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央无以为继

叶利钦喝醉了酒给出的承诺——在将来对苏联的安排中,戈尔巴乔夫会在某种意义上“留下来”——很快就打破了。

12月6日,俄罗斯总统来到戈尔巴乔夫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告诉他自己明天要去白俄罗斯的首都明斯克。他承诺,在那里,他会和白俄罗斯总统斯丹尼斯拉夫·舒什克维奇一起,尝试说服乌克兰总统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留在一个新联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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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利钦从会议中摆脱出来时告诉记者:“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来说服乌克兰人签署联邦协议,”他补充道,“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将不得不考虑其他选择。”他没有说其他选择是什么。

戈尔巴乔夫知道俄罗斯领导人已经完全厌烦了中央的存在,他感觉到背叛已经在进行中。他告诉切尔尼亚耶夫,他怀疑叶利钦和克拉夫丘克双方都决定摧毁苏联。

切尔尼亚耶夫已经从内心里认输了。他只是走走过场,向戈尔巴乔夫提供各种文件去签署,比如说苏联和其他国家在达喀尔召开的伊斯兰会议上达成的协议,但这些都是“垃圾”。他在日记中写道:“意识到只是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而不是国家需要我,真让人心情沉重”,想到他的妻子和情人,他想知道,“她们会对此作何反应呢?”

帕维尔·帕拉兹琴科预测,白俄罗斯的这场会议结果将由一个事实决定,那就是他们三个人都因为自己的原因讨厌戈尔巴乔夫。

1991年12月7日下午三点刚过,鲍里斯·叶利钦乘坐的俄罗斯政府飞机降落在位于莫斯科西南四百英里处的明斯克。陪同叶利钦的有副总理根纳季·布尔布利斯和叶戈尔·盖达尔、外交部长安德烈·科济列夫和法律顾问谢尔盖·沙赫拉伊。他们的护卫是由叶利钦的保镖首领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委派的二十名身强体壮、配有突击步枪的俄罗斯安全部成员。

飞机再次起飞后,往西南方向飞行,三十分钟后降落在布雷斯特郊外的一个军用机场。之后,一个小车队载着这些俄罗斯人深入欧洲最后的原始森林之一,别洛韦日森林。在鹅毛大雪中,车队驶过普鲁然尼镇(Pruzhany),并一直开到了波兰边境。车队在域斯格里(Viskuli)停下来,这是一个为满足勃列日涅夫的打猎爱好在七十年代建造的庄园,以方柱为门,旁边有澡堂、村舍、看守小屋和服务区。

一切都是在高度保密中进行的,以保证代表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这三位领导人的会面不受到记者或其他更危险的势力打扰。白俄罗斯的克格勃首领爱德华·辛德洛夫斯基一大早就调来了重装备的巡逻队在森林里巡逻,并封锁了附近的公路。他跟舒什克维奇保证“一切正常;我们与俄罗斯特殊安全部门保持着紧密联系,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们害怕的敌人是苏联军方的保守分子,那些人可能会受到怂恿,来阻止他们将要做的事情。

舒什克维奇、克拉夫丘克和他们的高级官员已经到了,他们是在大半上午的时候从明斯克一起飞来的。乌克兰总统和他的总理弗拉基米尔·福金一到就去打猎了。五十七岁满头白发的克拉夫丘克不想被人看见自己闲待着等俄罗斯领导人。这位因政治上诡计多端被称为狡狐的前共产党意识形态拥护者变成了一个民族主义者,他曾开玩笑说,我从不带伞,因为我能在雨滴和雨滴之间行走。8月份的时候,他一开始是与政变者合作,后来退出共产党,然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民主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

科济列夫注意到克拉夫丘克有多紧张。他意识到乌克兰领导人担心叶利钦会威胁他,并主张成立一个新联邦,这样将会导致谈判破裂,最后诉诸“南斯拉夫式的剧本”。叶利钦也记得克拉夫丘克非常紧张,甚至有点狂躁不安。盖达尔回忆道,整个气氛都带着深深的焦虑,其中舒什克维奇是最躁动、最情绪化的。在两个足智多谋而强大的斯拉夫随从的陪伴下,白俄罗斯领导人都有些应付不了。他是一个方脸秃头的杰出核科学家,但没多少政治方面的经验。他在位还只有十周的时间,当时白俄罗斯拒绝旧秩序,在八月政变之后将权力交给了改革者们。他在外的名声是曾经指导过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这位后来刺杀肯尼迪的刺客曾在明斯克电子工厂当过工程师。舒什克维奇怀疑他的两个邻居是否真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他已经准备好跟随。他相信苏联“已经很难进行统治了……是一个核怪物”。而且,他不喜欢戈尔巴乔夫,这个他以前奉为“神”但后来觉得没法一起工作的人,“因为他从来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克拉夫丘克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在离开基辅前,这位乌克兰总统曾告诉美国外交官托马斯·奈尔斯,他要去别洛韦日森林与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签署一个国家之间的协议,其中将没有中央的位置。1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声称,在这之前,他已经与俄罗斯总统和白俄罗斯总统密谈了几个月,才达成了他们即将做的交易——这就解释了叶利钦在1月份的神秘言论,说俄罗斯、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总统已经决定起草一份协议来替代苏联,还补充道:“我想我现在能告诉你们地点——明斯克。”

但是,在那个森林里的雪夜,当这三位领导人坐下来吃着野味和猪肉时,一切还是不确定的。

叶利钦用一个夸张的动作亮出戈尔巴乔夫那份联邦协议草案,放在桌子上。克拉夫丘克记得他说:“你们会同意这个吗?你们会签字吗?你们会讨论哪些条款要剔除吗?你们的答案将决定俄罗斯的立场。如果你们签了,我就签。”克拉夫丘克对三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不!”

