上与众不同的胎记解释成一种预示。但是,米哈伊尔和赖莎认为他们曾经接收到一个预兆,说明他是特殊的。他们二十几岁时,都梦到了同一个预兆。他们身处一个又深又暗的井中,试着爬出去,但一次又一次摔下来。最后,当他们成功逃离后,面前出现的是一条大道和一轮旭日。赖莎那时就唤着他的昵称告诉他:“米沙,你注定会成就伟业。”4

戈尔巴乔夫开始将自己视为天意的化身。他说他的使命是被选中来进行苏联的经济改革——这项任务的初衷是建设社会,而对他来说则意味着俄罗斯的历史复兴。他将自己的被迫退位视为一场宏大的善与恶、忠诚与背叛、希望与幻灭、宽容与仇恨之争的后果。他认为,他下台的这一天是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页。

在书房里时,苏联总统还有机会无数次地将目光投向他加满批注的辞职演说稿。这将是他一生事业中最重要的声明之一。这个声明会定义他本人和他留下的传统的主要特征,并标记这个国家未来发展的特征。当然,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他现在几乎已经无能为力了。他正被迫将权力转移到那些能力不足又不负责任的人手中,他坚定地认为,那些野心勃勃的冷酷政治冒险家正以牺牲苏联为代价,来满足他们接管克里姆林宫并将他驱逐的强烈欲望。不到两个星期前,戈尔巴乔夫还在电话里告诉乔治·布什他非常自信苏联能够挺过难关。那时,他还有理由相信,自己将会继续作为总统一直住在莫斯科河岸边拉兹多里小镇上的这栋国家别墅里。发生在四个月前的八月政变导致苏联开始崩溃,共和国一个接一个宣布它们脱离联盟的意图,而这位列宁的后继者已经想尽办法让联盟维持下去。他的嗓子因为尝试说服共和国领导人、来访政治家、新闻工作者,以及任何愿意听信这个国家不应该解体、解体国家是荒谬的并将导致饥荒、内战和杀戮的人而变得嘶哑。

上个星期六,戈尔巴乔夫所继承的这个超级大国的消亡变得无可避免,所有的共和国甚至联合起来抵制一个削弱了的中央政权。直到两天前的星期一早上,他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决定在今天晚上宣告辞职。而在星期一下午,他才与他憎恨的竞争者确定和平过渡的条款。确定条款的过程对戈尔巴乔夫来说是痛苦的。他甚至没有被给予举办一个庄重的告别仪式的尊严。

至少,他不用像最近被免职的两位欧洲共产主义领导人——东德的埃里希·昂纳克和罗马尼亚的尼古拉·齐奥塞斯库——那样面对被流放或死亡的命运。但是,他知道,有不少人热切地想通过败坏他的名声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名。

根据过渡条约,戈尔巴乔夫夫妇有三天的时间来准备离开总统别墅,离开他们生活了六年的家,之后他们必须把钥匙交给俄罗斯的新统治者。他们要将许多款待世界领导人和夜谈如何重塑世界的回忆留在这里。现在,他们有很多相对平凡的事要做。他们要分类整理书籍、照片和文件,打包衣物和私人物品,然后搬到新家。他们在莫斯科列宁山上的城市公寓里也有类似的事情要做,这套公寓也是国有的。

戈尔巴乔夫一家搬到总统别墅时,他们以为会在那儿住一辈子。这栋别墅的官方名称是巴尔维哈四号,它象征了戈尔巴乔夫这位最顶层的苏联官员的最终成功。在他爬升到苏联权力顶峰的过程中,他们也住过政府提供的规模小一些的别墅。这些国有住宅显得特别没有人情味,赖莎也不喜欢他们“老是搬家,感觉像是房客”。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了。这栋别墅与众不同,是他们亲手创造出来的。这幢黄色的三层大楼是在戈尔巴乔夫1985年成为共产党总书记之后,在他亲自监督之下,模仿第二帝国的建筑风格建造的。当时,这位党的领导人有着皇帝般的指挥权,这栋别墅是由苏联军队的一个特殊兵团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建成的,军团的将军们还因此获得了几枚劳动勋章。这是赖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曾经说:“我的家不仅仅是我的城堡,它是我的世界,是我的宇宙。”

