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29章
争斗的继续
在新年前夕,只有不到三千人出现在红场上送别被废弃的苏联,欢迎资本主义的、独立的俄罗斯的第一年。
在人群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美国公民,其中有一些是拿着宗教象征的传教士。列宁陵墓周围的几个共产主义者和一群揶揄的美国人中间,站着一排民兵。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救世主塔上的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穿着长大衣的哨兵听到钟声开始走正步离开,像往常一样将肘高举在空中。烟花在红场上空绽放,一小群人鼓了鼓掌。没有政府成员来现场纪念这个场合,没有教堂领导人和政治显要来向七十年的布尔什维克统治道别。欢呼的大多是外国人,甚至连烟花都不是俄罗斯放的,一家德国电视公司为了让这个场合在镜头前显得更有节日气氛而燃放了烟花。1
在新年讯息中,叶利钦告诉俄罗斯人民,他们继承的是一块被毁坏的土地,但是不要绝望。他说:“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但纯粹用阴郁、贬损的语调谈论俄罗斯是不公平的。遭遇失败的不是俄罗斯,而是俄罗斯被迫进行的尝试。”
切尔尼亚耶夫认为,如果他至少提一下那个让他能够自由发表言论的人,可能会更令人愉快。
新年的时候,戈尔巴乔夫夫妇在查看他辞职第二天搬去的莫斯科外乌索沃村的一栋两层别墅。穿过大门就看见带绿色房顶和芥末色墙壁的房子,还有一个标志着建筑年份1956年的风标,他们一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是那栋莫斯科河5号楼,位于百亩茂密森林里的别墅,戈尔巴乔夫一家在这里住了六年,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1979年担任政治局候补委员到1985年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这段时间。当他在1985年末搬进现在的总统别墅时,将这套房子分配给了新晋的叶利钦,叶利钦看到它宫殿似的房间和“足以为一支军队提供食物的厨房”,感到不知所措。
一开始,戈尔巴乔夫哪儿也不去,也几乎不见人。他回忆道,“绝望和无助从来没有把我打倒”,虽然他承认开始几天对于他和家人来说在情绪上是难以平复的。一位前演讲稿撰者、摄影师亚历山大·奇普卡建议戈尔巴乔夫回到他母亲所在的斯塔夫罗波尔村庄写写书。还有人建议他应该变得更加寡言而超脱。
叶利钦总统一家在戈尔巴乔夫一家离开几个小时后,就搬进了巴尔维哈4号别墅。奈娜开始在墙上挂各种宗教标志,给屋子增添一种革命后的气氛,还把格拉祖诺夫给叶利钦母亲画的画像也挂上了。叶利钦太喜欢总统别墅了,甚至在工作日的晚上都喜欢回来过夜,而不去城市公寓。他喜欢它的运动厅、网球场、儿童游乐场、野狗栏(dog pound)、带池塘的花园和华丽的桥,以及被圈出来的一段可以供他游泳和钓鱼的莫斯科河流域。
奈娜不停的抱怨摧残着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的耳朵,她说赖莎把好的家具都拿走了,换上旧东西,尽管物品管理人、房屋管理人和地产管理人都证实,什么东西都没换掉。
俄罗斯总统还想看看戈尔巴乔夫之前在列宁山上的公寓。科尔扎科夫开车载着叶利钦夫妇,前去视察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一家被粗鲁地驱逐出来的六间房大小的生活空间。这栋平顶的公寓楼是戈尔巴乔夫1985年下令建造的,暴露出他缺乏建筑品位。2瓦列利·波尔金将这栋“阴冷的、灰不拉几的混凝土建筑物”比喻成一所预制学校。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段是极好的。它的背面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用前总理阿列克谢·柯西金的名字命名,莫斯科河一个U形弯道高地上有树木成林的弯曲河堤,林荫大道便位于河堤顶部的边缘。戈尔巴乔夫住在四楼,也就是顶楼,从这里可以看到莫斯科的全景,最显眼的是诺伏迪维奇修道院,也可以看到远处克里姆林宫的塔尖。这个面积2700平方英尺的生活空间,即使以苏联精英的标准来说都算大的。科尔扎科夫声称自己被内部装饰的华丽程度震惊了。他指出“跟赖莎·马克西莫夫娜的闺房(和)装有镶满宝石、缟玛瑙和碧玉的极可意浴缸的浴室相比,一位法国皇后住处的精致与富贵都显得苍白单调”。奈娜尤其喜欢卧室里纹理细密的卡累利阿桦木家具。她想立刻就搬进来,但叶利钦觉得这个地方太像一个博物馆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呆板而正规。
还有另一件事也要考虑。戈尔巴乔夫一家搬进了同一栋楼里的一座三居室公寓。叶利钦一家将要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愿意冒险跟他们看不起的对手碰面,这个新的第一家庭决定不使用这套公寓。但他们把豪华家具和德国制造的厨房用具都拿走了,尽管这些都是安装好且不方便移动的。
叶利钦把他在莫斯科市中心特维尔–亚姆第二大街54号的旧公寓保留了三年,之后搬进了西郊奥森尼亚亚(Osennyaya)大街的一栋新公寓作为他的市区住所。他将那里的公寓分配给他最亲密的同伴,包括叶戈尔·盖达尔和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但这些特权住户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乡村别墅。他们在1994年的时候集体办了一个乔迁喜宴,由总统管弦乐队伴奏。叶利钦后来用自己的回忆录换来的硬通货版税,在莫斯科西面九英里处森林里的高尔基定居点建造了一栋自己的三层别墅。