从那一刻起,俄罗斯领导人不再需要为建立一个包含乌克兰的联邦事业空费口舌了。他实现了对戈尔巴乔夫的承诺,他确实又问了克拉夫丘克一次是不是要签他的联邦协议。克拉夫丘克拒绝了。终于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刻。在这片松树林里,他的思绪回到了苏联对第比利斯和维尔纽斯的军事行动,于是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们不会再“像温顺的兔子一样收着爪子”,冷静地等着一个新悲剧的出现。

他们一致认为在他们的级别开展协商有点冒险。所以,他们的智囊团应该连夜找出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解决方案。

紧张感慢慢消弭了。克拉夫丘克回忆道:“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天,开开玩笑,一片笑声。别洛韦日伏特加(白俄罗斯的草药伏特加)摆上了桌。我也喝了点。”乌克兰总统不无得意地透露,即使是拥有大量俄罗斯人口的乌克兰地区都在12月1日的投票中支持独立。叶利钦大声道:“什么?连顿巴斯也投了赞成票?”

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这三个人到了大澡堂,还有布尔布利斯、科尔扎科夫、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总理,他们在蒸雾中放松,一直待到半夜过后。舒什克维奇否认了后来说他们喝醉酒的指控,但是桑拿中的酒精含量很高。他还声称叶利钦都没喝晕呢,而舒什克维奇本人连酒都没碰,因为“我认为在签署这样一份改变命运的文件前夜喝酒就是在犯罪”。

这段时间,叶利钦团队里的盖达尔、科济列夫和沙赫拉伊邀请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专家在俄罗斯人住的小木屋里一起工作。然而,白俄罗斯人离开了,乌克兰的代表们在外面漆黑的雪夜里待着,时不时派一个特使进到科济列夫称为“我们的创意实验室”的小木屋。

在寻找终结苏联的确切方案方面,沙赫拉伊被证明是最有想象力的。他是一位哥萨克律师,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满脸络腮胡子,他替叶利钦起草了很多总统令,包括禁止苏联共产党的命令。他建议,因为苏联是建立在1922年由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还有外高加索联邦,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所签协议的基础上的,所以,现在这三个依然存在的国家能够合法解散它。

科济列夫和盖达尔在描述这次会议时,都强调他们对这个想法之简单感到惊讶,并很快通过了。半夜过后,白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都从寒冷的户外进来了。他们读完协议后都点了头。他们有一个拿给上司的方案了。协议是这样写的:“我们,白俄罗斯共和国、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在1922年的联邦协议的基础上,作为苏联的三个发起国,根据国际法和地缘政治的事实,确认解散苏联。”

用盖达尔的话说,这就是一把能够让他们“快速斩断法律模糊性这团乱麻的刀,然后开始在事实上已经独立的国家开始国家建设的进程”。

这些起草人提议了一个接替苏联的联邦,独联体,其他苏联共和国都会被邀请加入。盖达尔在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强调,“这是我们提出来的,不是总统们”。布尔布利斯也强调道,“最后的提议是由第二级别的官员商讨的。我们到明斯克的时候,没有任何蓝本,没有任何经过仔细权衡的建立新联邦的想法。这都是在那里产生的”。

看守小屋里没有复印机,官员们只有让文件通过两台传真机进行复印。盖达尔手写了包含十四个条款的文件。凌晨四点,科济列夫吃力地穿过雪堆将文件拿去打字员的房间。看守小屋有一名速记员,叶夫根尼娅·佩特丘克,这个吓坏了的年轻女性是这片森林主管的手下,她被白俄罗斯的克格勃官员临时接来,据她回忆,她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梳头。2科济列夫不想把她吵醒,就把文件放在锁着的办公室门下。当早上打字员说她什么文件也没找到时,大家都惊慌失措了。过了一会他们才意识到有一个清洁工将文件扔到垃圾桶里了。最终科尔扎科夫将文件从一袋垃圾中扯出来时,佩特丘克发现盖达尔的很多字迹她都辨认不了,只得让他把大多数的字句再念一遍。

当这边的事在进行时,叶利钦、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在一起吃早饭,有煎蛋、黑面包、火腿和奶酪。俄罗斯总统的状态很好。克拉夫丘克发现叶利钦非常冷静。“我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状态非常好,精力充沛,想法丰富。”三位领导人在半上午的时候收到了盖达尔手写文件的复写件,这是佩特丘克女士用她带来的东德制造的Optima电子商务打字机快速打印出来的。他们同意采用成立联邦的想法作为与苏联分离的遮羞布。现在一切都不可避免了。他们对草稿的段落进行了一些细小的修改,每完成一个条款就小酌一口白兰地,然后把改完的稿子送去重新打印。文件又通过两台传真机进行复印,最后的版本被夹在三个红色的硬壳文件夹里。

同时,工人们将一张长形的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搬进域斯格里看守小屋的前厅。官员们将文件夹放在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俄罗斯的国旗模型前。五个记者在临近的村庄又冷又饿地等了一夜,连在等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被带进来报道这个仪式。

克拉夫丘克、舒什克维奇和叶利钦进来后在桌子旁各就各位,他们的高层助手站在他们后面。舒什克维奇作为东道主坐在中间,叶利钦在左,克拉夫丘克在右。他们打开题为“关于建立独联体的协议”的文件夹。协议的内容详细说明了新的现实。在七十年后,苏联名存实亡,它的两亿九千三百万国民注定要被分隔在苏联的各个加盟共和国中。这个新成立的实体的总部将设在明斯克。它将没有国旗、外交部、议会、公民身份、征税权或总统。然而,大家都致力于对核武器进行单一的军事控制。其他共和国会受邀加入。