被保镖称为狼巢的总统别墅配有一些厨师、女仆、司机和保镖,这些人都在楼下或附属建筑里有自己的住处。别墅里有几间配有大壁炉的起居室,一个宽敞的餐厅,一个会议室,一个配有医疗人员的门诊部,一个家庭影院和一座游泳池,每层楼都有宽敞的浴室。到处都是大理石嵌板、镶木地板、乌兹别克斯坦织造的地毯,以及水晶枝形吊灯。别墅外面,偌大的花园和直升机降落场是砍伐了一百六十英亩的林木建成的。别墅周围的区域以清新的空气、树木成林的山峦和俯视宽阔而弯曲的莫斯科河的视野而著称。

半个多世纪以来,苏联的领导人都住在沿着莫斯科河西部流域分布的华美房子里。自从十七世纪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明令禁止在此建造任何生产设施起,这里就成了莫斯科精英们偏爱的静养地。斯大林曾居住在离城区更近的孔策沃高岸上的一栋两层宅邸里。这栋布利兹纳亚别墅隐藏在占地十二英亩的树林中,周围有双层防护网,还曾一度由八架经过伪装的三十毫米口径高射炮和一支三百人的内政部特种军队保护。而在戈尔巴乔夫的别墅,有一个军事指挥部,为核按钮和它的操作者们准备的设施和一个特殊的车库,车库里面有一辆底座强度可媲美军事坦克的逃生车。

戈尔巴乔夫之前的历任苏联领导人中,除了一位,其他人都是在花圈环绕中离开他们的别墅的。斯大林是执政期间在他的乡村宅邸逝世,他的后继者也都是在仍掌控这个共产主义超级大国的时候逝世的,有利昂尼德·勃列日涅夫、尤里·安德罗波夫和康斯坦丁·契尔年科。只有斯大林的下一任继承者尼基塔·赫鲁晓夫,一个像戈尔巴乔夫一样的改革者,是在1964年被剥夺了权力,导致其政治生涯戛然而止,《真理报》是这样描述原因的,“决策和行动脱离现实”。

现在,戈尔巴乔夫将要承受和赫鲁晓夫同样的命运。他离开总统别墅时仍是苏联总统。当他晚上回到别墅时,将变成戈尔巴乔夫先生,一个六十岁的领退休金的人——甚至比赫鲁晓夫被免职时还年轻十岁。

早上九点半左右,戈尔巴乔夫向扎哈卡告别(他喜欢深情地称呼赖莎这个名字,他曾见过十九世纪画家维涅齐昂诺夫的一幅名为《扎哈卡》的女性人物画像,觉得画中人物与赖莎肖似)。他走下木制楼梯,经过挂在楼梯间墙上的照片,其中有一幅出自孩童之手的彩色猫头鹰画,是赖莎的一名小小仰慕者寄给她的纪念品。楼梯底部直到最近都摆放着一间小玩具屋,旁边放着一副雪橇,提醒他与孙女们(十一岁的谢妮亚和四岁的纳斯特娅)庆祝新年的计划;只不过他们一家人现在要到别的地方庆祝了。他先到宽敞门厅右边的衣帽间换下拖鞋,穿上外出的鞋子,然后围上一条上等的褐色围巾,披上大衣,戴上毡帽,接着穿过双层玻璃门,手里拿着放在薄薄的软皮文件包里的辞职演说稿。

屋外,早晨明亮的阳光下,他的司机已经打开了他专用的加长版豪华轿车吉尔–41047的前排乘客车门。这辆车是为党和国家制造的专用车队中的一辆。戈尔巴乔夫在司机旁边的皮制座椅上坐下。他总是坐在前排。

