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月25日:正午过后

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和安德烈·格拉乔夫单独待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离发表辞职演说只有四个小时多一点了,他拿着一支笔,开始大声演练。1在这期间,他询问助手的意见,在对精确的拼写还有最后疑问的地方做标记。自从9月份被任命为总统代言人之后,格拉乔夫就成为戈尔巴乔夫周围核心小圈子中的一员。总统越来越欣赏他可靠的润色,以及对公共关系圆滑老道的处理。

戈尔巴乔夫无法让自己说出他要“辞职”的话。于是,他决定插入这样的话,“我特此停止我作为苏联共产主义共和国联盟总统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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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写了几遍后,这个演讲成了为戈尔巴乔夫所追求的政策辩解和陈述历史的演绎如何让他气馁之间平衡的结果。它还是稍稍泄露出过去几周的政治游戏中被叶利钦和共和国总统打败所带来的苦楚。但是,他曾向叶利钦表示,他不会利用这个场合对叶氏及其所作所为进行直接攻击。不论如何,这么做都是有损尊严的。

尽管如此,戈尔巴乔夫还是做了一个实质性改动来刺伤对手。在讲稿中,他指出保留过去几年的民主成果是至关重要的,“不论在什么情况或借口下,这些成果都不应该被抛弃”。这句话可以看做一个警告,叶利钦和他的继任者们可能寻求非民主的方式来巩固自己的权力。最后的版本还包括一小节从戈尔巴乔夫之前弃用的草稿中摘取的内容,后来他又决定放回来。这小节内容表明叶利钦及其共谋者所做的决定“应该建立在群众意愿的基础上”。这段内容也有可能触怒叶利钦。

这篇1200字的讲稿大部分内容是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呈给戈尔巴乔夫的最后版本,苏联总统在任期内发表的几乎每一个重要讲话都是他起草的。自从戈尔巴乔夫两周前让他开始起草演讲稿起,他就一直致力于这篇告别辞。这也是总统第一次承认苏联即将结束了。其他助手也提供了草稿,但大多被拒绝了。四天前,切尔尼亚耶夫觉得他完成了任务,但戈尔巴乔夫两次回到最初的文本,两次让他的顾问重写。即使到了现在,总统还在修修补补。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也提交了自己的草稿,其中的内容对叶利钦有安抚性,且坦率承认了一些错误。戈尔巴乔夫想要采取雅科夫列夫的辩护书的大部分内容,但切尔尼亚耶夫明确把它否定为有条件的投降以及诉怨,最终,总统也同意了他的说辞。

一周前,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被叫往克里姆林宫提意见,他也反对雅科夫列夫的版本。这个格鲁尼亚人到的时候脾气很不好,也没有心情做出任何掉价的举动或向叶利钦低头。他刚从苏莫伦–森纳亚大街外交部大楼的一名职员那儿突然得知,叶利钦清理了苏联外交部,提出外交部的人员和资产归俄罗斯所有。谢瓦尔德纳泽要马上搬出他在十七层的部长办公室,因为俄罗斯外长安德烈·科济列夫想要搬进来。

他用厚重的格鲁吉亚口音抱怨道,叶利钦的人都是冷嘲热讽,粗鲁无礼。“他们主要的目的就是那把交椅;他们互相望着对方,吹嘘自己在苏莫伦–森纳亚大街的办公室。”2他对科济列夫从无好感,这个难以形容但心怀野心的俄罗斯外长因为柔和的嗓音在背后被人称为“耳语者”。谢瓦尔德纳泽感到愤怒的是,不论叶利钦还是科济列夫,起码应该当面告诉他,他的外交部被从他的脚下迅速撤走了。他和最亲近的助手谢尔盖·塔拉申科既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担心戈尔巴乔夫和克里姆林宫官员的人身安全。塔拉申科跟前伊莎兰学院执行官,现在的国际外交政策协会会长吉姆·加里森透露,“我们不知道谁会射杀谁”,国际外交政策协会是由前美国国务卿乔治·舒尔茨和谢瓦尔德纳泽共同赞助的一个组织,以动员对苏联儿童的援助,在谢瓦尔德纳泽从自己的办公室被赶出来的第二天,乔治·舒尔茨正好去拜访他。