这时,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咒骂了一句:“笔上哪儿去了?”居然没有提供书写工具来签署苏联的死刑执行令。站着的人都开始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毡尖笔和钢笔。瓦勒里·德罗兹多夫,白俄罗斯《民意报》的副编辑也给坐着的三个人递了笔。3

在一片寂静中,三位领导人签署了红色文件夹里的文件。只有德罗兹多夫看了看手表,留意了签协议的精确时间,讽刺的是他的表盘上是苏联的象征,锤头和镰刀。时间是1991年12月8日,星期天,下午两点十七分。4

侍者们端着香槟忙碌起来,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前厅回荡着碰杯的声音。叶利钦、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摆好姿势让摄像机拍照,乌克兰总统笑得像一只偷了腥的猫。

叶利钦在描述这一刻的时候这样写道:“我记得很清楚,一种自由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席卷了我。通过签署这个协议,俄罗斯……抛掉了半个世界的统治者、与西方文明兵戎相见和解决种族纠纷的警察等传统形象”。

其他人的反应不一。沙赫拉伊觉得他们像是在埋葬一个亲属。盖达尔回忆道:“我们所有人心头都有一个重负。”

德罗兹多夫没能拿回他的笔。他回忆道:“他们三个中有一个出于习惯将笔放进口袋。我觉得是叶利钦。”

打字员叶夫根尼娅·佩特丘克跟她的上司,森林官员谢尔盖·巴柳科一起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已经快黄昏了,开始下起了小雪。她说:“看看,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我们都做了什么!”数年后,她抗议道:“他们给我什么,我就打印什么,过了一两天才回过神来。”在她的村庄,离此12英里远的卡门尤基村(Kamenyuki),她作为摧毁苏联的女人而变成了名人。

叶利钦没有邀请哈萨克斯坦的总统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来参加这次在森林里的斯拉夫领导人会议。这位强大的中亚共和国的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的同盟,还没有宣布独立。如果能够让他来别洛韦日森林加入他们,他们就可以给他展示一个既成事实,然后确保获得尊重他的其他亚洲共和国的支持。但事情没那么简单。纳扎尔巴耶夫当时正在从阿拉木图飞往莫斯科的飞机上。科尔扎科夫致电莫斯科乌努科沃第二机场的负责人,自称“俄罗斯总统的保安负责人”,要求与纳扎尔巴耶夫的飞机通话。机场指挥官粗鲁地拒绝了,他说,“我的上司另有其人”。科尔扎科夫心想,这就是权力二元化会出现的情况。戈尔巴乔夫不被看重,但叶利钦没有运用权力的技巧。5纳扎尔巴耶夫在莫斯科着陆后接了电话。三个领导人都跟他通话了。叶利钦给他读了文件的内容,但哈萨克领导人对于自己被排除在外觉得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他在自己的别墅给戈尔巴乔夫打了电话,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情。戈尔巴乔夫对于事态的发展愤怒不已,他说服纳扎尔巴耶夫第二天早上跟他一起在莫斯科对抗这些阴谋者。

看守小屋的三个人担心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引起军方的行动。盖达尔承认有点担心戈尔巴乔夫真会这样做,“尽管我多多少少确定他几乎做不到,因为他找不到一支听命于他的军队”。虽然沙赫拉伊认为白俄罗斯的克格勃一直在告诉戈尔巴乔夫这个森林里的所有事情,他却不怎么害怕,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已经没有军队了”。6数年后,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吹嘘道,如果戈尔巴乔夫给白俄罗斯克格勃下令逮捕这三人,这个命令将在“几分钟内”实现。戈尔巴乔夫的助手安德烈·格拉乔夫声称阴谋者们有一架直升机待命,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逃亡波兰,但是盖达尔不记得有什么直升机。7

苏联军队的负责人沙波什尼科夫元帅的态度很关键。整个星期天早晨,戈尔巴乔夫一直狂躁地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你从明斯克得到了什么消息?”每次沙波什尼科夫的回答都是:“还没有。”

叶利钦在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的旁边给元帅打了电话。他直奔主题:“今天我们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在白俄罗斯签署了一份三国联盟的协议。你的意见呢?”沙波什尼科夫问其他共和国是否会加入。叶利钦说:“是的。”“还有一个问题,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协议里提到军队了吗?”叶利钦说:“是的,当然提到了。”俄罗斯总统朗读了条款,确认独联体将会保留一个共同的军事战略空间,包括对核武器的单一控制。他告诉沙波什尼科夫,三位总统已经同意由他担任指挥官。

沙波什尼科夫问道:“纳扎尔巴耶夫同意了吗?”叶利钦回答道:“是的,他给出了肯定的反应。”元帅感觉到纳扎尔巴耶夫实际上可能对这个计划很冷淡,但他没有出言反驳。他意识到这样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尽管他认为比起摧毁苏联,他们更急于摆脱戈尔巴乔夫。他接受了提供的职位。8

他一放下话筒,电话就响了。戈尔巴乔夫厉声说道:“那么,发生了什么事?白俄罗斯怎么样了?”沙波什尼科夫简单说了一下与叶利钦的谈话,给人的印象是俄罗斯总统打电话来是询问意见的。戈尔巴乔夫打断了他:“不要多管闲事。我警告你!”说完就摔了电话。戈尔巴乔夫意识到沙波什尼科夫已经受雇于叶利钦的团伙了,他将一直记得,沙波什尼科夫在撒谎时是如何“像一条蛇一样在油锅上耍滑蠕动的”。9