那两个便衣上校从他们在一层的临时房间里出来,拿着片刻不离总统左右的手提箱。他们钻进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跟在总统的吉尔车后面去往莫斯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和装载着发动核袭击通讯设备的手提箱的保管人同行了。

随着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这辆防弹的豪华车——实际上是一辆装甲车,结果做成了一辆豪华轿车——拐过弯道,通过绿色木栅栏上的一扇大门,门前的警卫在车经过时敬礼。然后,车开上了Rublyovo-Uspenskoye高速公路。这辆重型汽车行驶的前五英里路上方,都是披着积雪的杉树伸出树枝搭成的拱顶,车前车后都有闪着蓝色闪光灯的警车。它缓慢通过频繁出现的弯道,这些弯道的设置是为了防止刺客在苏联官员们往返克里姆林宫的路上瞄准目标的。近来,因政府部门缺乏资金,一些国有宅邸被卖给外国人,还有许多往日到处可见的警察岗也被撤销了。

护航车队在到达库图佐夫大街时开始加速。车队沿着为官员车队预留的中间车道疾行五英里,从斯大林时期建造的大片牢固住宅区旁急驰而过,在莫斯科的凯旋门(Triumphal Arch)下驰过,穿过莫斯科河到达俄罗斯首都的中心。这辆黑色轿车以平稳而舒适的速度沿着新阿尔巴特大街行驶,几乎没有减速,人们看不到坐在深色车窗后的沉思者。

这位苏联第七任也是最后一任领导人计划在今天晚上的电视上向观众们解释,他解散了这个苏联共产主义政体,带给他们自由、公开、政治多元主义和民主政治,并为冷战画上句号。而为此,他将得到全世界的赞颂和崇拜。

但是,在俄罗斯,戈尔巴乔夫因为无法改变公民的命运而受到严厉的批评。睡眼惺忪的顾客在食品商店外面被踩实了的脏雪上走来走去,他们几乎没有人会为了他的离去而落泪。他们对他的评价已被空荡荡的商店橱窗扭曲了。

对于这些,戈尔巴乔夫很清楚。他曾不止一次向国外政要讲述一则针对他的段子,讲的是一个关于排长队买伏特加最终空手而归的人,他见人就说他要去克里姆林宫毙了戈尔巴乔夫,结果回来的时候却抱怨道:“想杀死戈尔巴乔夫的人在克里姆林宫前排的队更长。”

然而,自我批评并不是戈尔巴乔夫心理技能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他犯过很多错误,但他只会不情不愿地承认他的错误,就像他在辞职演说中回顾为人们所做的事情时一样。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几乎总是在凌晨两点开始他的一天。5这位俄罗斯联邦总统被严重的失眠症所扰。他不喜欢吃安眠药,发现吃安眠药对他的睡眠也没有什么作用。在深夜就寝几个小时后,他习惯性地从床上起来。这位高大的前建筑工程师六十岁了,粗糙的农民面孔上别扭地长着一双小蓝眼睛,满头银发。每遇到这种情况,他就穿着日式酒店薄睡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以缓和头痛和胃疼,然后在大约一小时后,喝一点茶,再回到床上。如果碰上周期性的痛风发作,情况就更糟了,会让他的大脚趾产生剧烈的疼痛。

叶利钦后来在回顾他人生中的这个阶段时,回想起的都是“一阵又一阵让人衰弱的抑郁消沉,使人苦恼的深夜沉思,失眠和头痛,因莫斯科和其他城市脏乱而贫困的面貌产生的绝望……媒体的批评,俄罗斯议会里的争论不休,以及决策的重担”。他常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而这是令人讨厌的事情”。他的大脑一直保持着运转,相比白天在办公室而言,凌晨的他对自己更加坦率,“仿佛全身的开关都打开了”。他发现,在凌晨两点,“你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还会反复咀嚼那些并不愉快的事情”。6

