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灵魂存在的论证

关于人的本质,我已经介绍了两种基本立场:二元论观点和物理主义观点。不管你接受其中的哪一个,这两种观点都为我们所熟悉。我们都知道,二元论者接受非物质的灵魂的存在,物理主义者则否认灵魂的存在,坚持认为人只是肉体。我们熟知这两种立场,但我们要问:应该相信这两种观点中的哪一个呢?

很显然,在这两种观点中加以选择时,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相信灵魂的存在。因为双方都相信肉体的存在,毕竟,二元论者不否认肉体的存在,他只是既相信肉体的存在,也相信灵魂的存在;物理主义者显然也不否认肉体的存在。所以,肉体的存在是这两种观点的共同点。它们的区别在于,除了肉体之外是否还接受灵魂的存在。我们要问: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灵魂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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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该如何去证明灵魂的存在呢?也许我们首先应该问,一个人该如何去证明任何东西的存在?比如,我们如何证明椅子、桌子、鸟、树等寻常事物的存在?

当然,对许多熟悉的日常事物来说,答案很清楚:我们可以用我们的五种感官来证明这些事物的存在。我们看到、听到、感觉到了它们。我怎么知道椅子是存在的?唔,我面前有几把椅子。我睁开眼,就看见了它们。我怎么知道这桌子是存在的?我能看到它、摸到它、感觉到它。我怎么知道树是存在的?我能看见它们(我现在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我怎么知道鸟是存在的?我能看见它们、听见它们。我怎么知道苹果是存在的?我现在没看见什么苹果,但是我以前看见过,我尝过、摸过。诸如此类,所有普通的日常事物的存在都是如此得到证明。

但是,这种办法显然无法证明灵魂的存在!灵魂应该是某种非物质的东西,我们不能看见它,不能品尝、触摸、闻到、听到它。我们不能用我们的五种感官直接观察到灵魂。

当然,可能有人会坚持说,虽然我们不能用我们的五种外感官观察到灵魂,但是我们能用内感官观察到灵魂,就像我能用自己的内感官观察到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左脚的疼痛,或者现在我好像感到些许忧郁。我不能用我的外感官看到这些东西,但是我可以用内感官直接在我身上观察到它们。类似地,可能有人会声称,我也能用内感官直接观察到自己的灵魂。

如果有人真的这样来做出证明,我只能说,在我看来,这种主张好像是错的。我相信,如果你对它加以思考的话,你会发觉,在你看来它好像也是错的。你试着内观一会儿,把你心灵的眼睛转向内部,然后问问自己,你看到里面的灵魂了吗?我认为你看不到。你会像我一样,观察到了体内的各种感觉;你也许还观察到了各种思想和感受,但是你不会看见一个灵魂。

所以我敢打赌,哪怕你相信灵魂,你也会同意我的观点:灵魂不是某种我们能够“看见”的东西,不管我们用外感官还是内感官都看不到它。灵魂是观察不到的。相应地,如果存在灵魂,我们要用其他方式来证明它的存在。

最佳解释推论(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

对于我们看不见(又听不见、尝不到,也无法用内感官观察到)的东西,我们该如何去证明它们的存在呢?最重要的方法也许是这样的:有时我们合理地设定存在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以便去解释我们都认同其存在的其他事情。

比如,我们为什么相信原子的存在?我肯定看不到单个的原子,那我为什么有理由相信小到看不见的微粒的存在?因为原子理论能够解释事物。假定存在着原子,而且它们具有特定的结构,以及特定的互动、组合和聚集模式,我立刻就能解释跟物理世界有关的各种事情。所以,设定原子的存在使我能解释需要解释的事情,根据这一事实,我推论出原子的存在。

我们一直都在使用这种论证方法。虽然我看不见X光,但为何我相信它是存在的?因为这样做我就能够解释为何会有物体内部的图像(比如手骨)。为什么我相信一些太过遥远、不能用望远镜直接观测到的行星的存在?因为设定它们的存在,我就能够解释星光的闪烁。如果设定一些东西的存在,能帮助我们解释用其他方法无法解释的事物,我们就推论出这些事物的存在。这种论证模式十分普遍,哲学家称之为“最佳解释推论”。

关于最佳解释推论,在此要强调一下。我们可以合理地相信某事物,不仅是因为我们需要靠它提供某种解释,而是由于它能提供我们可以得到的最佳解释。比如,我为什么有理由相信病毒、细菌等各种我看不见的微生物存在?因为这样做我就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会生病。但是其他事物也解释得了这一现象,比如魔鬼。我可以相信魔鬼的存在,说:“人为什么会生病、死掉,是因为恶魔附体。”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合理地相信魔鬼的存在呢?这当然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们能合理相信的可不是随便什么解释,而是能得到的最佳解释。

那么,关于疾病,我们有两种对立的解释,微生物理论和魔鬼理论。我们要想想,它们哪个能更好地解释疾病这一事实?哪个能更好地解释谁会患上哪种疾病,疾病是如何传播、治疗或治愈的?事实当然是,魔鬼理论无法很好地解释疾病,而微生物理论解释得很透彻,是更好的解释,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微生物的存在,而不是相信魔鬼的存在。这就是一个推论,它不只是随便什么解释的结论,而是最佳解释的。

好了,那么灵魂的存在呢?我们观察不到灵魂,但是现在二元论者也许有了一个论证灵魂存在的办法。二元论者要做的是,指出我们身上一些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或解释不好的东西。他会指出关于人的一些谜团或困惑,对此物理主义者一筹莫展,而只要我们成为二元论者就能加以解释。

但是存在这样的特性(feature)吗?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东西是只有设定某种高于或超出肉体的、某种非物质的东西,即灵魂,才能够解释的吗?有什么是要用灵魂的存在来解释,而且比局限在肉体的分析解释得更好的吗?我们不妨把这种特性叫作F特性,那我们可以说:“瞧,虽然我们看不见灵魂,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灵魂,因为设定灵魂的存在能帮助我们解释F特性的存在,而这种特性是我们都承认的。”

举个例子,假定我们无法从物理主义者的视角解释爱情。我们都知道人们会坠入爱河,但假定物理主义者解释不了这一点,而设定灵魂的存在我们就能够解释它。轰,我们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这是最佳解释推论的一个例子。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那个相关的F特性是什么?有没有这种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或者只能很蹩脚地加以解释的特性,以致我们需要诉诸某种超物理的东西去解释它?有没有一种诉诸某种非物质对象就能更好地加以解释的东西?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F特性,指出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它,或者解释得很牵强附会,而二元论者能更合理地加以解释,我们就有理由相信灵魂。当然,同哲学中的所有论证一样,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论证。如果最后出现一个关于F特性更好的解释,我们就得放弃对灵魂的信念。但在那之前(当然它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我们至少有些理由相信灵魂。

所以我要问的是:F特性可能是什么?存在这样的特性吗?关于我们,有什么是只有诉诸灵魂才能很好地解释的吗?

我们将考虑许多可能的不同提议。其中每一个都需要分别加以考察,因为它们都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潜在论证。毕竟,最佳解释推论不是单一的、独特的灵魂存在论的化名词;它是某种类型的论证的总称。根据你用何种F来代入讨论,以及你诉诸灵魂要去解释哪种特征或事实,你就会得到不同的论证。事实上,此类论证各不相同,有一些值得我们斟酌。

还要补充一点,虽然我认为这多种论证都值得斟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它们都真的成立(work)。实际上,我已经说了,我本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因此,在进行这些论证时,我会声明自己没有被说服,对此你不用感到惊讶。我认为这些灵魂存在的论证是站不住脚的,并希望你思考过之后,最终会同意我的看法。我希望你得出结论说,这些论证其实是不成立的。

但更重要的是,你至少思考过了所有的论证。这到底是不是令人信服的灵魂存在的论证呢?如果你认为是,对于我将给出的各种反驳,你会做出什么回应?不然的话,如果你赞同这个或者那个论证不成立,还有没有你认为更好的灵魂存在的论证呢?

