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崩离析

1991年8月那令人恐慌的几天虽然短暂,共产主义却似乎有回到苏联的架势,当时,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一个接一个宣布他们要建立独立国家的意图。8月24日,星期六,甚至连乌克兰都宣布将寻求独立。

叶利钦震惊了。一个新联邦下的独立自主是一回事。但是,即使是他也发现难以预料,几个世纪以来与俄罗斯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五千两百万乌克兰人,要与苏联彻底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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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如何,这位俄罗斯总统正式承认了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等波罗的海共和国的独立,这些国家似乎一直都处于与苏联半脱离的状态。其他国家也跟风,不再害怕违背戈尔巴乔夫。但不管是叶利钦还是戈尔巴乔夫,都面对一个窘境:如果其他苏联共和国都脱离的话,用什么来代替苏联呢?

8月末的时候,解决这个危机的第一个机会来了。叶利钦的国务卿根纳季·布尔布利斯致电克里姆林宫,跟戈尔巴乔夫的顾问格奥尔基·夏哈纳扎罗夫建议,他们应该在白宫见面,一起商讨关于苏联这片土地的未来的新想法。1

夏哈纳扎罗夫是一位政治科学家,秃头,眉毛浓黑,他还用格奥尔基·夏哈的名字写诗和科幻小说。但他现存的许多手稿都是他写给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备忘录,总是催促他进行更加大胆的民主改革。

布尔布利斯是一个令人厌烦的前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授,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他有着被转变者的狂热,在很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拥护者演化成一个无情的反共产主义者。他的演变太过剧烈,以至于在一个电视台的智力竞赛节目中,参赛者听到一段他激动发狂地宣布对列宁主义思想效忠的录音时,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旧斯大林时期的护教论者米哈伊尔·苏斯洛夫。布尔布利斯长着一张瘦削的脸,说话声调高,被称为叶利钦的“灰衣主教”,尽管他的品位无疑是世俗的。他是政变后第一个订购吉尔车的俄罗斯政府官员,叶利钦注意到,布尔布利斯在护航车跑到他闪灯鸣笛的新吉尔车前面时有多激动。

夏哈纳扎罗夫和布尔布利斯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前者想要维持苏联,后者想要摧毁它。

戈尔巴乔夫的顾问同意去白宫,“也许有人会认为我作为苏联总统助手级别更高,他应该来我的办公室”。但他意识到,这种小细节上的让步象征着权力的转移。

他到达白宫的时候还有一个同伴,戈尔巴乔夫的法律顾问尤里·巴图林,他们被安排在一间接待室里等了半个小时。接下来在布尔布利斯宽敞的办公室里进行了长达一天的协商,过程中伴随着更多的细小羞辱。期间,叶利钦的国务卿几次离席去与他的助手聊天,有两次他跑到旁边单独的桌子上处理与别的来访者的事务。夏哈纳扎罗夫推测,布尔布利斯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

争论的焦点是,到底应该像戈尔巴乔夫想要的那样成立一个单独的联邦国家,各国有一些被下放的独立自主权,还是应该像俄罗斯所坚持的那样,成立一个中央集权被削弱的联邦国家。如果后者占上风的话,苏联就的确完了。布尔布利斯说得很清楚,他想到的是俄罗斯在世界上单干。但当夏哈纳扎罗夫问他是否准备让一个独立的乌克兰留下克里米亚时,这位叶利钦的顾问回答道:“当然不行!”这个俄罗斯人居住的半岛位于黑海,1954年被赫鲁晓夫从俄罗斯让给乌克兰,当时想的是苏联被看做一个永久的统一体,这样做没什么关系。现在可就有关系了。

两方都休息了一会,各自向自己的上司报告。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各自在电话上与自己的下属商议。叶利钦没有坚持布尔布利斯的强硬立场,他说会同意一个统一的军队和外交部。戈尔巴乔夫多少受到了鼓舞。他也许可以挽回一个联邦和一个类似于甚至强于欧盟的共同市场。