谢瓦尔德纳泽向戈尔巴乔夫的助手们闷闷不乐地预测道,叶利钦解散苏联的行动会带来新的暴动,引起暴力和压迫的骤增。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也附和了他的悲观想法。他预言:“dai Bog(上帝保佑),叶利钦不会撑过这个春天。”3

切尔尼亚耶夫注意到,告别辞的最后版本“与戈尔巴乔夫在这个折磨人的12月所受的痛苦有关”。没有用雅科夫列夫的“诉怨”,相反,戈尔巴乔夫确保讲稿包括了一定的挑衅和自我辩白,并谴责叶利钦曾暗示苏联的终结。这最后的草稿将戈尔巴乔夫描述成正在发生的政治剧中一个有原则的扮演者,尽管他现在已经无法控制急速发展的态势了。它宣称戈尔巴乔夫完成了将这个国家带向民主的任务。讲稿中还一笔带过戈尔巴乔夫对自己错误的承认,尽管承认的方式不是自我谴责,而是公式化地使用特定的代词“我们”,如“当然,我们本可以避免一些错误”。

最终的讲稿正在打印时,帕维尔·帕拉兹琴科进入戈尔巴乔夫办公室的外间。他提醒切尔尼亚耶夫,乔治·布什还等着戈尔巴乔夫总统的最后一个电话。切尔尼亚耶夫告诉他:“好吧,我猜今天该打这个电话了。”

但是,在西方,今天是圣诞节,所有人都放假。当帕拉兹琴科拨打莫斯科美国大使馆的电话要求接通华盛顿时,没人接电话。大使馆是关闭的。电话应答机上的声音只提示了当值的海军陆战队员的电话号码,以防出现事关美国公民的紧急状况。帕拉兹琴科可以找莫斯科外交部帮忙,外交部有能力通过华盛顿的大使馆给美国总统拨打电话,但是,现在这些外交资产都握在叶利钦的人手中,而他们不可信。

帕拉兹琴科翻着记事本,找到了美国代表团副团长吉姆·科林斯在莫斯科家中的电话号码,向他解释了自己遇到的困难。科林斯给了他华盛顿国务院控制台的一个号码,帕拉兹琴科通过莫斯科的操作员在外线上拨打这个号码。在国务院值班的官员告诉他布什总统正在戴维营过圣诞,他帮帕拉兹琴科接通了这个森林静养地的当值人员。美国总统还在睡觉,美国这时候还是凌晨,但国务院的官员说总统在起床后会接电话的。他们约好了打电话的时间:莫斯科时间下午五点,也就是华盛顿时间早上九点。4

戈尔巴乔夫已经完全从午饭后的萎靡不振中恢复过来,他邀请科佩尔和卡普兰到他的办公室继续拍摄ABC电视台的历史纪录片。他着重强调这次过渡的和平本质,强调这是俄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归根结底,这个过程是民主的。”

科佩尔问,考虑到他仍是苏联军队的指挥官,如果他想的话,他能不能保留权力。戈尔巴乔夫忸怩地回答道:“有些人为了确保自己的权力会改变自己的立场,但这对于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如果现在发生的一切对我不重要,如果我不择手段地想留在政府,这也不是那么难实现的。”5

这是徒劳的自负。戈尔巴乔夫能够做到这些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尽管他从不承认这一点。多年后,为了粉饰他被驱逐的事实,他声称,有时他手痒得想使用武力,但是他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内战,甚至是全球范围内的核冲突。

戈尔巴乔夫跟科佩尔强调,他想传达给美国人最重要的信息是不会出现核武器引发的混乱。他提到在他的演讲稿中,包含了他对世界的保证,即在过渡期,他已经做了他职权范围内所有能做的事情,以确保对核武器的安全控制。

这两位美国记者又一次被这位总统的镇定所打动。戈尔巴乔夫告诉他们,他比几天前更放松了,“因为直到做这个决定为止,心理压力都是巨大的”。卡普兰也对他骄傲的态度感到惊讶。他回忆道:“我唯一想到的词是‘高贵’。很明显他想要给人一种掌控者的印象,不是控制苏联或俄罗斯,而是控制自己。”6


 
  1. 切尔尼亚耶夫《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第399页;以及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8日和12月20日的两则日记。
  2.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8日的一则日记。
  3. 同上,1991年12月22日。
  4. 帕拉兹琴科《我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的那些年》,第364—365页。
  5. 1991年12月25日,ABC电视台未剪辑的镜头片段。
  6. 2009年11月对卡普兰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