职务带来的好处还有很多。叶利钦接管了戈尔巴乔夫那沙龙似的总统直升机伊尔-62,他在上面装饰上俄罗斯字样和俄罗斯三色旗。后来,他将其变卖,换了一架更贵的伊尔-96,里面有一张巨大的双人床。他还得到了一辆从德国进口的装甲宝马车。尽管他曾经谴责共产主义领导人的额外津贴,但现在作为戈尔巴乔夫曾经所在的世界领导人圈子中的一员,他要有所有排场,坚持认为他的斗争反对的不是共产党的特权,“而是不受控制的、包揽一切的权力”。他的逻辑很简单:在共产主义下,除共产党领导人之外,谁也无法获得一辆吉尔车。在市场经济下,有钱就可以开任何他们负担得起的车,也不需要感到羞耻。
叶利钦还迫不及待地炫耀他对核提箱的占有。他对自己的核责任尤其感到自豪。他要求两位负责保护核提箱的上校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像当戈尔巴乔夫的随从时那样显得不引人注目,他们应该有为他们专门设计的制服。不管他走到哪儿,都有两个穿着黑色潜水宽松运动外套的官员陪同,他们的衣服上还有肩章,以及金色的穗带和纽扣。
尽管俄罗斯和苏联之间的权力争斗已经落幕了,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个人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但他们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因为他们在俄罗斯生活中的新角色而有所减弱。他们由历史永远地联系在一起,因为真实和假想的轻蔑而沉溺在痛苦之中。叶利钦确保前苏联领导人在莫斯科的政界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而尽管戈尔巴乔夫没有像赫鲁晓夫那样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仍然觉得在叶利钦“恶意的影响下”,报纸和电视都被鼓动写他的负面报道。戈尔巴乔夫夫妇在戈尔巴乔夫辞职后去斯塔夫罗波尔进行为期两周的度假时,《工人论坛报》发表了来自检察长的一项声明,声称戈尔巴乔夫授权克格勃在他们进行权力争斗的时候对叶利钦进行监视,从瓦列利·波尔金的保险箱里发现的正是这份文件,这也解释了叶利钦将戈尔巴乔夫赶出克里姆林宫的“不明举动”。
从斯塔夫罗波尔回到莫斯科后,戈尔巴乔夫开始重建他作为一个世界重要人物的名誉。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格奥尔基·夏哈纳扎罗夫和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作为他的基金会成员也加入他的活动中。帕拉兹琴科留下来担任他的英语翻译。除了建立他的基金会外,戈尔巴乔夫还成立了绿色十字会,一个致力于促成跨国界的环境问题解决方案的国际组织。他们的首批来访者之一是他们的美国老朋友吉姆·加里森。加里森问雅科夫列夫:“你们之前为什么不反击呢?为什么不逮捕叶利钦呢?”雅科夫列夫回答道:“吉姆,让我跟你说一些关于权力的事吧。你在一段时间内会拥有权力,然后,就像沙子一样,它从你的指缝中溜走。你离开了,生活还会继续。”3
叶利钦监视着他自己阵营里的经济改革元老,疑心他们不忠诚。当电视台的负责人叶戈尔·雅科夫列夫告诉叶利钦,他出于礼节与戈尔巴乔夫夫妇在他们的别墅一起用过餐时,据雅科夫列夫描述,叶利钦的回答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然后,他几乎哀怨地问道:“为什么他邀请的是你不是我?”雅科夫列夫回答道:“你疯了吗?你是总统,他什么都不是。”叶利钦抗议道:“他从没给我打电话。他从没打电话给我。他从没跟我通过话。”4
这段奇怪的对话让这位电视台主管得出结论,在叶利钦的灵魂深处,埋藏着对戈尔巴乔夫的“无比厌恶”。叶利钦在十个月后解雇了雅科夫列夫,因为他播出了一部关于高加索地区民族纷争的纪录片,这件事惹恼了他。
这两个对手都急急忙忙地出版为自己谋利的自传:《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回忆录》(Mikhail Gorbathev——Memoirs)和鲍里斯·叶利钦的《总统日记》(Zapiski Prezidenta),英语出版标题是《为俄罗斯奋斗》(The Struggle for Rassia)。叶利钦得到了45万版税预付款,而戈尔巴乔夫得到了80万的预付款。
在戈尔巴乔夫辞职三周前,詹姆斯·贝克在前苏联进行巡视。5他的员工带着几万美元在每个飞机场支付燃料。他的这次旅程与一次短期的柏林空运行动同时发生,在为期一周的时间里,五十四架C-5、C-141和C-130运输机进行短期飞行,将总计3800万吨食物和药品运送到新独立的独联体国家。国务院确保在每个机场都有一次急救航班同时与国务卿到达。
到莫斯科后,贝克发现叶利钦变了,不再表达含糊、肤浅,而是变得自信、见多识广,而且是处理复杂事物的好手。
面临总统选举的布什总统在苏联的最后一天评论道,“我们都是胜者,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1992年1月28日,他在众议院和参议院面前用的都是他的国情咨文演讲,宣称在与苏联的斗争中美国取得了胜利。布什在宣布“借由上帝的恩泽,美国赢了冷战”的时候,五百多名议员都站起来长时间鼓掌。
戈尔巴乔夫觉得受到了严重的冒犯。布什炫耀胜利的行为让已经在俄罗斯私底下传播的说法又有了佐证:前苏联总统因为向西方磕头丢失他们的超级大国地位而应该受到谴责。戈尔巴乔夫控诉“亲爱的”乔治陷入了“老旧的、对立的思维方式”。
后来,在休斯敦的一次共和党会议上,布什在一片“美国!美国!”的喊声中,宣布“冷战已经结束了,最先获得的是自由”。他的民主党对手比尔·克林顿嘲笑布什夸耀自己打败了共产主义,就像一只公鸡声称自己唤出了黎明一样。克林顿在秋天的选举中打败了布什。
在戈尔巴乔夫退休后,他一直坚持表明冷战的结束不是任何一方的胜利,因为全人类都取得了胜利。一个核武器大屠杀的威胁成为了历史,许多欧洲国家都获得了选择自由,俄罗斯的安全通过发展更加正常的国际关系得到了加强。西方宣称胜利的保守派思想家“只是因为自大而膨胀”。