叶利钦同时还在尝试接通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总统。他把华盛顿白宫的电话给了看守小屋操作员。操作员回电话慌乱地说白宫转接机不知道打电话的人的身份。科济列夫接过电话,用流利的英语解释了鲍里斯·叶利钦是谁,以及接通总统的重要性。

布什接了电话。叶利钦给他读了协议的内容,告诉美国总统这是解决撼动苏联的危急的唯一出路。他称呼布什为“亲爱的乔治”,告诉他苏联协议已经走到了绝路,他们决定建立一个独联体。他说:“我必须悄悄地告诉你。戈尔巴乔夫总统还不知道这些结果。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我十分钟都等不了就想打电话告诉你。”

美国总统犹豫地说:“我明白了。”他有种叶利钦在照本宣科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俄罗斯总统已经决定分解苏联了。

叶利钦跟他保证这份协议遵守了美国承认要独立的国家所要求的五个原则:和平自治、尊重现有边界、尊重民主和法治、尊重人权和尊重国际法。

第二天,布什在他的个人迷你录音机上录下了一段话:“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星期一的晚上感到好奇,军队去哪儿了?他们太沉默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场面会不会变得失控呢?”10

叶利钦利用自由世界的领导人(布什)达成自己的优势。告诉布什的做法进一步减弱了戈尔巴乔夫的权势,叶利钦与美国总统的协商意味着他们已经扫除了白宫的障碍。

跟戈尔巴乔夫说这个消息的任务落到他们三个人中排在第三的舒什克维奇身上。电话花了一段时间才接通。舒什克维奇在告诉苏联总统他们做了什么的时候,叶利钦和克拉夫丘克在一边旁听。

戈尔巴乔夫想知道,“自己怎么办?你知道国际社会将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吗?”白俄罗斯领导人回答道:“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告诉布什了,他很平和地接受了。”

戈尔巴乔夫因为这个恶劣的无礼行为爆发了。“你们居然在自己国家的总统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先告诉美国的总统。这太丢脸了!”他要求跟叶利钦通话。

当俄罗斯总统接过电话,戈尔巴乔夫强忍着暴怒严厉地对他说:“你们在美国总统的首肯下,在我背后干的勾当,是无比羞耻和丢人的事。”他要求三位斯拉夫领导人第二天都来克里姆林宫向他解释清楚。他现在完全看清了他的竞争对手表里不一。11

乌克兰总统听到戈尔巴乔夫要求他们解释的想法不禁发笑。克拉夫丘克太不喜戈尔巴乔夫了——反之亦然——以至于戈尔巴乔夫在克里米亚福罗斯的别墅现在已经划分给乌克兰,而他要送给任何保证不允许戈尔巴乔夫人内的人。他还想马上就回基辅。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害怕乌克兰会受到暴力手段对待”。

克拉夫丘克和舒什克维奇都回到了自己的首都,而不是应戈尔巴乔夫的传召去莫斯科。他们跟他无话可说,也不想冒着被逮捕的危险。他们二人后来都这样解释,他们总是觉得无法与戈尔巴乔夫共事,因为他一点都不直率坦诚,而他们发现叶利钦身上就有这样的品质。在戈尔巴乔夫任期内,他们再也没见过他。

当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在与情人柳达度过星期天后听到别洛韦日协议的消息时,他不用任何劝说,就开始准备作为戈尔巴乔夫的忠实仆人提出反对。他在当天晚上写道:“我不相信苏联能够幸存下去,哪怕是在政变前都不相信。我却继续为苏联说话做事……但要问为什么?你只能一笑带过。”切尔尼亚耶夫口中“卑劣的科济列夫”,也就是俄罗斯外交部长,对媒体宣布,摆在戈尔巴乔夫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自动辞职,要么兵戎相见,这时“在戈尔巴乔夫阵营里的我们都吓死了”。不管怎样,除了把自己交给俄罗斯,他看不到其他办法,因为苏联已经死了。12

叶利钦仍在担心会出现一个“反政变”。他在深夜回到俄罗斯首都的时候——戈尔巴乔夫后来声称叶利钦醉得要被人抬下飞机,有传言称,当时受两位总统管辖的前克格勃阿尔法小组成员正在准备逮捕协议的三个签约人,水泥路障也已经运往克里姆林宫来加强防御。俄罗斯广播还报道,情报部门和军队将军们非法聚集在一起,讨论推翻共和国领导人的可能。

第二天早上,俄罗斯白宫的守备也加强了,抱着自动武器值班的警卫增加了,寒冷的空气中回荡着他们踏步的声音。这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天,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

叶利钦打电话告诉戈尔巴乔夫,他不会去克里姆林宫的,因为他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戈尔巴乔夫反驳道:“你疯了吗?”叶利钦回答道:“我没疯,但某人就不好说了。”

叶利钦没有想到的是,疯了的那个人是他这边的副总统。亚历山大·鲁茨科伊在当天早上听到别洛韦日协议之后,马上跑到克里姆林宫,恳求戈尔巴乔夫以讨好美国的国事罪(state crime)逮捕“喝昏了头的三人帮”。戈尔巴乔夫告诉他:“不要这么激动,还没有这么严重。”善变的鲁茨科伊现在痛苦地反对国家的分裂,因为他曾以这个国家之名在阿富汗出生入死。他准备了一份新闻发言稿来攻击自己的总统,他的朋友们劝他不要这样做。在发现没多少人支持他之后,他又打了退堂鼓,几天后又重新虚与委蛇地宣誓效忠叶利钦。13