日常现象

好的,我们要开始考虑许多不同的F特性的可选项了,记住我们只有相信灵魂才能正确地解释这个特性。我们可以把这些提议分成两组。一组关注我们的普通的、熟悉的、日常的事实。比如,我们恋爱、思考、体验到情绪这些现象,就是我们常见的特性,它们中的一些可能需要用灵魂来加以解释。我先讨论这些。最后,我将回到另一组需要解释的事物,那些我们可能认为是超常、超自然的事实。说不定存在着超自然的事件,如跟死人交流和濒死体验,也需要诉诸灵魂来解释。这些我们后面再说。我们先从关于我们的普通、日常、平凡的事实说起。虽然我们已习以为常了,但最后仍有可能需要诉诸灵魂才能解释。

让我们从一个都熟悉但很重要的现象开始:你的肉体已经死了。毕竟,如果只是一具尸体,那显然就不是人。它不是一个活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那儿。相反,你的肉体,你活着的肉体,是有生命的(animated),就像我的肉体也有生命一样。我能四处挥舞我的手;我的嘴能开能闭;我能从办公室的这里走到那里,等等。为了解释是什么赋予肉体以生命,我们需要诉诸灵魂。

这种想法是这样的:二元论者解释说,灵魂和肉体是相互独立的,灵魂失去了它给肉体下达命令的能力,所以肉体就失去生命了。在这里,关于有无生命的肉体的差别,我们有一个解释。它认为,这取决于灵魂是否跟肉体有着对应的联系。这当然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二元论者会接着说,相反,物理主义者解释不了为何有的肉体生气蓬勃,而有的却了无生气。毕竟,即使成了一具尸体,所有的物理部分都还在——至少新鲜的尚未开始腐烂的肉体是这样的。所以,我们需要诉诸某种额外的东西,需要诉诸灵魂的存在,来解释你我活着的肉体的生命。

但是,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样说还为时过早。还记得这种观点吧,根据物理主义者的说法,只有肉体能执行P功能,人才成为人。类似地,推而广之,要有一个生机勃勃的肉体,你就要有正在运作的肉体。只有一个肉体还不够,它必须能运作。不错,如果是新鲜的尸体,所有的部件都还在,但是这些部件显然没有在正常运作。物理主义者说,这都表明,这些部件垮掉了。

还记得我的立体音响的例子吗?假如我把扬声器扔在地上,它掉到了地板上,再也不能工作了:它放不了音乐了。但是所有的部件都还在:CD、电池、CD播放器、按钮、电线。每样东西都在那里,但现在整体坏掉了。也许有一根电线被撕掉了,或者电源按钮被摔碎了;也许各个部分没有正确地联结,现在电流不能从电池经过电线流向CD播放器。我不需要知道细节就能了解,一个物理对象会坏掉,这个概念没有任何神秘之处。我们当然不需要解释说,之前那里有某种非物质的东西!虽然我们要提供一个故事,讲述各个部件正确联结和互动时,是什么使它们能够运作的,但为了解释一个能工作的音响和一个摔坏的音响之间的差异,我们并不需要诉诸任何超物理的东西。

物理主义者说,说到肉体,也是如此。我们要认识到,只有各个部件还不够,它们还要处于能运行的次序,不然肉体就不能正常运行,它就没有生命了。如果成了尸体,肉体不再处于运行次序,它就变得死气沉沉了。在这个事例里,你同样不需要知道细节,也可以合理地相信我们能在物理术语的范畴内解释一切。我们不需要诉诸非物质的灵魂。

当然,二元论者会努力去改进这一论证。他可能会说,为了解释肉体不仅能够四处走动,而且能有目的地行动这一更为特殊的现象,我们需要诉诸灵魂。一定有某种东西在“扯线”,有某种东西在指挥肉体。二元论者说,这是灵魂在起作用。

作为回应,物理主义者肯定会承认,人体确实不仅仅是随机地四处走动。我们的确需要某种东西来指挥它。但是物理主义者问,为什么指挥它的不能只是肉体某个特定部件?为什么肉体某个部件不能扮演指挥模块的角色?

假如有一个热能追踪导弹,它在跟踪飞机。当飞机试图躲避时,导弹能纠正自己的航向。这不只是随机移动,而是有目的地移动。我们最好有某种东西,能解释和控制导弹运动。尽管如此,它可以只是导弹的某个特定部分。大胆想象一下,我们可以设想制造一个能完成各种任务的机器人的情况。它不是在随机移动,其所有任务都受到机器人内部CPU的控制。那么,类似地,物理主义者说,为了解释肉体不仅能随机移动,而更多的是有目的、受控制地移动,我们并不需要诉诸任何像灵魂一样离经叛道的东西。

你可以想到,二元论者会反驳回来,再博一回。他们可能会指出,在热能追踪导弹和机器人的例子中,虽然它们在完成任务,而且是有目的地行动,但它们只是在服从命令。这命令来自某个外在于它们的东西,有程序地控制着机器人和导弹。所以,我们不是也需要某个肉体之外的东西,来给肉体编制程序、下命令或者控制肉体吗?那可能就是灵魂。

这个新版的论证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一定要由某个肉体之外的东西来控制肉体吗?假定我们认为答案是肯定的,这就说明我们必须有非物质的灵魂吗?根本不是!为什么不说人就像机器人一样,从某种完全在我们之外,而不是我们一部分的东西那里得到的命令呢?毕竟,根据那种常见的宗教观点,上帝用尘土造了亚当,亚当不过是某种机器人。上帝把气吹到亚当体内,这就像开动了机器人,也许人类只是受他之外的上帝指挥的机器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比机器人更高端。我们可能仍是物理事物。

这是一种可能的回应。另一种稍微不同的可能回应是说,那些命令(或者至少最初的命令)可能是内置的,就像机器人的命令也可以是内置的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次不讲宗教故事了,反而讲起关于进化和生物学的更复杂的故事。我们要说一些关于基因、进化、繁殖之类的事,最后以某种先天心理程序如何传递下去的事收尾。细节很复杂,但是基本观点很简单:婴儿出生时就带有内置的命令,引发各类物理过程,一套先天的心理使我们开始学习和适应——有目的地移动。所以,我们即使(最初)需要某种指导,但所有行为只是某种复杂的物理过程的结果。

这一论证很快就变得非常非常复杂了,笃信灵魂的人毫无疑问会抗议:“听着,我们可不是机器人!我们不只知道听从脑中设定的程序行事。我们有自由的意志,机器人可没有。我们肯定比机器人高端多了,我们不可能只是什么物理事物。”

这个论证有趣极了,我认为它也是一种新的论证。刚开始时我们的观点是,为了解释人体为何有生命,或者为何我们能有目的地、非随机地移动,你需要诉诸灵魂。显然,为了做到这点,你不需要诉诸灵魂。我认为,诉诸正常运行的物理肉体,就足以解释有无生命的肉体的差别,以及我们的肉体为何非随机地移动了。如果大脑是我们的CPU,那么我们就会审慎地、有目的地行动,就像机器人一样。所以,我认为最初的论证不那么令人信服。

但我们仍有可能会问,这个新的论证怎么样?它没有主张我们需要用灵魂来解释肉体的生命,但当我们转到关于F特性新的可选项时,它会怎样?要是我们主张,为了解释自由意志,我们需要灵魂呢?