在晚年的时候,这位前苏联领导人因为北约向俄罗斯领土进行扩张而变得更加失望,他抓住每一个机会来提醒西方政治家,在关于德国统一的谈判中,詹姆斯·贝克、赫尔穆特·科尔、道格拉斯·赫德和弗朗索瓦·密特朗都给出了保证,北约不会往东扩张。在关于德国未来的谈判中,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坚持认为,“一个统一的德国加入北约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当时他们都表示赞同。6
叶利钦不再是一个为得到承认而奋斗的反叛者,也不再是一个害怕斥责的觊觎高位者,他用表示友好和同志情谊的信息轰炸了西方各国的首都。2月份的时候,作为无可争议的俄罗斯领导人,他初次登上国际舞台,飞去伦敦与首相约翰·梅杰共进午餐。在多年后,梅杰喜欢讲一段显示了叶利钦一本正经的幽默感的谈话。他讲述道:“我跟他说:‘鲍里斯,用一个字告诉我:什么是俄罗斯?’他说:‘好。’我有点惊讶——因为它当时正分崩离析。于是,我又说:‘那用两个字呢?’他说:‘不好。’”
叶利钦从伦敦飞往纽约,正式接管苏联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第二天又来到戴维营与他的新好朋友乔治·布什进行谈话。他向美国总统保证,只有他和沙波什尼科夫元帅掌握着核提箱,核武器的控制也被转移到安全的人手上。布什开着一辆高尔夫车载了他一程,送给他一双手工缝制的有着银制雕刻的牛仔长靴,作为他六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叶利钦被高尔夫车迷住了,他给他的孙子们订了几辆,让他们在莫斯科总统别墅的花园里开着玩。
5月,在赖莎、他们的女儿艾丽娜和帕维尔·帕拉兹琴科的陪伴下,戈尔巴乔夫也去到美国旅行,这个旅程由罗纳德·里根和乔治·舒尔茨共同接待,由他的美国崇拜者吉姆·加里森组织,他又能再次沉醉在对名人的奉承和纯粹的崇拜混合成的陶醉中,这在自己国家是感受不到的。7富裕的出版商小迈尔康·福布斯将他命名为“资本主义工具”的私人飞机交给戈尔巴乔夫随意使用,载着这群人飞往十一座美国城市,在这些城市里,他们住在五星级酒店,受到奉承的东道主的欢迎,其中有唐纳德·特朗普、罗纳德·里根
和大卫·洛克菲勒。在密苏里州富尔顿,有两万人来听戈尔巴乔夫的演讲,这也是温斯顿·丘吉尔进行著名的“铁幕演说”的地点。在纽约证券交易所,这位前共产主义领导人宣布“任何去俄罗斯市场的人都将有机会获取巨大利益”,得到了交易者们的欢呼。
布什总统打算为戈尔巴乔夫举办一个正式的晚宴,邀请的客人都是3A级别的。这个消息传到叶利钦耳朵里时,叶利钦让俄罗斯大使弗拉基米尔·卢金去白宫,明确表示这将被视为对俄罗斯总统个人的冒犯。布什取消了在东厅举行这次正式活动,改在从后门上楼的房间招待戈尔巴乔夫一行人,与布什一家、詹姆斯·贝克和苏珊·贝克一起进行一次私人晚宴。戈尔巴乔夫的魅力和自我欣赏没有使人失望。在他们走后,美国总统兴奋地对贝克说:“真是一个人物啊,这家伙。”戈尔巴乔夫在回到莫斯科后,宣称美国的财政援助是他的功劳,这激怒了叶利钦,因为他本来打算在下个月对美国进行国家访问时敲定这件事情。
俄罗斯媒体几乎忽视了戈尔巴乔夫的美国长途旅行。而对随后叶利钦总统去美国的访问进行了地毯式报道。叶利钦曾经反对俄罗斯领导人携带配偶出国访问,现在这个概念也随着过去的那个时代一起消失了。他带着奈娜一起出行。叶利钦因为对国会参众两院进行的一个演讲获得了热烈的欢迎,在演讲中,他为美国公司扫清了在俄罗斯进行商业活动的障碍。他在国会山的演讲结尾说道:“今天自由和民主的俄罗斯正向美国人民伸出友谊之手。”
叶利钦的随从们很高兴看到美国媒体对叶利钦的热情。他的官员们惊喜地在《纽约时报》上发现迈克尔·瓦恩斯对叶利钦的评价:叶利钦最终得以“摆脱戈尔巴乔夫先生的阴影,戈尔巴乔夫曾通过玩弄民主统治,在苏联权力金字塔顶端疯狂乱舞,迷惑住了普通的美国人民和他们的总统们”。8
在权力过渡五个月后,不善于原谅的戈尔巴乔夫和好挑衅的叶利钦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前苏联总统开始公开批评休克疗法带来的恶劣影响,让物价飞涨,人们好不容易挣来的积蓄变得一文不值。叶利钦抱怨道,他这样做打破了他不干涉政治的誓言。戈尔巴乔夫跟一个《共青团真理报》的记者爆发了:“听着,叶利钦不是耶稣基督。我也不需要向他报告。不管是右翼报纸还是民主报纸都攻击戈尔巴乔夫,试图抹黑我,想要引起对我的憎恨和恶意。”他补充道,他只承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把他的基金会变成一个政治党派。
叶利钦指控戈尔巴乔夫“用校长似的口吻”发表危险而不可容忍的言论。他完全用一种苏联式的风格,让内政部长维克多·维林对戈尔巴乔夫基金会进行一次突击财政审计。不出众人所料,审计员发现在国外操作中有“滥用款项”现象的存在。《真理报》还处于共产党控制之下时对叶利钦进行诽谤性对待,现在叶利钦的媒体同盟对戈尔巴乔夫做了同样的事情。比如说,《消息报》报道,戈尔巴乔夫在佛罗里达购买了一栋价值108 350美元的房子,但无法确认任何实际的地产交易。
大约在这段时间,担任基金会副总裁的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警告戈尔巴乔夫,有些人已经组成了一个专门工作组,来败坏戈尔巴乔夫的名声。戈尔巴乔夫告诉《新闻报》的记者艾尔奇奥·毛罗:“现在我看见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公开攻击我。他们可能想要我离开这个国家,去躲在某个角落,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个麻烦。”尤其伤人的,是来自前苏联人民代表大会发言人阿纳托利·卢基扬诺夫的一项指控,他现在正在巴特罗斯卡亚一蒂什纳监狱等待政变的审判,他指控戈尔巴乔夫参与了1991年八月政变的阴谋。
独联体从未被当回事,就像他们的成立者一直以来所打算的一样。所有的共和国都建立了自己的军队,发行了自己的货币。只有白俄罗斯表现出与俄罗斯重新结合的热情。在基辅,克留奇科夫总统残酷地拒绝了戈尔巴乔夫提出的进一步将联盟统一的提议,他说道:“这是那个男人的不幸,他有毛病。每个人都在嘲笑他,而他还不理解。”