据格拉乔夫所言,戈尔巴乔夫从来就没想过要逮捕叶利钦,尽管他有权以严重叛国罪的名义逮捕他。“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躲在森林里的原因。”像经济学家尼古拉·什梅廖夫一样,跟随戈尔巴乔夫的某些人认为,戈尔巴乔夫没有派一个伞兵师前往森林逮捕“那三个充满野心的野蛮人”的唯一原因是他讨厌血腥。戈尔巴乔夫的前发言稿撰写人亚历山大·奇普卡后来痛斥那些将军和上校们“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已经成为叶利钦支持者的戈尔巴乔夫前顾问阿卡迪·沃利斯基认为,如果戈尔巴乔夫宣布了戒严令的话,军方有可能会支持他。14

无论戈尔巴乔夫想不想采取暴力措施,他最终都没有尝试。他还没准备好触发一场内战。下令逮捕就意味着走上了通往血腥的道路。“我们不能挑起战争。我们不能。考虑到我们的人民现在的生活环境,这样做是在犯罪。”

然而,克里姆林宫的效忠者们无疑都感到很痛苦。在星期天晚上的一个美国大使馆招待会上,帕拉兹琴科谴责别洛韦日协议是第二个政变,一个公然的违法行为,把这个国家像某种继承的遗产一样瓜分,来达到摆脱国家总统的目的。

叶利钦压住了自己的疑虑,在星期一十二点的时候到达克里姆林宫,科尔扎科夫怀抱武器坐在尼瓦车的前座上。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几车武装保镖,被布置在这座红砖城堡的周围。叶利钦的个人保镖们坚持陪他走到戈尔巴乔夫在参议院大楼三层的办公室门口,叶利钦进去后,他们就站在门口跟戈尔巴乔夫的保镖干瞪眼。

纳扎尔巴耶夫已经到了。他觉得叶利钦看起来因为宿醉糟透了。他马上抱怨别洛韦日协议伤了亚洲共和国的尊严。

戈尔巴乔夫摆好与他的天敌干架的架势,指控他“进行某种政变……在森林里开会,试图让苏联倒闭”。他想知道,独立的国家是否会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叶利钦回答道:“是的,但是没有战略型武装。”戈尔巴乔夫大喊道:“那不就是说乌克兰将拥有470 000人的军队,比统一后的德国还要多100 000人!你是第一个承认波罗的海诸国的,也签署了有关人权的协议,但结果呢?现在,有了歧视俄罗斯人的公民身份的法律。这就是民主主义者的作为!他们让‘俄罗斯人滚出去’。”

叶利钦变得愤愤不平,打断他说:“你为什么质问我?这条死路必须寻找一条出路,我们找到了!”

他们的争吵没得出任何结论。叶利钦在一个半小时后离开了。戈尔巴乔夫口述了一份声明,声称结束苏联的法律是“不合法的、危险的”。15这与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在3月份的全民公投上想要保留苏联的意志是相违背的。这将会使生活在俄罗斯境外的数百万俄罗斯人陷入困境。他召集人民代表大会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对被他驳斥为三位领导人的“倡议”的协议进行判决。

在安德烈·格拉乔夫看来,人们太过关注自己的日常问题,不会为苏联采取行动。他们已经对戈尔巴乔夫及其改革工程失去了信心,只是保持沉默。当天晚上,这位总统发言人去观看了斯维亚托斯拉夫·里希特——一个乌克兰人——表演的钢琴独奏,之后又在大晚上跟意大利和荷兰的大使一起吃晚餐。他们一行人都没有提到在白俄罗斯签署的协议,他猜大家主要是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16

戈尔巴乔夫在两天后失去了采取军事行动的机会。戈尔巴乔夫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苏联军队都要坚持下去,在苏联全境维系成一股紧密结合的力量,于是,他要求沙波什尼科夫为他在12月 10日安排一次针对全苏联高级指挥官的讲话。他们对此的反应是冰冷的沉默。大多数将军不信任戈尔巴乔夫,也知道他不再是掌权者了。第二天,叶利钦同样给这些人开了一个两小时的会议,这些人对叶利钦直爽的风格和他允诺90%的加薪反应更加积极。

在詹姆斯·贝克看来,这些举动简直就是地缘政治噩梦:“两个克里姆林宫的重量级人物用尽手段牟取权力,号召军队跟随他们,增加了潜在的内战带来的恐慌——再加上还有核武器的存在。”17

沙波什尼科夫后来告诉贝克情况有多严重。他说,一些急性子的将军想给总统下最后通牒,要求戈尔巴乔夫向叶利钦挑战。这将会是八月政变的重演。关于军事冒险的传言仍然在莫斯科流传。谢瓦尔德纳泽接到8月份曾组织白宫防御的康斯坦丁·科别茨将军的警告,军方的保守分子仍然很强大,并在秘密进行组织。12月11日,《独立报》的维塔利·特雷季亚科夫前来告诉戈尔巴乔夫,莫斯科到处流传新政变的流言。戈尔巴乔夫告诉他,这些都是编的。

到12月12日,三个斯拉夫国家的议会都表示支持别洛韦日协议。在俄罗斯议会,188票支持、6票反对、69票弃权的投票结果迎来了掌声。在沙赫拉伊看来,代表们意识到了协议使国家免于内战。即使是一些强硬分子也跟叶利钦目标一致,想要送别克里姆林宫不受欢迎的占有者。共产主义代表谢瓦斯特亚诺夫催促他的同志们投赞成票,“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戈尔巴乔夫了”。

戈尔巴乔夫在听到这条评论的时候雷霆大怒:“这些小人。戈尔巴乔夫的时代才刚刚开始!”18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挥着布尔布利斯在索契给叶利钦的秘密备忘录,说它的主要内容是在“狡猾的戈尔巴乔夫”把叶利钦骗进新联邦之前一定要阻止他。布尔布利斯否认俄罗斯领导人结束苏联是为了摆脱它的总统。他说,苏联已经死了。在白俄罗斯森林里的宣言是一个“医疗诊断”。19