这肯定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论证,但是眼下我们暂不考虑,稍后再谈。

首先,让我们浏览一下其他可能被诉诸的F特性的可选项。假如有人说:“瞧,为了解释为何肉体能非随机地四处移动,我们并不需要诉诸灵魂。但是人有一种纯粹肉体没有的特殊能力,它是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的,这就是思考的能力,这就是推理的能力。人有信念和欲望。根据他们实现其欲望的信念,他们能制订计划。他们有策略,他们推断该做什么。信念、欲望、理性、策略、计划,这些跟我们紧密相关的一系列事实都需要诉诸灵魂来解释。没有任何纯粹的机器能相信,能有欲望,能推理。”

假定无可争辩的是,我们确实有信念和欲望,我们确实能推理和思考、制订计划并加以执行。那么,问题就是,真的什么机器都做不到这些吗?显而易见,当限于简单的机器时,你这样认为是不足为奇的。很显然,对于许多机器来说,我们好像不能自然地把信念、欲望、目标或思考能力赋予它们。比如,我的割草机并不想去割草。虽然它确实能割草,但它没有相关的欲望和信念。它不会自己想着:“我该如何割到那些躲避我的草叶子?”所以很明显地看出,为何我们很容易就说,纯粹的机器不能思考、推理,也没有信念和欲望。

但是现在,这种论证不像三四十年前那么令人信服了。在电脑装有十分复杂的程序的时代,我们能更自然地用信念、欲望、推理、计划等词语来谈论机器,或至少是某些机器。

比如,假如我们有一个会下棋的电脑。我家的电脑就有一个可以人机下棋的程序。我的棋艺很差,这个程序闭着眼就能打败我。假如我走象,我的电脑走它的后,对这台电脑我们会怎么说?为什么这台电脑会走它的后(或者虚拟的后)?我认为很自然的说法是:它担心它的王暴露了,它在通过拿住我的象来努力阻挡我。我们将这么来说会下棋的电脑。

想想我们在干什么,我们把欲望赋予了这台电脑。我们在说,它有着赢棋的终极欲望。它还有各种次级欲望,比如保护它的王,抓获我的象;另一种次级欲望是持续地保护各种其他棋子。它还有如何去做的信念——通过阻挡特定的路线或吃掉我的其他棋子。它还有如何实现其目标的信念,然后它把这些信念和欲望化成行动,对我的走棋做出合理的反应,步步为营。

所以,我们会说下棋的电脑确实有信念,这看起来好像很顺其自然。它确实有欲望,它确实有目标,它确实能思考。当然,它的理性是有限的,它只会下棋。但是,我们很容易设想自己的电脑或一台更强大的电脑,可以同时运行许多其他程序,这就扩大了其思考和推理的范围。用电脑拥有信念、欲望、思考、策略等词语来描述,看上去很自然。然而,我们用严格的物理术语就能解释这一切。我们不会很容易就说,这台电脑有一个非物质的部分!所以,即使是在解释思考、推理和计划时,好像我们也并不需要诉诸灵魂。

当然,作为一位二元论者,你完全可以这样回应:“虽然我们把电脑人格化了,也就是把它当成好像拥有信念、欲望之类的东西,但它其实并不真的具有相关的信念和欲望,因为它任何信念和欲望都没有,因为任何物理对象都没有信念和欲望。”

对此我只想说,这只是一种偏见吧?确定无疑的是,如果我们坚持说物理对象没有信念和欲望等的话,那结果就是,当我们不禁把信念和欲望赋予我那台会下棋的电脑时,就陷入了一种幻觉。一旦我们假设纯粹物理的对象没有信念和欲望,结果就是这样的。但有什么理由说它没有任何信念和欲望?拒绝把信念和欲望赋予那台电脑有何依据?这一点儿也不清楚。

至少在典型的情况中,有这样一种可能,欲望好像跟情绪紧密相连。比如下棋中,在有望抓住我的后或击败我时,你会很兴奋;当你的棋子受到威胁时,你会很担心。类似地,当你的女朋友或男朋友说爱你时,你也会变得兴奋,心脏怦怦地跳;当你考试成绩很差或者工作的估值很低时,你的胃里会感到那种下沉的感觉。

也许我们应该说,欲望有两个侧面、两个方面。应当承认,欲望有一方面是纯粹行为的(behavioral)。普遍来说,我们的精神生活(mental life)一方面以纯粹行为的角度呈现出来。有目的地移动棋子就与这个部分有关,准确地再现世界并理性地做出反应也与这个部分有关。或许,机器也能这样做。但是我们精神生活的另一方面,即情绪(emotional)方面,跟我们的欲望尤其相关,这个部分机器没有,但显然我们有。

所以,如果我们想说机器不能思考,不能拥有精神生活,也许我们真正的意思是,机器不能感觉到任何情绪性的东西。因此,我们要区分一下。我们不妨先承认,可以合理地谈论行为学术语能够诠释的信念、欲望和推理。这基本上就是准确再现一个人的环境,然后对此种再现合理地做出反应的问题,或许电脑和机器人也能做到这点。但是,我们的精神生活显然还有一个方面——情绪方面,对此我们有理由怀疑电脑是否能感觉到任何东西。机器人能恋爱吗?它会感到害怕吗?

要记住,我们的问题是:关于我们,是否存在某种只有诉诸灵魂才能解释的东西?物理主义者说不存在,二元论者说存在。但我们现在看到,如果我们问的特性是我们的精神生活中能按行为主义术语诠释的方面,而这个方面连下棋的机器人可能都有(在有限的程度上),那么我们就无法非常令人信服地证明二元论。物理主义者可以坚持说,对于我们精神生活的行为方面,确实可以从物理主义的角度来加以解释。

但是,我们可以加深或者修订一下这个论证,说清楚我们真正想弄明白的是我们精神生活的情绪方面。一个纯粹物理的东西能不能坠入爱河?它会感到害怕吗?它能希望什么东西吗?机器人真的能感受到情绪吗?也许不能。

现在我们是这么论证的:人能感觉到情绪。我们能爱,我们会害怕,我们会担心,我们会兴高采烈,我们会变得抑郁。如果你想一想的话,显然机器人做不了这些。物理的事物感觉不到情绪,所以我们必然不只是拥有物理的东西。

实际上,我认为现在可以提出,跟电脑下棋的例子不同,目前没有任何机器能够拥有感受。但问题不在于我们是否有这样的机器,问题是:我们是否可能拥有这样的机器?会不会有一种可以感觉到某种东西、拥有情绪等的机器?

让我们看看科学幻想,想一想科幻电影里展示的或科幻小说中描写的器人和电脑。我小时候有一个电视剧叫《迷失太空》(Lost in space),说是一群人跟他们会说话的机器人一起,逃到了另一个星球。因为这是一个电剧,所以每一集中都会出现某种新的激动人心的危险。机器人会嗖嗖嗡嗡地起来,喊道:“危险,威尔·罗宾逊!危险,威尔·罗宾逊!”好像机器人到了担心。

还有一个更新的例子。你也许读过道格拉斯·亚当斯的书,《银河系漫游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及其续集。书中有个机器人叫马文,它很忧郁。马文很聪明,它思考宇宙,认为活着没有意义,表现得极为沮丧。有一次,它跟另一个机器人交谈,还使那个机器人也沮丧了起来。(实际上,那个机器人沮丧得自杀了!)在想到这个例子时,好像把“沮丧”一词用在马文这个机器人身上是很自然的事情。它的表现确实如此。

我最喜欢的例子是《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中的电脑哈尔。(如果你没看过这部电影,我要提醒你:我会透露核心情节。所以,请谨慎阅读。)

《2001:太空漫游》给了我们一个暗示,其他星球上有生命。刚刚在月球上发现的一个神秘的黑色物体向木星发出了一个无法破译的无线电信号,所以人类向木星派了一艘宇宙飞船去调查。在飞船上,有一个叫哈尔的电脑程序,协助运行飞船。大部分人类宇航员在漫长的飞行中冬眠着。哈尔的目标是确保成功完成任务,但是哈尔自己寻思——我认为这很合理——人类经常把事情搞砸,既然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哈尔决定杀死人类,以确保他们别把事情搞砸了。有一位叫戴夫的宇航员发现了这一阴谋,他试图去阻止哈尔。他采取了他唯一能够抵御哈尔的措施,即关闭程序,有效地杀掉哈尔(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同时,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哈尔跟戴夫相互交谈。哈尔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竭力阻止戴夫,但没有成功。当戴夫开始关闭哈尔的电路时,哈尔对他说:“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戴夫。”