俄罗斯立宪法院传召戈尔巴乔夫,要求他就苏联共产党的活动给一个特别法庭提供证据。戈尔巴乔夫认为这次“奇怪的审判”是为了赢取政治分的策略,他怒吼道,即使是被用手铐拖到法庭上,他也不会参与诉讼的。法庭对他进行最高100卢布罚款的处分,约五美元,但拿走了他的外国护照。护照马上就被归还了,德国前总理维利·勃兰特去世,戈尔巴乔夫想要参加葬礼。
叶利钦对戈尔巴乔夫的不耐烦在秋天的时候到了顶点。戈尔巴乔夫再次猛烈攻击他对经济采取的“骑兵攻击式的”方法。1992年10月8日,装满三辆汽车的警察到达戈尔巴乔夫基金会,堵住大门,不让员工入内。戈尔巴乔夫在几分钟后出现,站在台阶上对着记者发怒道:“他们是来冲戈尔巴乔夫找茬的,恶魔戈尔巴乔夫,黑暗王子戈尔巴乔夫,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叶利钦发布了一道政令,将大楼的所有权转交给俄罗斯金融学会。戈尔巴乔夫基金会可以继续留下,但要作为租户向金融学会缴纳租金和服务费。戈尔巴乔夫抱怨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典型的叶利钦行事风格——“吵闹、粗鲁、笨拙”,都是为了再次羞辱他,剪掉他的羽翼。
俄罗斯总统还回收了戈尔巴乔夫的两辆吉尔车,以及作为辞职交易一部分的保镖小组。前总统不得不用一辆标配的黑色伏尔加V8小轿车代步。
戈尔巴乔夫与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的关系在雅科夫列夫接到叶利钦的一通电话之后破裂了。叶利钦告诉雅科夫列夫,戈尔巴乔夫在辞职前交给他的“斯大林档案”揭露了臭名昭著的《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条约》秘密条款的原件,这份于1939年签订的条约在苏联和纳粹德国之间瓜分了欧洲。文件里包括六英尺宽的地图,上面有斯大林的红色签名和里宾特洛甫的蓝色签名。雅科夫列夫已经为关于布尔什维克犯罪的研究找寻原始文件多时了,但戈尔巴乔夫曾向他保证这些文件在1950年被销毁了。雅科夫列夫大声说道:“总算让我找到了,我一直相信能找到它们。”文件上的姓名首字母缩写表明戈尔巴乔夫知道它们的存在。9这点也得到了戈尔巴乔夫的前参谋长瓦列利·波尔金的证实,他在一本对他的前上司充满愤怒的回忆录中声称,他向苏联领导人展示过这些原件,但这位领导人告诉他“一个字都不要说”。秘密条款的发现使雅科夫列夫感到震惊,他回复叶利钦的时候“说了一些好话”。
叶利钦选择性地公开了其他的一些文件,确认了戈尔巴乔夫定期查看雅科夫列夫的私人电话通话记录。不止一次感到被背叛的雅科夫列夫在1993年离开了戈尔巴乔夫基金会,接受了叶利钦提供的工作,主管奥斯坦金诺电视台。他还成立了自己的国际民主基金会,发表了一份关于列宁和斯大林时期的恐怖统治的报告,《苏维埃俄罗斯一个世纪的暴力》。从1996年到他去世的2005年,他的基金会发表了八十八份来自苏维埃档案的文件。
雅科夫列夫的离去给戈尔巴乔夫亲近的圈子里留下了不好的情绪。切尔尼亚耶夫指责他利用基金会的资源来“散布关于自己的神话”,然后,等风向一变,就为了叶利钦政府提供的一个工作抛弃戈尔巴乔夫,在他看来,雅科夫列夫的野心也许可以原谅,因为他在摧毁“马克思–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谎言和煽动行为”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他在国内外将自己视为高尚道德的卫道士的姿态,并将自己的形象精心制作为经济改革的唯一发起人”。10波尔金在他的回忆录中宣称经济改革和新思维实际上“主要是雅科夫列夫的杰作”,搅乱了一锅粥。
戈尔巴乔夫和谢瓦尔德纳泽——新世界秩序的共同建造者——的关系也走到了尽头。担任格鲁吉亚总统十年后,他在第比利斯告诉一个记者:“戈尔巴乔夫曾经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关系温暖而亲密。在结束冷战和重新统一欧洲的过程中,我们共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从那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我不能说我们现在还是朋友。”11
1993年1月,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在他任期的最后一个月访问莫斯科,签署削减核武器储备的一份具有历史意义的条约,这是一个要将一切都归功于戈尔巴乔夫和里根的进程的高潮部分。在与叶利钦总统联合举办的纪念这个事件的记者招待会上,布什一次都没有提到戈尔巴乔夫的名字。
比尔·克林顿在大约两周后上任成为美国总统,他一开始不知道要怎样理解叶利钦。他的顾问们警告他,布什就是因为和戈尔巴乔夫过从甚密而损害了美国的利益,他应该避免在戈尔巴乔夫难以预测的继任者身上犯同样的错误。克林顿觉得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支持叶利钦这个“大国中骄傲的乞丐”成为俄罗斯民主改革最大的希望。
克林顿在温哥华与叶利钦第一次碰面,他发现叶利钦在整个晚宴就只喝酒精饮料,没有碰他的食物。关于这个俄罗斯人纵饮的传闻开始在高层流传。1993年,在华盛顿,克林顿得知有一个重大的安全警报,叶利钦住在白宫对面布莱尔宾馆里,秘密安全警察看见他穿着内衣出现在宾夕法尼亚大街上,想拦出租车去吃比萨。克林顿还说,在第二天,叶利钦醉醺醺地想从一个地下室出来时,被误认为是一个入侵者,差点被枪击。12
随着叶利钦在第一个任期内健康的恶化和失眠的加重,他已经不能完全控制酒精带来的各种影响。在1994年去德国的一次旅程中,他抓着一根指挥棒在总理科尔的面前醉醺醺地指挥一个铜管乐队。在爱尔兰的香农机场转机时,他没能下飞机会见等在那里的爱尔兰首相,阿尔伯特·雷诺兹。根据科尔扎科夫所言,叶利钦病了,如果飞机不起飞,他就穿着内衣坐在那儿哭。奈娜在另一个场合批评科尔扎科夫“让我的丈夫成为一个醉鬼”,而对于这样的指控,叶利钦的酒友声称他是这样反驳的:“不,你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把他带来时他就是一个酒鬼!”