在这个12月的冬日早晨,叶利钦有很多事情要思考,有些是令人愉快的,有些则不然。今天,在经历了与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长期不和与积怨后,他将成为胜利者。他暗自承认,自己许多行为的动机都跟与苏联总统的尖锐冲突有关。直到不久前,他的助手瓦伦汀娜·兰瑟娃还恳求他停止与戈尔巴乔夫之间这种爱恨交加的关系。他反驳道:“别再教我该怎样生活!”他再也不用跟戈尔巴乔夫协商,忍受他的夸夸其谈,忍耐他的苛责,或承受他满是脏话的斥责了。戈尔巴乔夫这个富有魅力和经验的世界政治家嘴里冒出来的脏话能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下流,而叶利钦这个来自边远落后地区的酗酒的西伯利亚人虽在很多国际圈子里被看做小丑一般的人物,但说话从来不带脏字,并且极其讨厌嘴巴不干净的人。

今天,他必须在全世界的电视上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娱自乐,并告诉世界不要怕他——甚至应给予他敬重。在今天结束前,仍在戈尔巴乔夫手中的核提箱将会转移到他的手中,世界也将会知道核提箱在他手中是安全的。他会在被他扔到政治荒原的男人面前表现得有总统气派、威严而又慷慨。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还需要处理自己阵营里的一些危机,这些危机会威胁到他的政府的稳定性和他为新独立的俄罗斯制定的激进计划。

通常,叶利钦在起床前能够抓紧时间睡几个小时,起床后,他穿着T恤和短裤到厨房吃早饭,先喝一些燕麦片粥和茶水,然后是用黄油煎的鸡蛋、洋葱和西红柿。他的妻子奈娜和三十岁的女儿坦妮亚一起准备早餐。他们居住的这套国有公寓位于莫斯科中部靠北的特维尔–亚姆第二大街五十四号的一栋九层大楼的四层,从公寓可以看到位于白俄罗斯火车站附近繁华区域里的因为救世主教堂改造而荒废的修道院。他们的公寓里没有仆从。公寓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贴着银灰色条纹相间的壁纸,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摆放着一套套蓝色、棕色和绿色封皮的俄罗斯经典著作,其中叶利钦最喜欢的有:契诃夫、普希金和“乡村作家”谢尔盖·叶谢宁,他们的诗作在每个自尊自重的俄罗斯家庭都能找到。客厅里有一棵大橡树,还有乌拉尔山脉风景画和一幅颇受赞誉的野雏菊油画。房间里还有成堆的叶利钦最喜欢的歌手安娜·乔曼的录音磁带。他太喜欢这位波兰艺术家了,每次听她演唱她的一首流行歌曲《一年一度果树花开》时,他一向严肃的面庞会呈现出丰富的表情。

公寓里还有一个宽大的门厅,两间有单独浴室的大卧室,一间客房,一间相当大的带阳台的厨房和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了叶利钦担任莫斯科共产党领导人以来的文件,剩余的空间只够放一把扶手椅和一张桌子,地板上堆放着他的自传《总统笔记》的几册复印本,这本自传去年被译成英语出版,标题为《格格不入》(Against the Grain)。

这套住所是在叶利钦六年前作为掌权派——直到最近都在管理国家的共产党高层官员的统称——崭露头角的一员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来到莫斯科时分配到的。叶利钦、奈娜和女儿坦妮亚、第二任女婿利昂尼德·吉契科以及十一岁的外孙鲍里斯住在一起,当有客人夜里留宿的时候,鲍里斯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叶利钦为小博卡13感到自豪,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打架好手,也是同学中间的头头。