哈尔怕的是什么呢?它怕死,好像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把害怕赋予哈尔。哈尔的做法完全是一个人感到害怕时所做的。哈尔有理由感到害怕,它做出了相应的行动。它对我们说,它感到害怕。我们好像可以顺其自然地说:哈尔很害怕。

你可以继续举出类似的例子。当然,这些都是科幻小说,但是我们能毫无困难地理解这些例子,想象它们。我们不会摊开手说:“哈尔感到害怕,这是什么意思?马文很沮丧,这是什么意思?《迷失太空》中的机器人很担心,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坚持认为,机器人和电脑不能有情绪;但是这些例子好像说明了:它们有。

但显然,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认为这些例子中涉及了什么非物理的情况。这里只有一块块的金属、电线和电路,它们都只是物理对象。于是,我们好像应该说:“为了解释情绪和感受,我们不需要去诉诸灵魂。纯粹的物理对象也有情绪和感受。所以,我们仍然没有理由去设定灵魂的存在。”

对此二元论者会如何回应呢?我想最佳反应是区分感受(feeling)的两个不同方面,也就是情绪的两个方面。首先,又是行为方面。以害怕为例,害怕的行为方面是:当你意识到环境中的某个东西对你形成危险时——它可能会伤害你或杀死你——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采取行动来反抗威胁。你试着去消除、化解危险。简单来说,这只是一个拥有相关的信念、目标、反应和计划的问题,而我们已经看到,下棋电脑也能做这些事情。这是情绪的行为方面。我们好像可以合理地认为,机器人也能做到,物理对象都能做到。

但是,二元论者的回应关键之处是,情绪和感受还有另外一个方面,即感(sensation):它感觉如何。毕竟,这才是我们称之为感受的原因。除了发生一些行为之外,我们还有内心感觉。

比如,当你感到害怕时,你有一种很熟悉的冰冷黏湿的感觉。你的心脏在狂跳,你的血流在加速。我无法很好地描述它,但我所说的你一定并不陌生。在感到害怕时,你会有一种感受。在恋爱、担心、沮丧时也一样,跟情绪相伴的还有感受。我们可以这样说:在拥有任何既定的情绪时,还伴随着特定的体验(experience)。(但“体验”一词很含混。有时我们用它指引起内在体验的外在环境。但在这里,我用它指产生的内在精神状态。)

与每一种情绪同时发生的还有一种体验,就是当你害怕以及担心、沮丧、高兴、恋爱时所感觉到的东西。这种极有影响力的想法是,即使机器人做出了相应的行动,即使它们有着情绪的行为方面,但它们并没有感受方面、体验方面。

但是,要注意,一旦你开始用这样的术语来思考,就不需要把自己局限在关注情绪上了。在各种平凡事例中,都有同样值得上心的。现在我正在看着我牛仔裤的腿部,它们是灰蓝色。找找蓝色的东西,看着它。现在思考它,想想看见蓝色是怎样的情形,拥有看见蓝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想想它跟看到红色的感受或没有任何感受有何差别。

在这里,我们还要区分看见红色或蓝色的行为方面,以及看见红色或蓝色的体验方面。毕竟,我们很容易就能造出一个可以分辨红色和蓝色的机器,只要检查物体反射光的频率就行了。比如,我们可以造一台可以区分红色球和蓝色球的机器。实际上,我儿子就有一个能这样做的小机器人。

但你想想,这台机器“内部”发生了什么?这台机器看着红色的球时有何感受?它有看见红色的感知吗?它究竟有没有看见了颜色的体验?假设你与所见略同,说:没有,它一点感觉也没有。这台机器根据光的频率来进行区分,但是它没有看见了红色的体验。实际上,它没有任何体验我。

我们这里想说的意思非常晦涩不明,但是你应该很熟悉这种观点了。当你问“如果有人天生就失明了,他能知道看见红色是什么样的吗”时,你问的就是这个。这位失明者可能是一位科学家,知道光是如何运作的,以及不同物体会是什么颜色。你递给他一只苹果,他会说:“哦,它肯定是红色的。”也许他会把他的光探测器对准苹果,探测器宣告:“哦,这是一个很红的苹果,比那边的西红柿红得多。”但是即使如此,我们知道,他不仅没有看见红色,他甚至想象(imagine)不出看见红色是何情形,他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一旦你开始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事物,就会意识到,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物体的这一方面。物体有颜色,物体有声音,物体有气味,我们都会体验到这些。这是我们的体验的定性(qualitative)方面。当我们问“看见红色是什么样的”“闻到咖啡或品尝菠萝是什么样的”时,我们努力去获取的就是体验的这一方面。我们的体验有定性的性质。实际上,正因为这个原因,哲学家们在关注体验的定性方面时,有时会使用“质”(qualia)这一术语。

就像盲人可能会好奇看见红色是何情形一样,你可能会好奇,有偏头痛是何种感觉(“那种特定的痛是何感觉?”);或者你可能会好奇,发痒是何感觉。回到我们的起点,似乎我们的情绪也有其质的方面:恐惧、高兴和沮丧都有特定的感知。

我们的精神生活充满了体验的定性方面。很自然的一个想法是:纯粹物理的对象没有这个方面。纯粹的机器不能感到痛,不能看见红色,不能感到快乐。机器能做行为方面的事情,但是纯粹的物理对象不能拥有体验的定性方面。但是我们有,所以我们不只是物理对象,我们不只是机器。

这个论证如上所述。我认为它是一个很棒的论证,肯定是二元论目前拥有的最佳论证。所以我们要问:物理主义者要说些什么来回应呢?现在物理主义者的最佳回应是:“我是这么做的,可以造一台能在这种意义上拥有体验的机器。”就像我们能用物理主义的术语解释如何造一台拥有欲望和信念的机器一样,一台机器能搞定所有行为方面的事。如果我们能够为体验的定性方面提供一个物理主义的描述,那就太好了。物理主义者如果能勾勒一下这类故事,情况就可观了。

但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样的故事。假如我们用意识(consciousness)一词来指我们精神生活的定性方面,那我们就得承认,从物理主义者的角度来说,意识仍是一个巨大的谜,我们确实不知道如何用物理主义的术语解释它。因为这一事实,如果二元论者说,为了解释意识,必须相信灵魂的存在,我们就不能轻视他们。

我们不该轻视二元论者,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应该信服他们的观点。这是因为,说我们还不知道该如何用物理主义的术语解释意识是一回事,说我们永远都不能用物理术语解释意识则是另一回事。我完全同意,如果我们确定物理对象都不能看到红色、尝到甜味、感到疼痛,那就可以得出结论说,我们不只是物理对象,因为我们能看到、尝到和感觉到。但是我认为,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一点。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我们对于意识的了解还不足以让我们知道,是否能用物理术语来解释它。

当我思考这种情况时,我总会想到一个类比。试想我们如果处在14世纪,正在试图理解生命,比如植物的生命。我们自问:“能不能用物质术语来解释生命?”对我们来说,这好像是天方夜谭。那怎么可能?毕竟,想想在14世纪我们能够得到的机器。一个14世纪的人,当考虑植物可能是机器这一可能性时,他会怎么想?当我用这样的术语来思考时,脑海中的图景是,植物由齿轮和滑轮组成。齿轮开始转动,植物的芽张开了,或者花朵转向了太阳。这个人显然会说:“天呐!这台机器肯定不是活的!”实际上,按这个套路下去,机器显然都不可能是活的。所有纯粹物质的对象都不可能是活的。那么,为了解释生命,我们就要诉诸某种不只是物质的东西。生命需要某种非物质的东西——某种高于或超脱物质的东西——来加以解释。