叶利钦同伙们的语气变得越来越难听了。情报负责人波尔托拉宁故作和蔼地说,苏联总统不需要担心,他不会遭受和埃里希·昂纳克一样的命运。外交部长科济列夫告诉德国报纸《图片报》:“戈尔巴乔夫又没有麻风病。我们会找到很多事情给他做的。”格拉乔夫在这之后碰到了科济列夫,告诉他别得意忘形了。

不论如何,戈尔巴乔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纳扎尔巴耶夫没有选择,不得不接受在森林里做成的交易。哈萨克斯坦、三个斯拉夫共和国和其他还在苏联名下的七个共和国同意见面,讨论怎么抛弃苏联并加入独联体。他们定好了时间和地点:12月21日,阿拉木图。

戈尔巴乔夫发现还是很难接受苏联即将结束的事实,尽管他已经有所防备,用军用卡车将一箱箱政治局档案文件从克里姆林宫运到总参在阿尔巴特地区兹纳门卡街的军事总部。他仍然几乎每天都接受记者、大使和国外政治家的来访,介绍基本情况,一筐一筐地往外倒话,好像通过谈论宪法合适性和限制机会主义者就可以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一个折中办法。当英国大使罗德里克·布雷斯韦特和来访的英国政府官员雷恩·阿普尔亚德来核桃厅拜访戈尔巴乔夫时,戈尔巴乔夫咧着嘴伸出手道:“现在什么情况——你们是来了解你们现在是在哪个国家,我现在又是谁吗?”据布雷斯韦特观察,总统精神饱满,他那晒成棕褐色的皮肤,散发着冗烦的、狂热的魅力。戈尔巴乔夫花了半个小时吹嘘一个联邦国家的好处,同时贬低现在当家的“强盗”、“危险人物”和“没有经验的平民主义者”。正当戈尔巴乔夫构建他的“空中楼阁”的时候,大使注意到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悲观,而切尔尼亚耶夫“面无表情”地记着笔记。20

12月13日,戈尔巴乔夫在一通电话里告诉乔治·布什,三个总统之间的协议只是一个草案、一个梗概、一个即兴创作,而声称苏联已亡的宣言是肤浅的、蛮横的。

布什放下听筒后说道:“哎,戈尔巴乔夫现在真是可怜又可悲啊。”21

“强盗”头头(叶利钦)夸口说戈尔巴乔夫很快就要消失了。叶利钦告诉他在白宫的团队,他已经给了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一个最后斯限——12月末或最晚1月份,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结束一个时代,过渡到另一个时代。

戈尔巴乔夫向他的助手提出了两个选择。他可以辞职或者继续作为总指挥和核提箱持有者为各个共和国服务。切尔尼亚耶夫和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茫然地看着他们的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厉声问:“你们怎么光知道干坐着,记下来,你们要将这个写成稿的。”切尔尼亚耶夫私下里认为,“到今天,没人会给他任何职位的。也就是说第二个选择根本就是幻想”。22已经成了国家银行的苏联中央银行告诉戈尔巴乔夫,它将终止支付苏联军队成员和公务员的薪酬。切尔尼亚耶夫在他的日记中抱怨道,俄罗斯政府停止一切苏联给“军队、官员和我们这些罪人的支付。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没工资了”。历史学家罗伊·梅德韦杰夫认为,到这时总统的权力仅在克里姆林宫墙内有效了。

到了这时候美国人才得到消息,称戈尔巴乔夫和他的助手们极度担心叶利钦的支持者为了转移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批评而贬毁他们。就连这个消息都是几经周折才得知的。23

帕维尔·帕拉兹琴科邀请《时代》杂志的斯特罗布·塔尔博特和美国历史学家迈克尔·贝施洛斯于12月14日星期六前往他在莫斯科的公寓共进午餐。在让妻子避开后,这位克里姆林宫翻译官告诉客人一条消息,让他们写下来传达给布什政府——不让说是他透露的。这条信息要求美国领导人集团跟叶利钦强调,戈尔巴乔夫应该受到有尊严的对待。它警告道:“有些人正在给戈尔巴乔夫罗织罪名。重要的是叶利钦跟这件事毫无关联。”

在他的回忆录中,帕拉兹琴科声称他的消息来自一位(不具名的)前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成员,这个人在克里姆林宫的走廊上靠近他,小声告诉他有人正在给戈尔巴乔夫编织罪名。据这位线人声称,有一个秘密团队正在疯狂地搜集令人难堪的材料,来表明戈尔巴乔夫背地里是八月政变的一份子,他坚持要帕拉兹琴科将这个消息递给美国人,然后美国人可以靠自己对叶利钦的影响力来阻止这件事情。

帕拉兹琴科坚持说自己不是在戈尔巴乔夫的催促下去确保让美国提供保护的。“这样做是完全不可能的,完全不符合戈尔巴乔夫的个性。”然而,美国人对此抱怀疑态度。他们认为帕拉兹琴科的行为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以保留苏联总统的否认权。不管如何,塔尔博特同意传递这条消息。

这个请求在时间上恰到好处。詹姆斯·贝克和国务院官员丹尼斯·罗斯在第二天到达莫斯科与俄罗斯领导人集体进行商谈。塔尔博特到奥林匹克大道的五角酒店去见他们。他将消息给了罗斯,由罗斯转交给贝克。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6日,美国国务卿在克里姆林宫的圣凯瑟琳厅与叶利钦会面。这个豪华房间历来用来接待重要客人,这是叶利钦第一次征用。沙波什尼科夫元帅坐在他的旁边,明确显示军队效忠的对象。叶利钦在耗时四个小时的谈话开始前大声宣布:“欢迎来到俄罗斯领土上的这栋俄罗斯建筑。”