在叶利钦的第一个任期内,他都因为从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转变带给人们的恶劣影响而备受折磨。1992年1月2日,价格被放松后,价格的涨幅大大超过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经济学家们的预期。超级通货膨胀扫荡了人们的积蓄,让几百万俄罗斯人变成贫民,引起了不满和憎恨。几十年来第一次能够自由出售任何东西的人们一排排出现在莫斯科街头,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将家用品,如闲置的鞋或装饰华丽的灯,出售来使收支平衡。没有足够的钱来满足日常需求,人们的生活条件恶化。犯罪增加,拖欠薪水,贫富差距增大。出生率下降,死亡率上升。
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承受着痛苦。农场和工厂失去了津贴,不能购买原材料。在实施猛烈的资本主义的前六个月,国家收入下降了百分之二十,造成的压力大到让叶利钦的团队推翻这个进程的程度。副总理叶戈尔·盖达尔引入单一汇率之后,导致卢布的狂跌和对美元的大量需求,以防止通货膨胀。
1992年3月,传言称有一个通过解放原材料价格来遏制俄罗斯经济的国际阴谋,俄罗斯议会被这个传言激怒,于是阻碍了一个放松国内石油价格的计划。已经获得出口许可证的企业家们仍然能够以几乎免费的价格购买俄罗斯的石油,然后销往国外获取美元。这是开始了一个导致寡头集团出现的进程。
私有化部长阿纳托利·丘拜斯以世界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私有化工程,结束了国家对财产所有权的垄断。按照与华盛顿国际金融公司共同制定的私有化法律分给工厂工人的所有权股份,都被工业负责人抢购,这些人大多是共产党以前的忠实拥护者,他们一夜暴富。(美国大使馆1991—1994年间的政治处负责人E·韦恩·梅利向华盛顿抱怨道,美国改造俄罗斯自身形象的“福音”尝试,导致了寡头集团的出现,以及一个犯罪和经济崩溃的时代的开始。)许多新富将他们的钱送往国外,以硬通货形式进行保管。在俄罗斯独立的前两年,俄罗斯中央银行估计,流出国外的资金高达1000亿美元,比在国内的投资和国际援助的总和还要多。
新富们因为将他们的钱砸往国外而闻名,也产生了大量的段子:一个“新俄罗斯人”问另外一个“新俄罗斯人”他的劳力士多少钱。在得知数额是5000美元时,他鄙夷地反驳道:“我知道在哪里你能买到一块6000美元的。”还有一则段子,说的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一个官员悲叹道:“共产主义者告诉我们的关于共产主义的一切都是谎言。但不幸的是,他们告诉我们的关于资本主义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俄罗斯第一批亿万富翁中就有叶莲娜·巴图林娜,她经营一家建筑公司。她的丈夫尤里·鲁日科夫在1992年成为莫斯科的市长,监管了二十年的建筑热潮。
俄罗斯人对叶利钦经济团队的普遍看法在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身上得到了体现,他在苏联解体三年后结束从美国的流放,回到国内。这位作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说,盖达尔“让他几千万同胞陷入贫困,严重损害了他们的积蓄”,而丘拜斯“以跟1917—1918年的国有化和1930年的集体化一样盲目的疯狂和毁灭性的轻率”颁布了私有化。132009年,盖达尔于逝世八周前在莫斯科接受关于本书的一个采访时,说他不后悔他在1991年12月做出的决定,因为那些决定是完全必要的。“人们在坐等食物灾难,能源供应也有崩溃的危险。只有通过放松物价才能让食物回到商店。”他承认,从一个指令性经济到自由市场的过渡中存在战术性失误,“但从战略上来讲,我认为我们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避免了一个核国家的人道主义灾难”。
后共产主义时期的混乱中,几乎没有人逃过得势的俄罗斯黑手党的贪婪需求。在第一年呈给叶利钦的一份金融报告发现,俄罗斯城市里的五家银行和大型私有企业中,有四家将它们超过10%的收入支付给犯罪集团。即使是小规模的沿街小贩也是受害者。奥尔佳·佩罗娃回忆道:“从1992的某段时间开始,我们在阿尔巴特大街上卖东西。当地的流氓保护我们不被抢劫,我们给他们支付保护费。”14买凶杀人屡见不鲜。1993年,有123名银行雇员不是被枪击就是被炸死。国有公寓的私有化还导致了一种极其丑陋的犯罪类型。领退休金的人被劝说卖掉他们的住处,免付租金留下来住,但之后就被推到汽车下轧死。
对于戈尔巴乔夫来说,这所有的一切证实了,他反对叶利钦如此野蛮地打破旧秩序是正确的。他抱怨道,莫斯科血腥的枪击案比芝加哥禁酒令时期的枪击案还要糟糕,数十亿存在国外银行等着流氓主人到来的美元,是因为叶利钦政府的默许或不作为才可能出现的。戈尔巴乔夫在1995年的回忆录中嘲笑道:“叶利钦在夺得权力后就马上忘了他反对滥用的愤怒言论,让他的同伴们沉浸在共产主义掌权派想都不敢想的腐败和特权中。”
随着生活标准的直线下降,俄罗斯最高苏维埃的代表们大为不满。休克疗法越来越被视为一种西方强加的东西。大部分愤怒情绪都指向跑到莫斯科来向新政府兜售意见的美国和欧洲专家们。最高苏维埃的发言人攻击美国人实施的“卑鄙的”货币政策。善于煽动人心的弗拉基米尔·日里诺夫斯基将美国称为阴谋统治世界的“邪恶帝国、罪恶轴心”,设法获取民众的支持。
叶利钦设法抵制国内要求恢复津贴和固定物价的呼声,但在1992年12月,他被迫将盖达尔赶出他的政府,让维克多·切尔诺梅尔金来坐这个位置,切尔诺梅尔金是一位对国家工业的困境更具有同情心的政治家,但他很快发现,盖达尔的改革已经到了无法重新进行食品物价控制的程度。盖达尔在几个月内就成功粉碎了国家的计划经济体系,在一个几乎不存在文明社会和主动性的、被压抑了大半个世纪的国家建立起市场经济。
情绪不稳定的叶利钦因为这些挫折变得无比消沉,甚至尝试自杀。1992年12月9日,他将自己锁在巴尔维哈4号别墅温度过高的浴室里,科尔扎科夫撞倒门将他拉出来时,他差一点就窒息了。另一次,在他的克里姆林宫办公室,他拿出一把安全部长维克多·巴拉尼科夫在因腐败被他解雇前送给他的一把手枪,威胁要对自己开枪。助手们劝他不要做傻事。他没有扣动扳机。但这个武器也不是致命的:科尔扎科夫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将子弹在水里煮过了,已经无法造成伤害了。15