叶利钦很快不得不在克里米亚问题上让步。俄罗斯总统在同哈萨克斯坦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一次谈话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告诉纳扎尔巴耶夫,一个独立的俄罗斯可能不得不与其他共和国重划边界,指的便是克里米亚和北哈萨克斯坦讲俄语的地区。纳扎尔巴耶夫说道:“好吧,那就只有开战了。”叶利钦的经济顾问叶戈尔·盖达尔也强调其中的危险。他说:“那是内战。如果你开始讨论关于边界的问题,那你就会引起内战。”叶利钦很快关上了这个潘多拉之盒。他以前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边界纠纷在前南斯拉夫导致的流血事件。

俄罗斯和苏联总统最终能再次以同一张面孔面对世界了。叶利钦在一次电话采访中牛气地说:“在政变之后,俄罗斯发生了改变,苏联总统也发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有勇气改变自己的观点了。比起三个星期前,也就是政变之前的总统,我更相信现在的戈尔巴乔夫。”这两个竞争对手公开在苏联的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上相互请教。他们唯一一次争吵是在叶利钦批评戈尔巴乔夫为政变营造了氛围的时候,苏联总统反驳道:“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9月5日,戈尔巴乔夫说服代表大会基本上同意将一个新的联邦称为独立国家联盟,相关的细节将会由共和国领导人自愿组成的新国务院来协商。但是,这也是他有名的口才最后一次对一个议会会议起作用。

有一则轶闻口耳相传。“独立国家联盟”的意思是“拯救戈尔巴乔夫的联盟”。(这两个短语的首字母缩写在俄语中是一样的。)

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在9月6日的ABC晨间新闻上一起出镜。这个颇具先驱性的节目因为这两位参与者繁忙的日程而被两度推迟。他们二人挨着坐在克里姆林宫的圣乔治厅里,告诉电视观众他们相处得很好。

叶利钦说:“戈尔巴乔夫总统一度认为我是一具‘政治僵尸’,而我认为他不应该当总统。现在我们致力于共同合作,来渡过难关。”戈尔巴乔夫表示赞同:“我们现在不得不合作了。”

之后叶利钦就躲起来了。较量的紧张和兴奋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疲惫和悲伤。他在波罗的海海岸的尤尔马拉海滩待了接近两个星期;然后在9月18日,他宣称有一次轻微的心脏病发作,又到黑海的索契休养。他大多数时候都处于半麻痹状态,或是为他的回忆录第二卷口述笔记。

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出书。10月4日,戈尔巴乔夫以50万美元的价钱将一篇题为《八月政变》的小书出售给哈珀柯林斯出版社,主要内容是他与微笑的乔治·布什在一起的七张彩色照片。书写得太匆忙了,以至于提到弗朗索瓦·密特朗总统在戈尔巴乔夫被困福罗斯期间并未致电问候,这让人产生误解,几乎引起了与巴黎外交关系的破裂。2

在索契时,叶利钦迎来了布尔布利斯,与他讨论战略。他们坐在湿暖海边的折叠躺椅上,叶利钦的银发灰衣主教呈给他一份“绝密”回忆录,“过渡时期俄罗斯的战略”。这是一份关于完全独立的俄罗斯的蓝图。通过同意新联邦谈判直到谈判破裂以维持合法的表象,来达到这个目的。叶利钦之后应该做好与其他共和国的安排,把苏联当做历史。

叶利钦面临的是一个将产生巨大影响的决定。他可能获得对俄罗斯的完全掌控,但代价是很高的。俄罗斯将失去南西伯利亚的草原和哈尔科夫和敖德萨那种“俄罗斯”城市,还将失去自叶卡捷琳娜二世起就作为俄罗斯舰队基地的克里米亚半岛和塞瓦斯托波尔。