在14世纪,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结论,但它是错的。那时我们不知道如何用物质的术语来解释生命,但这不等于说我们就做不到。

我倾向于认为,对意识来说,我们现在也是如此。我知道有一些关于意识的理论,但是我最能接受的观点是,我们还处于黑暗之中,就像14世纪时我们关于生命的看法一样。关于如何着手用物理术语解释意识,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这不是说我们还没有弄清细节,而是我们连粗略的线条也画不出来。

没有看出某件事的可能性,并不等于认为它是不可能的。如果二元论者说:“你看不出纯粹物理对象远远没有可能拥有体验和感受性,甚至连可以想象的可能性都没有?”我要说:“不,我并不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我承认我不知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不觉得我需要被迫去设定灵魂的存在。

笃信灵魂的人肯定会反驳说:“这不公平。我们二元论者不必主张说,不可能给出意识的物理主义解释;我们只需要主张说,我们有一个更好的解释。让我们来比较一下。现在,至少你们物理主义者无法给出关于意识的任何解释!但是我们二元论者已经给出了。为何有意识?很简单:我们有灵魂。灵魂是异于物理对象的东西,所以灵魂有意识。既然二元论就意识给出了更好的解释,现在至少有理由更相信二元论而非物理主义。”

但我认为,重要的是,不能为时过早就同意二元论者的主张,认为他真的能够解释意识。对我来说,这一点儿也不显而易见。二元论者说:“哦,我能解释意识。意识处于灵魂而非肉体内。”这是什么解释?假如我问二元论者:灵魂怎么能有意识?二元论者会如何回答?“唔,嗯……呃……啊……它就是能。”显然,这根本不是什么解释!哪怕我成了一位二元论者,我也不觉得关于意识的原理,自己得到了任何说明。

当然,如果二元论者开始给出一种详尽的意识理论,那就不一样了。“唔,存在各种不同的灵魂结构,这类结构创造了这种感知,那类结构创造了那些感知。”诸如此类,这才叫理论。如果二元论者这样做,我会认真地把二元论当作一种解释。但是,如果所有的灵魂理论家说的只是:“喵,喵,你们物理主义者无法解释意识,但是我能,因为非物质的灵魂能够有意识。”我想说,这没好到哪儿去。这根本不是解释。

现在,好像我在使用双重标准,给物理主义者辩护:“别怪我们。物理主义可能是对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如何用物理主义的术语解释意识。”那为什么我不允许二元论者也这样说?为什么二元论者无权说,“不要怪我们。二元论可能是对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如何用灵魂的术语来解释意识”?这是对我观点的误解。我没有放过这一方,同时谴责另一方未能解释意识。我的观点是,这是一个平局。物理主义者不能很好地解释意识;但二元论者也一样。就我看到的来说,谁都不能很好地解释意识的原理。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个谜。

但是要注意,如果他们打了一个平手,就没有给出我们在找的答案。毕竟,我们在找一个相信灵魂的理由。如果二元论者的最佳回答是:“我解释不了意识,你也解释不了。”那么就没有理由相信灵魂。

要记住,我们已经相信存在着肉体。我们已经知道,肉体能做一些惊人的事情。我们在问的是,是否有理由给已存在事物的清单中加上几项。尤其是,是否有理由加上灵魂?如果灵魂论者的最佳回答是:“没准我们需要用它来解释意识,因为我看不出你们物理主义者能怎样解释它。没准拿灵魂来说事会有些帮助,虽然我不知有何帮助。”这么说吧,这并不是一个令人信服的论证。

所以我认为,关于意识尚无定论。假如我们继续竭尽全力,用物理术语去解释意识,也许最后,我们的结论是这办不到,或者办不好,没准我们会开始想出用非物质的存在来解释事物的其他意识理论。最后,我们得出结论,如果要解释意识,或者获得意识的最佳解释,我们需要相信灵魂。也许吧。但现在,不管怎么说,证据并不支持这一结论。

我们仍有其他可能的F特性可选项。比如创造力(creativity)。我们能构建一种新的论证,这个论证仍诉诸最佳解释推论,不过这次需要用灵魂来解释的特性是创造力。这个论证说:人有创造力。我们写出新的音乐作品,我们写诗,我们证明数学中那些以前从未被证明的,或者我们找到了证明旧定理的新方法,我们画出以前从未看过的画,我们构想出新的发明。我们以无数方式在创造,但是纯粹的机器没有任何创造性,所以我们肯定不只是纯粹的机器。

但如果这是一个新的论证,我们下一个问题就是,纯粹的物理对象真的不可能有创造力吗?姑且这么说吧,我认为答案是,特定种类的物理对象也可以有创造力。实际上,我们已经提到过关于这种机器的一个有趣的例子:会下棋的电脑。说到下棋,电脑实际上能够极具创造力。

也许就我家里电脑运行的下棋程序来说,这有些言过其实。但是最好的下棋电脑,当今甚至能击败人类最佳棋手的那种电脑,是有创造力的。这些电脑有时会走出出人不意的一步,以人们无法预料的棋路出棋,连设计这些程序的人都无法料想。当这个顶尖程序与大师或世界冠军对弈时,它可能会以没人那样下过的棋路出招。简而言之,下棋电脑可以很有创造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电脑还能做其他这类事情。比如,有能够证明数学定理的程序。现在,有些程序能证明一些超出我理解范围的数学问题。让我们看一个简单的例子吧,比如毕达哥拉斯定理[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两个直角边的平方和(即我们所称的勾股定理——编者注)]。在读书时,你也许学过如何证明毕达哥拉斯定理:先用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各种公理,得出各种次级结论,一个接一个,直到最后,证得毕达哥拉斯定理。

事实上,现在毕达哥拉斯定理有许多种不同的证明方法,每个方法都有它从公理到结论的独特路数。有趣的是:电脑程序能想出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证据。如果不是出于偏见,我们为什么不说电脑程序很有创造力?

在其他领域也能看到类似的创造力。比如,有能写歌的电脑程序。我所说的写歌不只是随机扔出一些音符的组合,而是说有的程序能谱出我们所谓的音乐,有旋律结构、主题发展以及转为和音的部分。而且,这是没人听过的音乐作品。所以,我们是不是该说,能写出这样的乐曲的电脑是有创造力的?除了偏见,还有什么在阻止我们这么说?

简而言之,如果二元论论证说,为了解释创造力,我们需要设定灵魂的存在,我只能说,这样的论证是错的。

诉诸创造力的论证也许不成立,但它马上提起了一个也许更有说服力的论证。即使我们能造出一个有创造力的电脑或者在未来造出一个机器人,它能做一些以前没人想过的东西,但这个电脑或机器人所做的只是机械地遵循它的程序,也就是用代码写的一系列命令。所以,即使将来我们足够聪明,造出了通过机械地遵循程序并做出我们没想到过的事情的机器人,然而,它们所做的仍然只是机械地(必然地、自动地)遵守程序的指导。在这件事上,它没有任何选择。它没有自由意志(free will)。

但是我们有自由意志。所以,这里有了一个关于灵魂存在的新论证。人有自由意志;但纯粹的物质对象,机器人或电脑,没有自由意志。所以,既然我们有自由意志,我们肯定不只是纯粹的物理对象,必定存在一种额外的非物质的东西——灵魂。这也许就是我们要相信灵魂的原因:为了解释自由意志。

许多人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信服的论证,所以我们需要更认真地思考它。不幸的是,自由意志是一个非常非常复杂的问题。关于它,人们写过许多很厚、很艰深的著作,而现在我要用几页的篇幅来讨论它。所以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关于自由意志你需要知道的一切。相反,关于这个问题,我只想点到为止,帮助我们弄清,为何我认为诉诸自由意志并不能有力地证明灵魂的存在。