在最高苏维埃里,叶利钦的敌人越来越多,共产主义者正在收复失地。然而,一项弹劾叶利钦的提议以一线之差失败。盖达尔评论道,“这说明俄罗斯人民终究不想要回到光明的共产主义未来”。但议会继续通过反改革的措施,动员大家反对叶利钦。它挂上红旗和无政府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的横幅,囤积武器。它选举鲁茨科伊来担任临时俄罗斯总统,鲁茨科伊任命了一个新的政府。白宫和克里姆林宫之间再次面临着最终决战。当叶利钦在1993年9月21日发布一道解散议会的政令时,这场危机进入白热化。白宫武装“保卫者”中许多都是新斯大林主义者和初期法西斯拥护者,他们开始在街上游荡来表示对这道命令的反抗,一些人还戴着哥萨克骑兵的高帽子和腰带。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袭击了电视台和莫斯科的其他关键建筑。10月4日,支持叶利钦的军队对着设障的白宫顶层发射了几枚炮弹,迫使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投降。这次短暂的内战造成了一百五十余人的死亡。后果是总统制政府更加独裁主义式的风格。
戈尔巴乔夫将这次危机怪罪到叶利钦的头上,将猛攻白宫称为疯狂的举动。“军队居然被下令向民众开火!这是不可原谅的!”他指责叶利钦披着总统制共和国的外衣,替一个君主专制政体做准备。
1993年12月12日的一次全民公投对俄罗斯宪法进行了修改,给予了总统更大的权力。一个权力更弱的新议会,杜马,被选举出来。它首先进行的行动之一,就是特赦1993年10月白宫叛乱的领导人们,叶利钦出于和平的考虑支持了这个做法。
1991年8月的阴谋者都被无罪释放,只有瓦连金·瓦连尼科夫将军坚持接受审判。1994年,这个案子在莫斯科进行听证。戈尔巴乔夫作为证人被传唤,发泄了对大赦政变阴谋者们的不满。他宣称:“如果我们将这样的犯罪只当做一场闹剧来处理,我们将会面临着一个接一个的政变。我们已经经历过利用八月政变的后果解散苏联的别洛韦日森林阴谋。然后,我们还经历了1993年10月3–4日的血腥事件,我们亲眼见到议会被炮火攻击……如果我们的将来要由新的政变阴谋者决定,我们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让人们感觉自己是公民的国家。”
在所有的指控被解除后,瓦连尼科夫无罪释放,并宣称他被宣告无罪就是戈尔巴乔夫有罪的证明。2008年,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在一个想要确认俄罗斯最伟大的历史人物的面向全国播出的流行电视节目上,这位前将军对斯大林表示支持。斯大林排在诺夫哥罗德的亚历山大·奈夫斯基王子和革命前首相彼得·斯托雷平之后,名列第三。不管是叶利钦还是戈尔巴乔夫,都没有进入最后的前十二。
叶利钦总统对1991年发生在波罗的海诸国的流血事件的愤怒,曾改变了俄罗斯历史,而在1994年12月,他授权对俄罗斯车臣共和国进行一次全面的、残忍的入侵,来结束它独立于莫斯科的状态。俄罗斯军队与车臣游击队进行了一场出师无名的粗暴战争,摧毁了车臣首都格罗兹尼,导致三万到十万平民的死亡。据说格拉乔夫将军是在醉成一团烂泥的时候下令猛攻格罗兹尼的,俄罗斯战败后,他被叶利钦免职;1996年8月,双方签订和平协议。
1996年,在大多人都预期他将因受欢迎度严重下降和糟糕的身体状况而落选的时候,叶利钦再度参加俄罗斯总统的选举。杜马在1996年3月15日进行了投票,否认俄罗斯最高苏维埃在1991年12月12日的决议,支持引发关于新俄罗斯的合法性问题的别洛韦日协议,叶利钦因此差点将选举延期。他的女儿坦妮亚帮忙说服了他不要关闭杜马,也不要将选举延期两年,因为这样有可能挑起内战。
他的主要对手是根纳季·久加诺夫,来自俄罗斯共产党的候选人。久加诺夫参加竞选是为了振兴社会主义祖国,他把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归并为一个世界寡头政治集团,认为他们都是俄罗斯的毁灭者。坚信“这个国家需要戈尔巴乔夫”的前苏联总统忽视了他的效忠者们的明智建议,也作为新成立的社会民主党领导人参加竞选。
六十五岁的叶利钦戒酒,减肥,设法唤起新一轮的能量爆发,来参加第二次竞选活动。美国和欧洲的领导人成群结队地跑到莫斯科来为他们自由市场的支持者加油鼓劲。叶利钦的竞选活动得到的帮助有寡头集团的财政捐赠,适时宣布的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100亿美元贷款,电视网络反共产主义倾向,以及根据美国公共关系公司Ogilvy & Mather提供的专家建议制作的电视广告。俄罗斯总统以54%的选票超过久加诺夫的40%选票重新当选。
戈尔巴乔夫因为在选举中的表现感到耻辱。一部分人谴责他以改革的名义背叛了共产主义,另一部分人谴责他破坏改革来保卫共产主义,于是,戈尔巴乔夫只获得了不到0.5%的选票。雪上加霜的是,叶利钦将他的名字从自己的就职典礼嘉宾名单上删除了。
在他的第二个任期内,叶利钦在克里姆林宫的院子就成了阴谋的聚集地。这是一个政治和经济混乱的时期,在这期间,俄罗斯的自然资源以大甩卖的价格出售给受到优待的了解内幕的人。叶利钦变得越来越暴躁,任意使用权力,恶劣地对待他的工作人员。助手们认为叶利钦的保安负责人亚历山大·科尔扎科夫正监听他们的电话,他们只能用胡乱涂写的纸条来相互交流。总是对过分亲密觉得可疑的叶利钦一个接一个舍弃了他在独立前的合作者。他让根纳季·布尔布利斯离开,因为他的灰衣主教每天烦人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会议上、招待会上、别墅里,甚至是桑拿室里”。科尔扎科夫比他多待了五年,最终也在一次关于选举基金的丑闻之后被解雇。他写了一本有损叶利钦形象的书,《鲍里斯·叶利钦:从黎明到黄昏》,这本书惹怒了叶利钦,他们再也没说过话。
自从1991年12月后,叶利钦与戈尔巴乔夫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接触是在七年后。1999年,他发了一封慰问电报给这位六十八岁的前总统,因为赖莎·戈尔巴乔夫正因为白血病奄奄一息地躺在德国明斯特的大学医院里。他写道:“我想对你们一家正在经历的苦难表示深深的担忧。我知道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承受病痛有多么艰难。在这样的时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相互支持、温暖和关心。我希望你,我尊敬的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能够充满力量、坚持不懈,希望赖莎·马克西莫夫娜能有勇气与病魔作斗争,并尽快康复。”
戈尔巴乔夫与他的老朋友意大利记者朱列托·基耶萨在明斯特医院附近的公园里散步时,给他看了这份电报。他评论道:“这些都是中听的话,一个很不错的姿态。”16
赖莎的病拨动了俄罗斯的心弦,尤其因为她是被与自己的慈善事业相关的病打倒的。戈尔巴乔夫让他的员工去找新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让他帮忙给赖莎的姐姐柳德米拉弄一张护照,好让她来德国为赖莎捐献骨髓,普京当时马上就做出了回应。