在莫斯科,戈尔巴乔夫也尝试把福罗斯的紧张情绪放松放松。他带着妻子去看了一场桑顿·怀尔德的戏剧《总统杀局》,他和赖莎发现这部戏剧关于背叛的主题太应时应景了,表示“非常喜欢”。政治显要一个接一个前来探求他对目前形势的评价。他向他们保证脱离中央的趋势已经被逆转了。他向其中一位来访者发出警告:“如果我们不能维持一个单一的国家,我们将会面临另一个南斯拉夫问题。我以生命担保。”然后,不像努力保持在南斯拉夫省份霸权的塞尔维亚人,生活在各共和国的俄罗斯人在苏联土崩瓦解的时候是漠然的。如果中央继续占上风,他们很多人看到的只有更多的痛苦,以及向一个新的共产主义时期的回归,而且他们受到了这个时代最可靠的俄罗斯人鲍里斯·叶利钦的鼓励,去支持苏联的分解进程。

叶利钦最终于10月10日,星期三,回到莫斯科,他发现俄罗斯的政治一片混乱,他的议会变成了政治阴谋的巢穴。不论是他还是代表们,都做好了长期对抗的准备,他们不是很确定要怎样使用现在手中的权力工具。俄罗斯部长们争论不休,鲁茨科伊就是政治混乱的前车之鉴。整座城市充斥着谣言,防止苏联分解的第二次政变即将发生。3

同时,戈尔巴乔夫正忙于通过联合共和国领导人进行一项新联邦条约的事业,来尝试夺回主动权。他在叶利钦现身后的第二天召开了一次国务院会议。俄罗斯总统出席很晚,全程保持沉默。不管怎样,共和国的领导人同意组成一个新的经济联盟,关于政治联盟的讨论将在稍后进行。10月18日,下个星期四,将在圣乔治厅象征性地签署一个胡乱拼凑出来的经济条约。戈尔巴乔夫对座位的安排、是否应该将香槟土司电视直播(最后直播了)诸多挑剔,他还要确保红旗比其他共和国的国旗大。他个人决定了最适合签约后在圣叶卡捷琳娜厅的正式晚宴要坐的椅子。他自己坚信拥有共同国防和外交政策的一个单一联邦国家的契机再次出现。他将这个想法表达给来访的德国外交部长汉斯-迪特里希·根舍,后者向戈尔巴乔夫保证德国会支持苏联的继续存在,但又因访问与莫斯科没有联系的独立共和国而引起戈尔巴乔夫的不满。在根舍离开后,戈尔巴乔夫将他称为一头“大象”,抱怨他的行为不够得体。4

叶利钦看似支持经济联盟,却已经在计算着他的下一个重大举措了。10月28日,星期天,他做出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他坐在大克里姆林宫给俄罗斯立法机构作了一次激情演讲,他宣告让这个国家摆脱危机的唯一方法是采用极端而猛烈的行动。因此,他打算放松物价,结束补贴,加速俄罗斯境内的私有化进程。

他声称,“是时候毫不犹豫地采取决断而严厉的措施了”。前路也许会遇到艰难,但如果不这样做,就只有毁灭。“缓慢行动的时期已经结束了。我们需要一个重大的经济突破……如果我们不抓住打破不利事件进程的真正机会,将会让自己陷入赤贫的困境,我们存活了数个世纪的国家也会遭遇灾难。”议会被叶利钦强有力的言辞影响,授予他通过政令实施他那“大爆炸”式经济改革的权力。即使是戈尔巴乔夫忠诚的助手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也深受震动,将叶利钦的推动视为一个新国家和新社会的突破性进展。

戈尔巴乔夫得知关于这个大胆举动的最早消息,是在办公室瞄到电视上叶利钦在演讲。俄罗斯总统的动作没有惊动戈尔巴乔夫,哪怕他们在前一天晚上还通过电话。戈尔巴乔夫要来了演讲稿,在第二天去马德里的总统飞机上读了好几遍,他是去马德里与乔治·布什总统共同主持一场中东会议的。他认为,现在的经济体制没什么问题。但这归根结底是一次俄罗斯的举措。中央没有权利干涉。叶戈尔·雅科夫列夫当时也在飞机上,他警告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明显是打算毁了苏联。

在马德里,戈尔巴乔夫发现他的国际同僚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担心他是否有能力幸存下来。他夸口道,叶利钦“太容易受随从的影响”,不用太把他当回事。但是,他自己的行为举止却露了底。詹姆斯·贝克发现戈尔巴乔夫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就像一个寻找救生圈的溺水者。西班牙总理菲利佩·冈萨雷斯力劝戈尔巴乔夫坚持下来,因为欧洲需要两个保障支柱,西边的欧共体和东边的苏联。