这个论证诉诸的一个观点是,纯粹的物理对象没有自由意志。但为何这是不言自明的?这一关键主张的论证是怎样的?我怀疑,这一观点大概是这样的:比如,当一台电脑执行其操作时,它只是在遵循物理法则。而物理法则属于决定论(deterministic)。(用哲学的行话来说,电脑是一个决定论系统。)这是什么意思呢?大致说来,如果电脑最初处于一个给定的状态,那么鉴于物理法则以及电脑编程的方式、硬件的特性等,这个或那个电路必然将打开或关闭,直到不可避免地,电脑进入下一个状态。接着,鉴于它处于这个新状态(以及鉴于物理法则等),它必将走向第三步状态。诸如此类。这个电脑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任何选择。

继而,推而广之,鉴于决定论的物理法则,对于每一个发生的物理事件,都存在着引起后发事件的更早的物理事件。于是,一旦给定上一个事件(因),下一个事件(果)必定会随之发生。有了这个图景,就好理解决定论的物理系统了。

下面有另一种方式来思考这点。假设你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设定了一个遵循决定论法则的系统,给定了初始设置,都会有相应的结果。关键之处在于:自然法则决定了这个结果必然随着那个原因发生。如果你把磁带倒回到开头,倒到最初的状态,按下播放键,又会以因果上的必然性,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相同的结果。结果永远是一样的。每次你以完全一样的方式设定之后,就会看到其引起什么样的结果,你必然会经过同样的变化和转换,以同样的结果告终。这就是决定论。

这样的话,我们很自然就会认为,“自由”和“被决定”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相容。你不可能既拥有自由意志,又受制于决定论。毕竟,自由意志的内涵是,在我做出一个决定时,我本来能够做出不同的选择。哪怕我又处于同一点上,面临同样的状况,面对同样的选择,我也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所以,我不是被决定了要做出那样的选择。简而言之,如果我真的有自由意志,那我就不可能受制于决定论法则。换句话说,受制于决定论法则的东西不可能拥有自由意志。这两者是不相容的。[出于明显的原因,这种观点有时被称为“不相容论”(incompatibilism)。]

所以二元论者认为,诉诸自由意志说明,我们肯定不是纯粹的物理对象。毕竟,从物理主义者的观点来看,我们只是一种机器人。诚然,我们能够做各种科幻电影中大部分机器人做不了的事情,但严格地说,我们不过是被优化了的机器人。这种反驳意见接着说,机器人就必须遵循它们程序的指示。普遍来说,机器人受制于决定论法则,因为它们只是物理对象,而物理法则是一种决定论。但是自由意志和决定论是不相容的:如果你是一个决定论系统,你就不可能拥有自由意志。因此,既然我们确实拥有自由意志,我们就不可能只是机器人。普遍来说,我们就不可能只是物理对象,我们一定有某种超越纯粹物理性的东西。

简而言之,如果试着厘清支持二元论的这种论证,最后它是这样的:

(1)我们拥有自由意志;

(2)遵循决定论的东西不可能拥有自由意志;

但是:(3)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遵循决定论;

所以:(4)我们不是纯粹的物理系统。

我们刚才考虑的就是这一论证,它的核心步骤浓缩出来就如上所述。前提一断言我们拥有自由意志。前提二告诉我们,遵循决定论的东西都没有自由意志。一和二这两个前提加在一起,结论就是我们并不遵循决定论。假如再加上前提三,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要遵循决定论,那么结论就是,我们不是纯粹的物理系统。第四个命题就是这一论证的结论,告诉我们:我们不是纯粹的物理系统。

现在这个根据自由意志做出的论证肯定是说得通的。按哲学术语来说,给定前提之后,肯定就能推出结论。所以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三个前提真的都是真实的?注意,重要的是,为了得出结论,它们全都得是真的。比如,如果我放弃前提一,关于我们拥有自由意志的主张,那么就不能得出结论说我们拥有任何非物理的东西。毕竟,即使某种拥有自由意志的东西必定不纯粹只是物理的,也无法得出结论说我们不只是物理对象。这个论证确实需要前提一。对这三个前提中的每一个而言,都是这样的。放弃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有趣的是,对这三个前提中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提出质疑。但不幸的是,在这里我没时间详细地讨论它们的潜在质疑(我已经说过,自由意志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将止于仅做一些简短的评论。

首先,我已经解释过,根据自由意志做出的这个论证需要前提一。如果诉诸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一事实,就能证明我们拥有灵魂,那么最好是我们真的拥有自由意志。

这个假定虽然可能不言而喻、广为接受,但是仍能对它提出质疑。有哲学家说过,虽然我们无疑以为我们拥有自由意志,但那只是一种错觉。他们为何这样认为呢?上面这个论证的其余前提指出了原因!这些哲学家往往提出,既然我们是物理对象,就要遵循决定论。既然决定论和拥有自由意志是不相容的,我们其实就没有自由意志!他们当然认识到,我们以为我们拥有自由意志;但是他们认为,这种信念只是一个错误。实际上,我们受到了“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一错觉的蒙蔽。

这不是什么愚蠢的立场。毕竟,你又看不见自由意志!你不能窥视你的心灵内部,看到你有自由意志。没错,我们确实感觉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行动,但那也许只是一个错觉。无论如何,这是一些哲学家的立场。我们已经看到了,没有“我们真的拥有自由意志”这一假定,就不能有理有据地证明灵魂的存在。但我要说,虽然这确实是反驳自由意志论证的一个办法,但我本人并不喜欢这个反击。我认为自由意志的信念并不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论证中还有其他两个前提。再想想前提三: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要遵循决定论。为了让这个论证成立,我们也需要这个前提。即使我们接受了不相容论,并认同我们不能既拥有自由意志又遵循决定论法则,还认同我们拥有自由意志,情况仍有可能是:一旦并非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要遵循决定论,我们仍有可能只是物理对象。因此,如果诉诸自由意志来确立二元论的真实性,我们就需要断定,物理法则是决定性法则。我们需要前提三。

现在前提三看起来很妥当。毕竟,难道基本的物理法则不是决定论的吗?答案有些令人吃惊:它们是否是决定性的并不明了!也就是说,前提三也可以加以质疑。

前提三显然是一个关于实证科学(empirical science)的主张。我们想知道的是,关于自然法则,我们最经典的理论说了什么?它们是不是决定论的?我要提醒你:我是一位哲学家,不是科学家,对于这类实证问题,我没有任何权威。关于经典的基础物理理论量子力学,我尤其没有一点儿权威(请相信我!)。但我被告知:根据对量子力学的正统理论,尽管许多人不这么认为,但物理学的基本法则实际上不是决定性的。

这是什么意思?假如我们有一些放射性原子,它们有衰变的几率。比如,在接下来24小时中,有80%的分裂几率。这意味着,这些原子的80%在24小时内会分裂。量子力学只能告诉我们这么多。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原子,在接下来24小时内,它分裂的几率是80%,不会分裂的几率是20%。

假如它真的分裂。我们能解释是为什么吗?当然,我们可以说,毕竟它分裂的几率是80%。或者拿一个24小时之后没有分裂的原子来说,我们能解释它为何没有分裂吗?当然能,它不会分裂的几率是20%。但我们能解释为何分裂的分裂了,而未分裂的未分裂吗?不能,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说,它分裂的几率是80%,不会分裂的几率是20%;所以大部分的分裂了,有的没有分裂。对此我们只能解释到这一步了,没有更多理由了。

当我们采纳了决定论之后,自认为:“必然有某种深层的因果解释,分裂的原子具有某些特性,这解释了它们为何分裂,而没分裂的原子缺乏这一特性,因此解释了它们为何没有分裂。一旦你以同样的方式设定了原子,它们永远都会发生同样的变化。”但是,我说了,我们只是假定决定论一定是真实的。而根据量子力学的正统理论,它们并不是这样运行的。理论只能说:有些原子会分裂,有些不会。