戈尔巴乔夫激动地跟基耶萨说起这些善意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拿着一张从《信息报》上剪下来的皱巴巴的剪报,递给这个意大利人,说道,他原以为要花上几十年他们才能够理解。在“高尚的女士”的标题下,新闻写道:“也许我们俄罗斯人再次变得有人性……也许只是在这个悲伤的场合,但我们向两个相爱的人,赖莎和米哈伊尔,表示极大的尊重。身材娇小、举止优雅、品位精致的赖莎与其他人不同。她曾是想要从可怕的阴暗中解脱出来的国家的象征。人们不理解她,或者也许是他们不想理解她。也许在这对夫妇当权时,我们所要求的太多。但是,事实是,没有人能够弯曲他们的意志,征服他们。”戈尔巴乔夫说,赖莎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哭了。
移植无法进行,赖莎在四周后的1999年9月20日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她长眠于莫斯科的新圣女公墓。叶利钦没有去参加葬礼,但发布了一份声明,纪念“这位离我们而去的美好的人、美丽的女人、亲爱的妻子和母亲”。
前总统的新闻书记弗拉基米尔·波利考夫认为,对戈尔巴乔夫夫妇的同情既有政治的一面,也有人道主义的一面。“人们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评估过去。他(戈尔巴乔夫)非常意外地走进我们的生活,又同样突然离去,人们需要一个替罪羔羊。但如果不是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可能现在还坐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地区共产党书记的位置上。如果叶利钦代替戈尔巴乔夫在1985年被选为共产党的总书记,俄罗斯什么也不会改变。现在,人们为以前不能理解这些而请求得到原谅。”17
1996年11月,叶利钦的身体崩溃,进行了分成五次的一个心血管手术。他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程度了。1999年12月31日,他宣布,将剩下的总统任期交到弗拉基米尔·普京手上。普京从圣彼得堡市长身边被提拔到叶利钦工作人员里的资深位置,再到克格勃的后继者联邦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最后成为总理,在担任总理期间,他促成了与车臣的第二场战争。历史上第一次,一个俄罗斯领导人自愿下台。叶利钦告诉俄罗斯人:“对你们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我想请求你们原谅。我还想为不能替你们的希望辩护请求原谅。”
他像八年前戈尔巴乔夫一样低调地离开了克里姆林宫。在下午一点的一个告别午宴后,回到办公室的叶利钦递给普京一支他用来签署政令的短粗钢笔。他说,“照顾好俄罗斯”,然后永远地离开了参议院大楼。18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都被邀请来参加普京作为代总统的就职典礼,但他们避免了碰面。
在戈尔巴乔夫去职的十周年纪念日上,他对与叶利钦合谋分裂苏联的共和国领导人的轻蔑丝毫未减。2001年12月25日,他在莫斯科告诉记者:“我被那些人的背叛行径震惊了,他们将国家分裂就是为了报复,并将自己变成沙皇。”他在当时不能与他们对抗,因为那可能会在一个布满核武器的国家引起一场内战。“没有了苏联,俄罗斯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某种断壁残垣吧。”
在被问到他是否幸福时,戈尔巴乔夫承认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但命运让他带领一个牵涉了全世界的革新进程。“上帝啊!还有什么能比这幸福呢!”
这位前总统同时从事着一个非常赚钱的职业——为广告机构做模特。1997年12月,他出现在必胜客的广告上,获得了十五万美元的酬劳。这则广告里有一个在咖啡馆桌子旁的场景,顾客们在争论戈尔巴乔夫给俄罗斯带来的是自由还是混乱,最后一个老妇人总结道,因为他的存在让比萨上的浇头延伸到了地壳的边缘,然后所有人大喊道:“向戈尔巴乔夫致敬!”19戈尔巴乔夫做出这种有损尊严的行为是因为他的基金会需要资金。2005年,他在电脑游戏《街战2》(Street Fight Ⅱ)中作为一个石雕形象出现。2007年,这位曾经拥有核提箱的人居然让自己被用来替法国时装商店路易·威登向全世界出售箱包。这则由安妮·莱博维茨拍摄的广告中,沉思中的戈尔巴乔夫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路易·威登包,车开过被涂鸦覆盖的柏林墙。包里伸出来的杂志上的俄语标题依稀可以辨认:“利特维年科谋杀案:他们想拿7000美元放了嫌疑人”,指的是去年在伦敦发生的俄罗斯流放者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的放射性同位素中毒事件。在他临死前,利特维年科将事情归咎于普京在克里姆林宫的特工。路易·威登公司的广告代理Oglivy & Mather否认试图表达任何言外之意。《广告周刊》(Adweek)杂志将这张路易·威登图片描述成十年来最成功的商业摄影之一。
2006年,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七十五岁,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旧没有缓和。叶利钦第一次公开谴责戈尔巴乔夫提前知道八月政变,却等着看谁会胜出。戈尔巴乔夫的回应是,“叶利钦撒谎,这是血口喷人”。
2007年4月23日,叶利钦死于充血性心脏病,享年七十六岁,葬在新圣女公墓。当时在第二个四年总统任期内的普京宣布葬礼那天为全国默哀日。戈尔巴乔夫出席了葬礼,对他进行了模棱两可的赞美,“向失去了一个同时肩负着有利于国家的伟大事迹和严重错误——一个悲剧的命运——的男人的家人”表示慰问。《生意人报》的作家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写道,戈尔巴乔夫情绪低落,突然间看起来老了许多。“很明显他的痛苦与大厅里大多数人不一样,随着叶利钦的离去,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被拉走了。”
两年后,七十八岁的戈尔巴乔夫宣布他要建立一个新的政党,回归政治。这个名为俄罗斯独立民主党的政党由他和亿万富翁亚历山大·列别杰夫共同创立,列别杰夫是俄罗斯《新报》的部分所有人和三家英国报纸的所有人。这个政党是“社会民主”性质的,提出的是戈尔巴乔夫基金会的经济学家们开发的“反危机倡议”。
这些年来,戈尔巴乔夫对美国的热情进一步冷却。2009年,当美国和欧洲在经济危机中挣扎的时候,他指责“沉浸在冷战胜利的狂喜中的”美国人认为西方体系不需要任何改变。“如果你坚持让我提意见的话……我确实认为美国需要进行它自己的经济改革。”20
除了1991年末短暂的一段时间外,调查显示,大多数俄罗斯人一直对苏联的解体抱有悔恨。一种对苏联时代的怀旧情绪在发展,一部分是因为强国的民族主义情绪,一部分是因为大家认为在旧苏联体系中也有好的地方,比如全民教育和各民族间的和平,还认为大家要有难同当。