在一个苏联和美国总统联合出场的场合,翻译帕拉兹琴科发现,曾经将戈尔巴乔夫看做一位顶级世界领导人的美国人脸上带着怀疑、冷淡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现在已经将他视为“过去式”了。在会议结束后,布什跟戈尔巴乔夫说再见的时候,傲慢地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还是主宰者!”5

与戈尔巴乔夫同行的新苏联外交部长鲍里斯·潘金认为美国的影响力不言而喻,他悄悄地请求詹姆斯·贝克鼓动美国总统劝叶利钦保留苏联外交部。6

在飞回莫斯科的飞机上,戈尔巴乔夫告诉切尔尼亚耶夫、帕拉兹琴科和格拉乔夫,他非常确定能够成功打造一个新联邦。帕拉兹琴科发现飞机上最消极的人是赖莎,她对未来有着“沉重的忧虑”。

她完全有理由替她的丈夫担忧。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叶利钦演讲后,成立了一个新的俄罗斯政府,他自己担任总理,另外两个极端激进的改革者根纳季·布尔布利斯和叶戈尔·盖达尔担任副总理。这个新政府采取了胆大到令人窒息的行为,开始接管中央机构,并将苏联的工业部门转变成隶属于俄罗斯的股份公司,而堕落的苏联政府无力阻止这个过程。

乌克兰将这个宪法危机推到了关键时刻。乌克兰领导人组织了一次关于独立的全民表决,将在1991年12月1日举行。戈尔巴乔夫向还愿意听他说话的每个人保证,俄罗斯和乌克兰不会也不能分离出去,因为这两个国家都是同一棵树上的枝干。但是,如果乌克兰想要独立,而且看起来似乎乌克兰很有可能这么做,那么,它要么得到莫斯科的同意获得自由,要么被劝服加入一个重新设计的联邦。否则的话就只有开战了。

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受到了重视,尤其是在基辅,媒体上也出现了危言耸听的谣言。乌克兰副总理康斯坦丁·马西克告诉《独立报》,“叶利钦与军事领导人讨论了对乌克兰采取核攻击的可能性”,以防止乌克兰成为俄罗斯的核威胁。俄罗斯情报部向报纸强烈抗议,认为这是煽动战争的言论,但编辑维塔利·特雷季亚科夫指出,马西克或他的上司乌克兰总统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都没有否认对叶利钦的指控。俄罗斯政府派法律顾问谢尔盖·斯坦科维奇去告诉特雷季亚科夫,这个指控是疯狂的、荒谬的。叶利钦的军事顾问康斯坦丁·科别茨将军也斥责这个说法胡说八道。7

叶戈尔·盖达尔回忆道,领导人没有讨论倘若出现领土纠纷时使用核手段的实际计划,但他承认想和做一样会产生重要影响。

尽管八月政变失败了,还是有传言认为军方参与了一个新联邦的形成。这样一种极端手段的可能性和可取性正是戈尔巴乔夫本人在11月中旬与沙波什尼科夫的谈话中提出的。8根据这位元帅的描述,他是在大半夜被邀请到克里姆林宫的。戈尔巴乔夫透露,他担心不论他多么努力,苏联都快要分崩离析了,“需要做点什么”。苏联总统列出可能的选项,其中一个就是,“你,军方,将权力拿在手里,把能为你行方便的政府落实到位,稳定局势,然后功成身退”。

元帅反驳道:“然后就直接哼着歌进巴特罗斯卡亚–蒂什纳监狱了。”他指的是莫斯科的一所监狱,其名字意为“水手的沉默”,一些阴谋政变者就被关在那里。“我们已经在8月份做过类似的事情了。”