根据对量子力学的正统理论,基础物理法则是或然性的(probabilistic)。在基础物理学层面,决定论是不真实的。我就是这样被告知的。请相信我,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就是这样被告知的。当然了,如果这是真的,那前提三就是错的,并非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遵循决定论。所以,即使我们确实不能既拥有自由意志又遵循决定论,这也并没有排除我们只是纯粹的物理对象的可能性,因为并非所有纯粹的物理系统都遵循决定论。如果在基础层面来说,决定论在我们身上是行不通的,那么,即使我们不能既遵循决定论又拥有自由意志,我们仍然可以拥有自由意志,而且仍然只是纯粹的物理系统。

在忙着指出诉诸自由意志的论证并不成功时,我还想提一下,前提二也受到了批评。回想一下前提二,不相容论的主张:遵循决定论的不会有自由意志。你无法把自由意志和决定论融合在一起,它们是不相容的。现在,我要说,不相容论也许是常识,它有可能就是你本人相信的观点,但是我们也可以对它提出挑战。有些哲学家认为,自由意志实际上跟决定论并非不相容。我是他们其中之一。即使决定论在我们身上行得通,这并没有排除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一可能。尽管表面看来并非如此,但你可以既遵循决定论,又有自由意志,它们是相容的。这种观点毫不意外地被称为相容论(compatibilism)。

如果我现在转而向你解释这一立场,说明为何一旦得到合理的理解,自由意志实际上跟决定论是相容的,这当然会很有帮助。不幸的是,我现在无法这样做,那要花很多篇幅。我说过,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只想指出,虽然看起来令人惊讶,但相容论是一个存在着的可能性,也是一个有分量的哲学立场。

如果我们接受了相容论,就可以说:即使对物理系统来说决定论是真的,即使我们真的拥有自由意志,我们仍可以是纯粹的物理对象,因为决定论和自由意志是相容的。

这样来想吧。假如对量子力学的正统理解是错的,而决定论是真的;或者,决定论在原子层面是错的,而到了宏观层面它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对于中等的对象,比如人体来说,决定论是真实的。即便如此,也没有关系。如果相容论是真实的,如果某种东西可以既遵循决定论法则,又拥有自由意志,那么即使我们遵循决定论,仍可以拥有自由意志,而且我们不只是纯粹的物理对象。所以,一旦相容论是真实的,二元论的这一论证又将再次陷入麻烦。

我没有试图让你去相信相容论的真实性,接下来我也不会这样去做。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不该那么快就认为,为了解释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一事实,只能相信灵魂的存在。为了得出灵魂存在的结论,需要具备所有这些前提,但是对每一个前提我们都可以提出质疑。我们有合理的哲学或科学依据来怀疑所有这些前提。这当然没有证明诉诸自由意志的论证不成立,但这意味着如果你要用这个路线来论证灵魂的存在,你要对你的工作加以改进。

超自然现象

好了,让我们概括一下。我们一直在考虑关于灵魂存在的各种论证,其中每一个都诉诸了我们的某个特性——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感受能力、我们的经验具有定性方面这一事实、我们的推理能力——用关于我们的一些事实来寻求解释。二元论者的主张是,不诉诸灵魂,我们就不能解释那些给定的特性。我跟你们分享了一些自己的理由,认为这些论证不像我们起初以为的那样令人信服。

但是要注意,我们可能会认为,迄今我指出的这些考虑是一些我们很习以为常、很司空见惯的特性。我们能够思考、推理和感受,我们有创造力,或者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这些都是很日常的事情。

也许我们如果不聚焦于日常现象,而是聚焦于不寻常的、超常的现象,就能够找到关于灵魂的更好论证。我们仍能提供使用最佳解释推论的论证,但当二元论者提出我们要用灵魂去解释各种超常现象时,他们也许就更站得住脚了。比如,也许为了解释鬼魂,我们需要假定灵魂的存在;也许为了解释ESP(超感知觉),我们需要假定灵魂的存在;也许为了解释濒死体验、降神会或者通灵,我们需要假定灵魂的存在。对于这些现象中的每一个(不管是哪个,它们出现了),我们都想得到二元论者会论证说:“瞧,我们需要解释这件事,而最好的解释就是诉诸灵魂。”

现在,我要加快讨论这个新的论证类型,但是我至少想给出这几个评论。让我们从濒死体验开始。基本的观点大家也许都很熟悉,接下来的事情时而会发生在人身上。有人也许心脏病发作,或者死在了手术台上,但几分钟后,他们又起“死”回生了。至少在有的时候,若我们事后问这些人,他们说死时有了一种非常惊人的体验。(他们真的死了吗?这很难说,但往往看上去是这样的。)

这些事情令人吃惊的一个地方是,人与人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的这种现象都极为类似。人们经常报告说体验到了自己离开肉体。也许他们从上方,就像他们飘浮其上,开始观看自己位于手术台上的肉体。也许最后,他们体验到了快乐和欣喜。他们可能体验到了穿过一条隧道,看到了隧道尽头的白光。也许在隧道的尽头,他们看见了某个以前死去的深爱之人,并跟他交谈;或者看到了其宗教传统中的某个著名人物。他们感觉发生的事情是,他们已经死了,上了天堂;接着突然间他们又被拉了回来,在病房里醒来。他们获得了我们所说的濒死体验(也许更好的说法是他们获得了死亡体验,但后来又被带回了人间)。

好了。当你去调查人群时,你会发现,许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所以我们要问问自己:如何解释这些现象?这里有一个非常简单明了且显而易见的解释:这些人死了。他们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去了天堂,但是后来又被拉了回来。在这期间,他们的肉体还躺在手术台上;他们的肉体并不在天堂里。所以,某种非肉体的东西去了天堂。这种解释是这么说的。这是对所发生的事情一个不言而喻、简单明了的解释。二元论者说,因此我们需要假定灵魂的存在。我们需要假定在肉体死掉后,某种非物质的东西存活了下来,它能够离开肉体,飞向天堂。在濒死体验中,肉体和灵魂之间的纽带当然没有永远地、彻底地断裂。灵魂又被拉回来了(某种程度上),跟肉体重新联结了起来,这个人又醒了过来。

做一个类比的话,就好像有两个房间。这个世界或此生是其中一个房间。濒死体验的情况是,你的灵魂离开了这个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即另一个世界或来世的房间。但由于各种原因,它不被允许停留在下一个房间。它又被拽回这个房间了。

这是一个可能的解释。但是等一等,我要问这是不是最佳的可能的解释。在转向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考虑一个对这一整套看待事物的方式的反驳。(这个反驳跟在本书开始时我们考虑的那个关于死后存活的反驳类似:“没有生命之后还有生命吗?咄!当然没有!”)