公寓里的家具都是牢固耐用型的,是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现在被称为叶卡捷琳堡,因为它在三个月之前恢复了革命前的名字——制作的。叶利钦自夸道,“它们要比莫斯科制作的垃圾质量好多了,也坚固耐用得多”。奈娜(叶利钦也叫她娜娅)通常会给客人一个垫子,以防从沙发里抻出来的弹簧挂坏衣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厨房里一把凳子也有一颗钉子冒出来了。他们有三部电话。用来接电话的那部现在又能用了——在八月政变的混乱中,叶利钦一家弄丢了电话账单,当时那部电话被掐掉了。

叶利钦强壮的保安主管和酒友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常常担心特维尔大街对于总统来说不够安全。“在街道入口处很容易瞄准射击,很容易堵住总统的车,如果窗帘没有拉起来,邻居们也能轻易透过窗户看到总统家里的一切。”坦妮亚曾经被一个男人袭击,他看着她键入大门的安全密码,尾随她进门,然后“一把抓住她”。7跟戈尔巴乔夫一样,俄罗斯领导人也有一栋别墅,位于莫斯科城外约二十英里处,莫斯科河岸边Rublyovo-Uspenskoye高速公路附近的阿尔汗金斯科二号楼。尽管空间有限,外面的街道又脏又吵,但他在工作日更愿意待在市区公寓里,他们一家人只在周末的时候去别墅度过。

叶利钦也在准备搬家。他和他的家人将在戈尔巴乔夫一家搬出去后接管总统别墅,并交出他们属于俄罗斯联邦的小一些的乡村别墅。他认为苏联总统的宅邸应该成为俄罗斯总统未来的住所。叶利钦不擅社交,也就从来没被邀请去过戈尔巴乔夫在列宁山——挨着莫斯科大学的一个精选城郊住宅区——的市区公寓,因此,他不知道要不要也占用这套公寓,他要在视察后才能决定是要这套,还是他现在住着的那套。

叶利钦洗完澡后,奈娜会替他吹干并打理头发,帮他穿上一件昂贵的白衬衫,系上蓝纹领带,最后穿上定做的深色时髦西装。他会坐下来让奈娜给他系鞋带,因为对于身躯庞大的他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往常一样,他的黑皮鞋被擦得像镜面一样反光。8

当叶利钦在6月被选举为苏联十五个共和国中最大的俄罗斯共和国的总统时,他的副总统、前空军上校亚历山大·鲁茨科伊认为,俄罗斯最高官员的着装应该更加高雅。鲁茨科伊用自己的军用优惠券买了一件昂贵的西装和几件上等衬衫送给叶利钦。叶利钦接受了鲁茨科伊的礼物,但坚持要支付费用。鲁茨科伊经常这样让他难堪。有一天,鲁茨科伊走进叶利钦的办公室,一脸惊悚地说:“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双鞋子?你不应该穿那样的鞋。你是总统。”第二天他再出现的时候,拎着六双意大利名牌皮鞋。9

在去玄关之前,这位像熊一样壮实的俄罗斯领导人温顺地让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他进行最后的检查。每天早晨,奈娜都要保证她的鲍利亚领带是挺直的,肩膀上没有一粒灰尘,他那头盔一样的浓密头发一丝不乱。在整饰完叶利钦后,她通常会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放上十卢布钞票,这样他就可以自己买点心或午饭。

鲍里斯管理俄罗斯,奈娜则管理着他们的家。她是家庭主妇(Khazyaika),在家里有强大的控制权,就连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也要每月上交工资。自从他们三十五年前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结婚后,这就成了惯例,奈娜会从工资中拿出一部分作为他的零用。叶利钦承认:“如果没有她,我不会从这么多政治风暴中挺过来……比如1987年和1991年。”10但是,对于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鲍里斯做决定。奈娜曾经解释道:“他总是最后下定论的人,他像坚固的城墙一样保护着我们。”11