戈尔巴乔夫语无伦次地说:“你在说什么呢,叶妮亚。我什么也没暗示,我只是在捋这些可能的做法,自言自语罢了。14

这段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沙波什尼科夫在日记中写道,军事干预的想法可能导致悲剧的后果。“叶利钦的权威是不可挑战的,面对军方干预这样一个决定,他一定会组织激烈反抗。到时候内战不是不可能的。只要想象我的同胞堆成的尸山血海,而我在其中扮演的是刽子手的角色,我自然不会支持戈尔巴乔夫所暗示的想法。”

在多年后被问到这次碰面时,安德烈·格拉乔夫表明,“也不能排除戈尔巴乔夫是在试探沙波什尼科夫这个可能性。他同时在考虑几种想法。观察他所能用到的工具是他的责任。拯救苏联是宪法赋予他的职责”。但社会已经分裂了,苏联总统清楚地知道,任何处于他位置上的领导人都会尝试采取这些措施,人们却会认为他是在试图挽救自己。格拉乔夫说:“戈尔巴乔夫最大的野心之一是引进权力分割的概念;否则的话,他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个典型的苏联领导人,比如勃列日涅夫或斯大林,这样就是对他六年来所做的一切的否定。”他补充道,戈尔巴乔夫曾经反对任何暴力的想法,说:“我应该怎么办——向我建立的议会开火吗?”9

戈尔巴乔夫决定不要军方参与,他后来把部分原因归结于他阅读了玛格丽特·米歇尔的小说《飘》,小说中生动形象地描述了战争带来的巨大损失和牺牲。10

 

11月,在苏联总统召开的由共和国领导人参与的另外三次会议期间,保持苏联完整的可能性再次降低。

11月4日召开的第一次会议给戈尔巴乔夫留下了希望。他召开会议的方式是,在持续四十分钟的电视直播中,观众看到的是他警告十个共和国的代表,如果他们分裂出去,就会“掉进恶魔的深渊”。摄像机开着的时候,代表们毕恭毕敬地听着,但之后就一片沉默,每个人都看着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格拉乔夫认为这就像《丛林之书》(The Jungle Book)中的场景,狼群等着最强壮的两头狼对峙,看谁会成为领导者。而这场会议的结果是,叶利钦抱着和解的心态。他同意保持统一的联邦外交政策和武装力量。戈尔巴乔夫欣喜若狂。这在本质上是一次胜利。

然而,11月14日召开的第二次会议证实了戈尔巴乔夫的怀疑,由布尔布利斯掌舵的叶利钦团伙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一步一步地颠覆和摧毁保持苏联统一的进程。这次会议只有七个共和国参加。乌克兰不在参加者之列。

叶利钦到得很晚。这是俄罗斯总统经常采取的一个策略,好让戈尔巴乔夫感到不安。叶利钦原来是非常注重准时的人,他总是能不用手表就令人惊讶地说出精确到分钟的时间。

他走向二楼的会议厅,假装因为戈尔巴乔夫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因车臣——已经宣布独立的一个叛逆省份——发生的事件批评了俄罗斯而生气。叶利钦怒喝道:“既然你批评俄罗斯,那现在轮到我做出回应了。我们的新关系维持了整整三个月。现在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戈尔巴乔夫目瞪口呆。其他领导人也都找借口去洗手间。叶利钦慢慢冷静下来,会议开始了。他们一整天都在辩论,讨论像瑞士和加拿大那样的联邦模式。戈尔巴乔夫仍想要一个联邦,而叶利钦想要的是邦联。这不仅仅是字面上的区别:前者保留了苏联,而后者则意味着将苏联分成多个独立的实体。戈尔巴乔夫的助手们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俄罗斯领导人只是在拖时间,控制整个会议进程。

在政变之前,共和国的领导人都相当敬佩戈尔巴乔夫。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科尔扎科夫注意到“戈尔巴乔夫知道他的权力在衰退,变得非常顺从”。协议草案大打折扣,直到它规定在这个新联邦里,每个共和国有权进行外交行为,并建立军事单位。

戈尔巴乔夫一边围着桌子走动,一边做手势强调自己的观点时,不小心碰倒了装着核密码的新秀丽箱子。它被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似乎在提醒这群人他仍是苏联军队的总指挥。