贝克故意提到关于针对戈尔巴乔夫的犯罪行动的谣言。他告诉俄罗斯领导人,这样的行动是错误的,是不会得到国际社会的理解的。“很多人都会关注戈尔巴乔夫身上即将发生的事情”。美国希望权力的转移“像西方一样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进行。

叶利钦回答的时候仿佛已经预料到美国的这种态度。他说:“戈尔巴乔夫为这个国家做过很多。他需要得到尊重,也应该得到尊重。是时候让我们的国家成为一个领导人可以光荣退休的国家了。”

贝克单独见了戈尔巴乔夫,也是在这座豪华的大厅,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和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也在场。戈尔巴乔夫的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就像高血压发作一样。在他们嚼着国务卿递过去的薄荷糖的时候,贝克觉得,这是三个在政治上走投无路的人。跟英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戈尔巴乔夫将别洛韦日协议称为“某种政变”,由像路上劫犯一样的人执行。这场谈话逐渐冷了下来,毫无头绪。谢瓦尔德纳泽没有什么积极的事可说:他知道游戏已经结束了。他在和一个美国熟人吉姆·加里森打电话时透露:“苏联正在土崩瓦解。我的工作是担任这个过程的主持。”

戈尔巴乔夫当晚冒着暴风雪去观看马勒第五交响曲的演出,就当从俄罗斯最黑暗的时刻带来的消沉中逃离。交响乐悲哀的小号独奏就像是他事业的安魂曲。

次日,叶利钦致电布什总统,向他保证权力的转移会以友好的方式进行。布什提醒他,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因为他们对和平作出的贡献而备受尊重。叶利钦承诺道:“总统先生,我保证,并且以个人的名义向你承诺,我们会以最大的尊重来对待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一切都会以冷静而循序渐进的方式进行,不会有激进的动作。”24

白宫新闻秘书马林·菲茨沃特后来声称,美国总统不仅让叶利钦相信和平过渡的必要性,还告诉他要对戈尔巴乔夫好点,给他一辆车、一栋房子,总之就是好好对待他。他讲述道,后来布什给戈尔巴乔夫打电话说:“你得表扬表扬叶利钦,或者至少别总是公开批评他了。不要总想着把他大卸八块,主动挑起争端。”

戈尔巴乔夫的助手们还是担心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在等着他们,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向切尔尼亚耶夫透露,他认为叶利钦害怕受到他和谢瓦尔德纳泽这些人的反对,会想方设法除掉他们。他们当时单独待在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戈尔巴乔夫走出去给赖莎打例行电话去了,雅科夫列夫把声音放得很低,以防有窃听设备。他跟切尔尼亚耶夫嘀咕道:“我想让戈尔巴乔夫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当大使,也许可以去芬兰。叶利钦也不会反对的,我在这里对他而言太危险了。”切尔尼亚耶夫也警惕有窃听设备,只回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但这些担忧都在12月18日星期三的时候被放到一边了,戈尔巴乔夫最终向叶利钦承认一切都结束了,同意在年末也就是12月 31日结束苏联及其统治体系。至于他何时辞去苏联总统的职务,他给自己写了一个便条:“也许是在21日之后,也许是在新年后。”

克里姆林宫墙外第一个得知戈尔巴乔夫将在年前离去的人是一个美国人,也是谢瓦尔德纳泽的熟人吉姆·加里森。当天,他正作为国际外交政策协会的主席访问莫斯科,这也是他动员援助苏联儿童的任务的一部分。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把他带到戈尔巴乔夫的办公室聊天。加里森将是戈尔巴乔夫担任总统期间的最后一个国外访客,他回忆道:“戈尔巴乔夫精力充沛、心情愉快、满脸笑容。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很惊讶他还有时间留给我这样的人。”25加里森告诉戈尔巴乔夫,他已经在两天前组织往俄罗斯运送了大量的食物,用的是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安东诺夫运输飞机;他还说,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飞机的副驾驶员含着眼泪说:“我这辈子都在练习怎么飞往苏联,但我以为我会载着弹头飞到这儿。”

加里森从桌子旁站起来的时候,雅科夫列夫用一只胳膊搭住他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在一周内就要辞职了。不要告诉其他人。”加里森震惊了,他问:“你是说真的吗?”雅科夫列夫回答道:“已经没有选择了。”这个美国人又问道:“那我能做些什么吗?”雅科夫列夫回答道:“是的。你能再派一架安东诺夫送食物过来吗?你能弄些肉来吗?莫斯科现在已经没有肉了。”在离开克里姆林宫的时候,加里森给前百事公司的董事长唐纳德·肯德尔打了个电话,肯德尔当时在经营必胜客,加里森安排他用C-5运兵机往俄罗斯运送一飞机罐装牛肉。

另外,戈尔巴乔夫对他下台的日期故意含糊了几天。12月20日,在跟德国总理赫尔穆特·科尔的通话中,他坚持说自己不会很快下台,因为权力的过渡必须以符合宪法的方式进行。但房屋收回通知已经成堆了。当天下午,按照叶利钦的命令,国家银行将总统账户冻结了,使得戈尔巴乔夫无法授权他自己或是他的个人工作人员的支出。另一道叶利钦的政令将克格勃阿尔法小组精英置于俄罗斯总统的单独控制之下。