尽管弗拉基米尔·普京在八月政变中采取的是积极反对的态度,当时还走上街头反抗圣彼得堡的政变者,他声称1991年的一系列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乱。如今他却认为,组织政变和试图让克格勃阿尔法小组在1991年8月向俄罗斯白宫的守护者开枪的弗拉基米尔·克留奇科夫是真正信仰共产主义的人,“我对他怀有最崇高的敬意”。21在2005年4月25日联邦会议的演讲中,普京说:“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承认,苏联的崩溃是上个世纪一次重大的地缘政治灾难。”至于这样说的原因,他提到了成百上千万俄罗斯人发现自己处在俄罗斯的领土范围之外、个人积蓄的贬值、旧理念的毁灭、各种机构的解散、成为常态的大范围贫困和寡头集团的出现。普京最后说道:“谁能想到它就这样崩溃了呢?没有人预见到这件事情的发生——即使是在他们最糟糕的噩梦里。”
普京总统恢复了一些逝去帝国的象征,试图振兴民族自豪感,抚慰难以约束的帝国效忠者,让政治体系回归稳定。他允许俄罗斯军队再次挂起红旗,只是旗上没有锤子和镰刀。他启用在与纳粹德国的战斗中激励了俄罗斯人的苏联国歌,只是更改了歌词,替换了叶利钦喜欢的米哈伊尔·格林卡制作的国歌。他下令将独立日(6月12日,俄罗斯最高苏维埃在1990年宣布独立的纪念日)重命名为俄罗斯日,因为独立的概念太过于强调克里姆林宫前帝国的解体。这位前克格勃官员还恢复了费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名誉,政变后,费利克斯在卢比扬卡之外的地位摇摇欲坠。在他的命令下,2005年,秘密警察成立者的一个半身像被放在旧克格勃总部里的一个底座上。普京在第二个任期期满后成为总理,打败他的是他的追随者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
在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的互动中,他们打破了苏联共产党的一党专政,提供了新闻自由,引进了俄罗斯的第一次选举,解放了东欧的华沙公约国,让曾经没有权力的各苏联共和国获得了独立,结束了冷战。这是他们的馈赠。
现在,俄罗斯人只要自己负担得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去现代商店购物,去环境优雅的咖啡厅和餐馆就餐,自由移民和去国外旅游,将他们的孩子送往国外的精英学校,即使不能在电视上也能在平面媒体中批评政治体制。但同时,向西方式民主的转变因为共产主义的倾覆而搁置,电子媒体反映的是克里姆林宫的观点,法庭屈从于权力,抗议集会被解散,政治上的驱动力是个人致富而不是理念,选民无力产生领导人不喜欢的结果,克格勃又以联邦安全部门的形式回到俄罗斯生活的中心。
对于2011年3月2日已满八十岁高龄的戈尔巴乔夫来说,俄罗斯的噩梦远未结束。他抗议道,俄罗斯的领导人总是在降低他那个时代所取得的民主成就,他认为,最开始在俄罗斯举行的唯一自由的、有竞争的、诚实的选举是他在1991年结束前启动的选举。他评论道,社会上还有很多人害怕民主,更愿意接受独裁式的稳定。他说:“我们还在从极权体制走向民主和平的半路上。战斗仍在继续。”22
戈尔巴乔夫如此不想离开的、叶利钦胜利夺取的克里姆林宫参议院大楼里的那个办公室已经不在了。在1994—1998年一次重要的重建工事中被撤掉了。重建的参议院大楼现在是俄罗斯总统的礼仪性住处。
列宁的前克里姆林宫办公室在同一条走廊上,里面的手工艺品早就被移走了,现在它们被陈列在莫斯科郊外高尔基–列宁村的列宁别墅里。占据了大克里姆林宫接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列宁在第三次共青团代表大会上的讲话》巨幅画像,已经被一幅诺夫哥罗德的亚历山大·奈夫斯基王子对战日耳曼骑士的全景画代替。
二十年来,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用他们不同的方式在1991年 12月25日导致了苏联共产主义体系的瓦解,这个体系的创建者的遗体经过防腐处理,现在仍然安眠在红场上的列宁陵墓里,用甘油和乙酸钾保存着,温度保持在61度。每天都有俄罗斯人排队向他表示敬意,穿着长筒靴的仪仗队仍然在听到救世主塔上的钟声后,以堪比瑞士手表上数字的精确度,在每个整点时刻突然活动,走来走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 马丁(Martin),“奥列格寻求旧秩序”(Oleg Looks for the Old Order)。
-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172页;波尔金《震撼世界的十年》,第200—201页。
- 2010年7月对加里森的访谈。
- 马丁,“对极权体系回归的恐慌”(Fearful of the Return of a Totalitarian System)。
- 贝克和德弗兰克《外交政治》,第617—618页。
- 奥克莱里,“谢瓦尔德纳泽”。
- 贝施洛斯和塔尔博特《最高级别》,第465—468页。
- 瓦恩斯(Wines),“华盛顿的峰会 ”(Summit in Washington)。
- 雅科夫列夫《雾霭》,第419页。
- 切尔尼亚耶夫《我在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六年》,第150页,注21、22。
- 马洛(Markwe), “谢瓦尔德纳泽说,战争本可以避免”(War Could Have Been Prevented, says Shevardnadze)。
- 布兰奇(Branch)《克林顿录像带》(The Clinton Tapes),第198页。
- 布鲁克(Brooke),“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与善恶之战”(Alexander Solzhenitsyn and the Battle Between Good and Evil)。
- 2010年2月对莫斯科人的访谈。
- 科尔扎科夫《鲍里斯·叶利钦》,第245—246页。
- 基耶萨,“我从未对她撒谎,现在我不能对她撒谎”(I Never Lied to Her, I Couldn’t Now)。
- 斯蒂尔,“俄罗斯人说对不起”(Russians Say Sorry)。
- 涅姆佐夫(Nemtsov)《反抗者自述》(Ispoved Buntarya),第57页。
- 桑德尔《戈尔巴乔夫》,第274页。
- 道格威,“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
- 普京、格沃尔基扬、季马科娃和科列斯尼科夫《第一人称》,第94页。
- 2010年10月28日对BBC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