他们最终决定在11月25日签署一份“联邦制联盟国家”的协议初稿。当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出现在楼下的大厅会见媒体时,他们相互打趣。叶利钦看着他的对手说道:“我们并不是总能理解你。”戈尔巴乔夫回答道:“没关系,你到最后能理解就行。”11

第三次会议于11月25日在新奥加列沃举行,在这深秋的一天,天气非常温和,完全没有下冬天第一场雪的预兆。一张圆桌被搬到别墅,共和国的国旗也各就各位,等待着一个严肃的签字仪式的开始。这次还是只有七个共和国出席,乌克兰再次缺席。但叶利钦看起来,似乎还是同意一个联邦的存在,只是中央要被削弱。他事先就告诉苏联电视台,这个联邦可以有自己的国防、原子能和公路。会议上,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戈尔巴乔夫的两侧。苏联总统找回了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担任他的总统顾问,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担任外交部长。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表明老一辈领导集体又回来工作了。

在媒体进来前,叶利钦扔下了一枚炸弹。他宣布他不会签署这份协议,因为俄罗斯议会可能无法接受上面的措辞。他再次要求“联邦”的方案由“邦联”代替。白俄罗斯——在9月份进行独立表决前被称为Byelorussia——的国家元首斯丹尼斯拉夫·舒什克维奇说他也需要两周的时间来考虑。

戈尔巴乔夫被这种“背信弃义的举动”惹火了,他愤怒地作出反应。他气冲冲地说:“你们的小把戏不只是一种拖延;你们是在拒绝履行之前我们达成一致的东西。”叶利钦反驳道,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等到乌克兰六天后的全民公投之后。如果乌克兰的表决结果支持独立,将改变一切。

戈尔巴乔夫徒劳地逆向而行:他主张他们必须现在就签署协议,让乌克兰没有选择,只有加人。他用粗俗的语言喋喋不休地劝说他们。他大声说道:“我们已经焦头烂额了。如果你们拒绝接受联邦的概念,你们就自己干吧,不关我的事了。”说完这话,他收起自己的文件,带着随从们阔步走出房间,在离开时说:“会议暂停!”戈尔巴乔夫在楼下的壁炉厅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总是灵机应变的戈尔巴乔夫在倍感绝望之下想出了一个主意:总统们应该集体向各国议会请求通过协议初稿。他写下了一个新版本的协议,派人送到楼上的会议厅。没过一会,叶利钦和舒什克维奇下来了。在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叶利钦哼着鼻子说:“好了,我们来了。我们作为代表来给沙皇陛下、伟大的汗磕头了。”戈尔巴乔夫息事宁人地回答道:“是是是,沙皇鲍里斯。”12

尽管如此,格拉乔夫注意到,很明显,协议的签署就像不断后退的地平线一样,再次变得遥遥无期。他们最终达成一致的文件更像是苏联的墓志铭,而不是一个美丽新世界的宣言。叶利钦认为戈尔巴乔夫的角色将变得“像英国女王一样”的预言要成真了。

总统们在深夜离开新奥加列沃,含糊地答应在12月20日签署协议。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戈尔巴乔夫不知道的是,在会议暂停期间,叶利钦和舒什克维奇悄悄地讨论了这个僵局,同意在乌克兰的全民公投之后在白俄罗斯的首都明斯克见面,讨论共同的经济问题。他们将邀请乌克兰总统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参加,在一个偏僻的静养地度过周末,并可能探讨出一个不同的联合形式。

叶利钦和舒什克维奇后来都宣称,他们曾真心实意地与戈尔巴乔夫协商过,但这位苏联总统坚持一些条件,而他们知道乌克兰不会接受这些条件,因此,他们不得不想对策。

戈尔巴乔夫知道的是另一回事。有人向他泄露了一份布尔布利斯关于俄罗斯战略的秘密备忘录的复印件。他确信叶利钦是在设一个陷阱,拖延时间,直到乌克兰进行关于独立的全民表决,然后利用投票结果来催化苏联的消亡。