按照这种反驳,两个房间的观念肯定是错的。这种反驳说,濒死体验中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是人们在报告死后的样子,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死掉!毕竟,二十分钟后(或者无论多久),他们仍在那里,躺在病床上,显然还活着,所以他们从未真正死过。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说,也许他们死了,但是既然他们明显没有永久地死掉(毕竟,他们又起“死”回生了),又怎么能告诉我们永久地死掉是什么样的?我们怎么能认为他们的体验就是关于往生的真实报道?我们想知道的是永久死掉是什么样的,而这些人从未永久地死掉,所以不管他们的经历有多么不寻常,他们讲述的都不是往生。

现在,我自己的观点是,这实际上不是一个我们应该认真对待的反驳。假设我们同意,严格来说,这些人没有死,至少没有永久死掉,就能推论说他们的体验不能证明往生的样子吗?我认为这是一个有误导性的反驳。

假如有人同我们讲,他们在法国待过二十年,现在又回到了美国,他们想告诉我们在法国是怎样的。现在想象一下有人反驳说:“你知道,你没有真正永久性移居法国。所以你在法国的体验,不管是怎样的,再怎么有趣,都不能让人了解永久性移居法国是什么样子。”我们会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反驳!第一个人没有永久移居到法国,但他当然对法国有一些体验,实际上二十年中会有许多体验。他能让我们充分了解在法国生活是什么样子,即使他在余生中没有搬去那里,再未回来过。当然,如果你在回来之前,只在法国生活了几天,你就讲不出那么多,但你仍然能够说些相关的内容。

假如你从未去过法国;假如你只是站在边界上,看向法国,跟身在法国的人交谈。他们在边境的法国一侧,你在另一侧,但是你跟他们聊了一会儿。你从未进入法国境内。即使如此,关于在法国是怎样的,你也能说出一些有帮助的内容来。

如果关于法国的例子,这么说是正确的,那关于濒死体验的例子,为何不能这么说呢?即使这些人没有在第二个房间里待过,他们没有保持死亡状态(stay dead),但他们对死亡也有一些体验。这难道跟死后是怎样的无关吗?即使我们更愿意认为,严格来说,这些人根本没有死,他们只是待在另一个世界的边界上,探望了过去,这又怎样?他们在边界上看了过去!要说这样的体验是跟死亡无关的证据,就好像是说,我讲不出现在走廊上发生着什么有趣的事,因为我现在毕竟不在走廊里,我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又怎样?虽然我现在在办公室里,我可以看到走廊里的情况,告诉你那里发生着什么。

所以我认为,试图以所谓的“哲学”立场来驳斥濒死体验是误入歧途,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应该根据濒死体验来接受关于灵魂存在的论证。因为问题仍然存在,什么是对濒死体验中发生的事情的最佳解释?如上所述,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称之为“两个房间的解释”:有此生的房间,还有来生的房间,有过濒死体验的人要么短暂地在第二个房间待过,要么至少往里面瞥过。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是,还有其他的解释:一个房间的解释。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就如一个房间,当你无上接近这一个房间的墙壁时,事物看上去、感觉上去跟在房中间时很不一样。

无疑,一个房间这个比喻并不完美,因为它马上带来一个问题:墙的另一面是什么?物理主义者会提出,墙的另一面什么也没有。所以也许更好的说法应该是:生命是一个生物过程。对于这个过程,我们熟悉的只是它的中期。但在它的末期,会出现一些异常的生理过程(异常的意义是它们通常不会发生于生命的中期;但显然,它们在生命的终点很常见)。在一些罕见但并非闻所未闻的案例中,有些人开始经历这些异常的生物过程,但接着又回到了正常的生物过程,所以他们能够谈论在这个异常的生物过程中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只是说,我们要对濒死体验中发生的事情提供一个生物/物理学的解释。

当然,这还不是一个物理学解释;这只是一张“期票”。但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对立解释的轮廓:二元论者的解释,那个人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以及物理主义者用生物过程所做的解释(或者“期票”)。要承认的是,在对濒死体验的各个方面进行科学描述之前,比如白光和欣喜感,从远处看见你的肉体等,我们还不算做了什么物理学解释。但这实际上是科学家的研究领域,我们可能只有一个初步的生理解释。比如,当肉体承受压力,好比说在走向生命的生物过程终点时,会释放出某种荷尔蒙,这也许就解释了欣快感。类似地,当肉体受到压力时,大脑负责视觉的部分受到异常的激发,这也许就解释了白光或者在隧道中压抑的感觉。

我不是什么科学家,所以我没有资格说:“瞧,这是这一解释的细节。”但是我说了,科学家们已经开始用生物学术语来解释濒死体验,所以你要凭自己的判断力做出决定:用肉体和大脑在临近死亡时受到的创伤性压力来解释这些体验,是不是更合理?或者更合理的解释是,那时灵魂部分脱离它跟肉体的正常联结?我认为初步的科学解释够有说服力了。所以我认为,“为了解释濒死体验需要设定灵魂的存在”并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主张。

当然,我们还有其他各种可以诉诸的“超自然”现象。至此,我只讨论了濒死体验。降神会又该怎么说呢?我们如何解释一些人好像能够跟死人通灵这一事实?我们如何解释搞降神会的人,知道只有你死去的叔叔才知道的你的过去?

二元论者也许能够通过诉诸灵魂而解释这些现象。你往生的叔叔的灵魂在跟那个搞降神会的人沟通,所以他知道只有你和你叔叔知道的事情。

物理主义者如何解释这些事情呢?简单来说,我不知道。我不是靠用物理主义者、科学术语解释这些事情为生的人,但是确实有人从事这个,他们往往热心于给出解释。不要问我搞降神会的人是怎样做出如此令人惊奇的事情来的,问我就是在浪费时间。你该去问魔术师,他们的职业是欺骗人,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能做出神奇之事!现在确实有职业魔术师专门从事揭穿那些声称能跟死人通灵的人。他们经常解释各种标准的魔术师诡计是如何“解读心灵”的,就像是在跟死人通灵。

当然,这并没有证明二元论者是错的。有可能真的存在降神会,有可能真的能跟死人通灵。跟以往一样,你要自己来做决定,你觉得哪个是更好的解释:是超自然的、二元论者的解释更有可能,还是物理主义者的解释更有可能?

假如你梦见你过世的母亲又回来跟你说话。一个可能的解释来自二元论者,说是你母亲的鬼魂,她非物质的灵魂,在你睡着时跟你沟通。但还有第二种可能的解释,物理主义者解释道:那只是一个梦。你当然梦到了你母亲——你爱她!你要问:哪个是更好的解释?

我无法花时间考察每一种传说中的超自然现象,但在原则上,我们应该那样做。我们应该考察每一类事件的情况,评论关于所发生的事情的各种科学解释。(有时,光是事实就存在争议,需要做出解释。)在这里我无法花时间这么做。但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说,当我在评论证据时,最后我总是认为没有理由超出物理主义去加以解释。

所以我们再次概括一下。一群人要论证灵魂的存在,说为了解释某种东西,不管是日常的、司空见惯的,还是某种超自然的现象,我们都需要设定灵魂的存在。在有些情形中,我想承认,灵魂的存在也许是一切可能的解释的开端。但问题从来不是:“那是不是可能的解释?”而是:“那是不是最佳解释?”当我评论各种论证时,我最后认为物理主义者拥有更好的解释。

注意,我不想否认,对于一些事物,物理主义者还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我已经承认,尤其是关于意识的本质、体验的定性方面,比如闻到咖啡、品尝菠萝、看见红色是什么样子,还存在着难解之谜,很难用物理主义的术语来解释。对此我们可以说,这仍然悬而未决。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说更好的解释在二元论者那里。因为在我看来,只是设定灵魂的存在并不能真的提供解释,它只是给出了一个解释的许诺。所以,双方最多打了个平手,我们并没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去接受灵魂的存在。

如果我们看到,对于这个或者那个事实,可以想到的物理主义解释都不成立,那就不一样了。但是,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实际上,关于意识以及其他事物,我们还没有看出该如何去解释。但是,还没有看出如何用物理主义的术语去解释,不等于看出那不可能用物理主义的术语加以解释。

类似地,如果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二元论者的解释——不管是对意识还是其他的谜——这个解释的一些细节确实行得通,也许我们就可以说,二元论提供了更好的解释。但是对我来说,对于真正的难题,二元论与其说提供了什么解释,不如说它只是在断言设定非物质的东西之后,解释起来情况就好多了。而我认为这个论证并不能说服人。

我的结论就是,我们考察的各种二元论的论证都不成立,至少从它们目前的立场来看。当然,也许某一天会发生变化,也许某一天我们将决定真的需要诉诸灵魂来解释(或给出最佳解释)某种需要解释的东西。但是现在,无论怎么说,至少在我看来,诉诸最佳解释推论没有给出设定灵魂存在的理由。