12月21日,星期六,阿拉木图,叶利钦和十五个创始国中其他十个共和国的国家元首签署成立了独联体。他们忽视了戈尔巴乔夫写来的一封长信,戈尔巴乔夫在信中主动提出扮演一个联合的角色。这十一位总统签署了文件,宣称独联体不是一个国家,也不是一个准国家实体。《莫斯科新闻报》记者维克多·基亚尼沙报道,戈尔巴乔夫的画像笼罩在会议进程中,就像是无声的谴责。他们在意的另一个人是“一直在苏联飞来飞去寻找核按钮的”詹姆斯·贝克,贝克通过坚持他提出的国际认可五原则,实际上“打通了独联体,不论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叶利钦第二天回到莫斯科,告诉记者,他们已经讨论好戈尔巴乔夫的未来。他说,在过去,领导人都是被从政治和社会中清除,接着被遗忘,然后要么是死后被改葬,要么被中伤。但他们不会这么卑劣。他们会允许戈尔巴乔夫继续活跃在社会上,还会给他财政保障。

戈尔巴乔夫在得知这些共和国领导人举止如此傲慢的时候勃然大怒。他怒气冲冲地说:“对我来说,他们的存在污染了空气,他们羞辱了我。”26这位曾经对共和国来说拥有像沙皇一样滔天权力的前共产党总书记宣称,自己“被这些人的背叛行径震惊到了,他们将国家切割得支离破碎,就是为了报复,然后将自己捧为沙皇”。戈尔巴乔夫的助手们同他一样鄙视这些共和国领导人。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他们的智商低到“只要你跟他们讲话,你也会变成傻子”。27

叶利钦又给布什总统打了一次电话,告诉他独联体已经成立了,“所以中央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布什马上又给戈尔巴乔夫打了电话。

他发现苏联总统处于暴躁的情绪中,对叶利钦以及什么事自己都被撇到一边的方式感到愤怒。他痛苦地说道,叶利钦背着他做了一个交易,将苏联解散了。“在政治上,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尤其是跟这些政客打交道。”美国总统让他冷静下来。布什跟他保证:“我是从非常专业和私人的角度来看待你的。”他认为戈尔巴乔夫“不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苏联的总统都被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震撼到了……他的权威正在流失”。

戈尔巴乔夫紧抓着克里姆林宫不放,让切尔尼亚耶夫恼怒不已,叶利钦对待戈尔巴乔夫的方式也让他愤怒。他在日记中写道:“尼古拉斯二世至少还受到来自杜马的代表团要求他辞职的待遇,他有勇气放弃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的皇冠,而戈尔巴乔夫简直就是被粗暴地推翻的。”28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感到惊讶,戈尔巴乔夫居然能够这么长时间都抱着他能拯救苏联的可悲希望。“火车已经往前开了,戈尔巴乔夫在后面追赶,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历史正朝着反方向前进。”雅科夫列夫自己很清楚共和国有多高兴能够与中央分离。一位总统曾粗鲁地告诉他,“宁为鸡首,不为凤尾”。但戈尔巴乔夫无法想象他们竟是这样想的。雅科夫列夫自问,是戈尔巴乔夫太吹毛求疵了吗?不是。他们二人都因为自己许多不切实际的希冀感到深深的痛苦。

他总结道:“只有承认戈尔巴乔夫走在俄罗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的前沿,批评才有可能是公正的。”29


 
  1. 引自布热津斯基(Brzezinski)和沙利文(Sullivan)合编的《俄罗斯与独联体》(Russia and the Commonwealth of Independent States),第 43 页。
  2. “自由生活广播”(Liberty Life Radio),白俄罗斯公共服务系统(Belarusian Service),2006年12月8日。
  3. 洛吉诺夫(Loginov),第462—463页。
  4. 《苏维埃白俄罗斯报》(Sovetskaya Byelorussia),“桌上的四十五个人”(45 People at the Table),柳德米拉·马斯柳科娃(Lyudmila Maslyukova)撰,2001年12月8日。
  5.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160—164页。
  6. 沙赫拉伊(Shakhrai)的评论来源于www.vesti.ru,2001年12月12日。
  7. 2009年秋天对格拉乔夫的访谈。
  8. 沙波什尼科夫《选择》,1991年12月8日的一则日记。
  9. 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第848—849页。
  10. 布什和斯考克罗夫特《重组的世界》,第554—555页。
  11. 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第849页。
  12. 切尔尼亚耶夫《1991》,12月10日的一则日记。
  13. 梅德韦杰夫(Medvedev)《苏联》(Sovetsky Soyuz),第 567—568 页。
  14. 社会经济与政治研究国际基金会《自由的突破》(Breakthrough to Freedom),第169,273页;哈夫(Hough)《苏联的民主化与革命》(Democratization and Revolution in the USSR),第482页。
  15. 戈尔巴乔夫《1991年9月》,第67页。
  16. 格拉乔夫《最后的日子》,第146页。
  17. 贝克和德弗兰克《外交政治》,第563页。
  18.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2日的一则日记。
  19. 斯蒂尔《不朽的俄罗斯》,第232页。
  20. 布雷斯韦特《莫斯科河对岸》,第268页。
  21. 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455页。
  22.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4日的一则日记。
  23. 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455—456页;帕拉兹琴科《我与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的那些年》,第353—354页.
  24. 布什和斯考克罗夫特《重组的世界》,第557页。
  25. 2010年7月对加里森的访谈。
  26. 雷姆尼克《列宁陵墓》,第499页。
  27. 切尔尼亚耶夫《1991》,1991年12月18曰的一则日记。
  28. 同上,1991年12月22日的一则日记。
  29. 雅科夫列夫(Yakovlev)《雾霭》(Sumerki), 1991年12月22日的一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