在11月30日的莫斯科电视上,叶利钦说他不能想象没有乌克兰的联邦,如果乌克兰不签字的话,俄罗斯也不会签署联邦协议。事情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苏联总统无法让自己相信乌克兰竟然会投票争取独立。大多数俄罗斯人感觉他们和乌克兰人在政治和文化上属于同一个分支——都是源自曾经统一的罗斯族(Rus people)的斯拉夫人。安东·契诃夫和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等经典俄罗斯作家写作的故事背景就是乌克兰。果戈理和舍甫琴科出生在乌克兰。勃列日涅夫也出生在乌克兰。戈尔巴乔夫和他的妻子都有乌克兰血统。他们认为乌克兰对于俄罗斯来说就是德国的巴伐利亚。俄罗斯和波兰之间自三个世纪以前出现“永久和平”以来,乌克兰就一直是大俄罗斯的一部分,当时,第聂伯河东边的基辅和哥萨克处在俄罗斯统治之下。

戈尔巴乔夫在电视上呼吁乌克兰“正常、明智”的人们听他一言,不仅仅是用脑袋听,而是要用心听,不要去听那些“狡诈政客”的言辞。他说,为什么就在几天前,他的乌克兰人司机从一个葬礼上回来,告诉他在自己的家乡卢甘斯克,人们无意脱离苏联。这个例子不具有说服力,因为位于乌克兰东部的卢甘斯克有大量的俄罗斯人口。

当得知90%的乌克兰人都在12月1日这天投票支持独立时,苏联总统真的被震惊到了。即使是占了乌克兰五分之一人口的俄罗斯人中,大多数人都因为害怕在莫斯科会出现另一场政变和厌倦了无休止的物资短缺,而投票支持与“祖国”分开。在他司机的家乡卢甘斯克,有84%的人支持独立。

俄罗斯政府马上承认乌克兰为一个独立的国家。美国政府也不甘落后,正式承认了乌克兰的独立,惹得戈尔巴乔夫悲叹:“布什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12月2日,戈尔巴乔夫打电话给叶利钦讨论出路。俄罗斯总统接起电话的时候正在车上,像往常一样靠坐在后面靠右的座位上,他的保镖首领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叶利钦之前醉得很严重。

叶利钦对着无线电话幸灾乐祸地说:“现在苏联已经没有出路了——乌克兰已经独立了。”

戈尔巴乔夫问道:“那你呢,俄罗斯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俄罗斯!我们没有乌克兰也可以继续存活。也许我们会回归四国联盟的想法: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

戈尔巴乔夫反驳道:“那我的位置在哪儿呢?如果这样的话,我辞职。我不会像无根浮萍一样飘着。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但你们应该了解,没有苏联,你们都无处可去……你们会毁了所有的改革。你必须做出决定。所有事情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我们二人。”

叶利钦嘲讽地说道:“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没有你我们怎么能行呢?”

戈尔巴乔夫问道:“那么,如果没有苏联,我何去何从呢?”

叶利钦说:“不要担心,你可以留下来。”13

切尔尼亚耶夫和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站在他们暴怒的总统身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他们二人都很清楚,叶利钦不打算让戈尔巴乔夫在现在的位置上待很久了。


 
  1. 夏哈纳扎罗夫《杰娜·斯沃博德》,第284页。
  2. 格拉乔夫《最后的日子》,第80—82页。
  3. 索洛维约夫和克列皮科娃《鲍里斯·叶利钦》,第273—274页。
  4. 格拉乔夫《最后的日子》,第51—55页。
  5. 帕拉兹琴科《我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的那些年》,第339页;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447页。
  6. 潘金(Pankin)《最后的一百天》(The Last Hundred Days),第236页。
  7. 普莱(Pry)《战争恐慌》(War Scare),第110页。
  8. 沙波什尼科夫《选择》, 1991年12月24日的一则日记。
  9. 2009年秋天对格拉乔夫的访谈。
  10. 戈尔巴乔夫和姆利纳尔《与戈尔巴乔夫的谈话》,第129页。
  11. 格拉乔夫《最后的日子》,第112页。
  12. 同上,第122—123页。
  13.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3日的一则日记。
  14. 译按:根据上下文,戈尔巴乔夫这句话是对沙波什尼科夫说的,不是侍者叶妮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