而在晚上,仪式是反过来的。家里的女人们排成一行欢迎他回家,替他脱掉衣服,只剩下贴身衣物,帮他换上在家穿的拖鞋。据科尔扎科夫观察,“叶利钦要做的就是抬抬胳膊和腿”。在叶利钦的助手列夫·苏哈诺夫看来,奈娜是这个国家最坚忍的妻子。“她经历着与她丈夫有关的一切,这是其他任何人没有经历过的。她感受得到丈夫与政党机器之间斗争的所有结果,我可以作证这些斗争是绝对残酷而卑劣的。”12

九点整,叶利钦离开玄关,在玄关放着的伞中间有一根高尔夫球杆,他在两年前开了莫斯科第一家高尔夫球场,这根球杆就是瑞典冰球运动员瑟文·图巴当时送给他的。叶利钦不打高尔夫,但对网球和排球很有热情,他乐此不疲地告诉外国来访者,他是俄罗斯联邦排球队的一员。这不是真的,但他自己显然深信不疑。

乘坐公寓大楼的电梯下来后,他走出电梯踏入一辆已经发动的黑色尼瓦牌汽车。叶利钦在七个月前争取选票时乘的是一辆普通的莫斯科人牌汽车——这对于他站在人民这边的形象有帮助——但自从他当上总统后,科尔扎科夫坚持使用这辆笨重的四轮驱动的尼瓦牌汽车以保证安全。叶利钦坐在后排靠右,科尔扎科夫坐在他前面的副驾驶座上,抱着一件自动武器。其他两名保镖也揣着小手枪。尼瓦车前后都有载着民兵警卫的车辆。整座城市充斥着流言,说会有军队支持苏联的顽固分子发动第二次政变,破釜沉舟以保留苏联。作为叶利钦私人保镖的头领,科尔扎科夫丝毫马虎不得。

尼瓦车驶过实行交通管制的特维尔街道,沿着大格鲁林街前进,穿过破败的城市动物园地界,到达科布什科夫大街。五分钟之后,车子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幢位于莫斯科河堤岸的摩天大楼,由大理石和混凝土建成,被称为俄罗斯白宫。车子开入地下车库。目前,这栋建筑是叶利钦的权力基地。很快,他的权力基地就会变成克里姆林宫。


 
  1. 默里(Murray)《专制者民主》(A Democracy of Despots),第 136 页。
  2. 戈尔巴乔夫的别墅和他们夫妇生活方式的描述源自以下书籍:戈尔巴乔娃(Gorbacheva)的《我希望》(I Hope);戈尔巴乔夫的《回忆录》(Memoirs);切尔尼亚耶夫(Chernyaev)的《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My Six years with Gorbachev);科尔扎科夫(Korzhakov)的《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in)和波尔金(Boldin)的《震撼世界的十年》(Ten Years That Shook the World)。
  3. 戈尔巴乔娃《我希望》,第174页。
  4. 夏哈纳扎罗夫(Shakhnazarov)《杰娜·斯沃博德》(Tsena Svobody),第493页。
  5. 叶利钦《为俄罗斯奋斗》(The Struggle for Russia),第3页。
  6. 叶利钦的家庭生活细节描写来源于阿伦(Aron)的《鲍里斯·叶利钦》;科尔顿(Colton)的《叶利钦》(Yeltin);科尔扎科夫的《鲍里斯·叶利钦》和波尔金的《震撼世界的十年》。
  7.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170—171页。
  8. 索洛维约夫(Solovyov)和克列皮科娃(Klepikova)《鲍里斯·叶利钦》,第91页。
  9. 叶利钦《为俄罗斯奋斗》,第32页。
  10. 科尔顿《叶利钦》,第296页。
  11. 津科维奇(Zenkovich)《穿粉裤子的男孩》(Malchishki v Rozovykh Shtanishkakh),第388页。
  12. 苏哈诺夫(Sukhanov)《和叶利钦在一起的三年》(Tri Goda s Yeltinym),第233页。
  13. 鲍里斯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